第四十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綜述:四十不惑?四十大惑?

可見的香港電影與不可見的香港電影之間,存在一個很大的疑惑。
2022年7月17日,第40屆香港電影金像奬最佳電影由《怒火》奪得。
香港 影視 風物

香港電影金像獎貴為香港影壇年度盛事,因疫情停辦實體頒獎禮一年後,再見紅地氈的衣香鬢影。隨金像獎步入四十屆,今屆典禮口號為「金像四十 不惑如初」,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然而正如「最佳美術指導」頒獎嘉賓文念中所說,入圍的美術指導各自創造了五個不同的香港,金像獎以外,還有一個無法出現在公眾場合的「香港電影」。

縱浪大化中,目下香港的風景隨動盪不安的社會狀況急劇變幻,身處一陣陣浪潮洶湧,金像獎是否真的「不惑如初」?最起碼,當我見到古天樂及其他嘉賓不時要為《明日戰紀》、《尋秦記》賣廣告時,就疑惑金像獎是否變成天下一電影的廣告雜誌。

2022年7月17日,第40屆香港電影金像奬,古天樂與施南生擔任最佳電影頒獎嘉賓。
2022年7月17日,第40屆香港電影金像奬,古天樂與施南生擔任最佳電影頒獎嘉賓。

五部電影裡的五個香港

文念中所言非虛。入圍最佳美術指導的五部作品分別為:《智齒》、《梅艷芳》、《第一爐香》、《濁水漂流》、《手捲煙》。得獎作《智齒》以黑白色調,呈現一個似香港又非香港,非常骯髒下流,沉瀣一氣的城市地景,垃圾堆中的死屍或斷手怵目驚心,把街市改裝成差館,地磚與吊牆扇模糊了年代感,唐樓仍然是危機四伏的空間。華富邨的滿天神佛地景,配合實拍的舊區街友,直把香港變換一個不存在於香港,卻又貼近香港實相的混種空間。又由於現實上香港近年面臨種種淪喪,與片中的灰暗與無力,純粹而不存在救贖的絕望相互呼應,為《智齒》的都市地景的美術處理奠定基礎。血、淚、汗、雨,鄭保瑞揭示了作為地獄的香港。

以還原六、七年代地景技術一度成為話題的《梅艷芳》,作為人物傳記電影,旨在還原梅艷芳存在過的舊香港榮景,製造奇觀召喚觀眾集體回憶,甚至是跨代的對香港舊時代的歌頌。票房成功,足證那個舊香港仍相當得民心。《第一爐香》作為合拍片,雖然無法在中、港兩地獲得評論與票房豐收,但是張愛玲小說文本所呈現的上世紀戰前香港,其華洋雜處,其男女情感暗湧,其實也指涉了一個今日已少人談論的香港(相比起《梅艷芳》的七十到九十年代》。

《濁水漂流》與《手捲煙》類型不同,但同樣指涉目下的香港地景。前者是建基於深水埗通州街天橋底一眾街友的眾生相,見盡深水埗地景近年的變遷;後者則囊括油尖旺等龍蛇混雜之地,訴說當下香港跨越種族的男人情義與江湖故事。這份提名名單大致上走了一遍光影裡不同年代的香港,而《智齒》得獎的意義在於,其美術指導有如此大膽而出色的心思,重建、連結香港不同場景到一個沒時沒空的混種境地,即使不理會上述的解讀,單單是揚棄大眾某種所謂現實的香港想像,連接到鄭保瑞本人念茲在茲,盡顯惡意的美學,已經是一大創舉。

2022年7月17日,第40屆香港電影金像奬,劉雅瑟則憑《智齒》奪最佳女主角。
2022年7月17日,第40屆香港電影金像奬,劉雅瑟則憑《智齒》奪最佳女主角。

金像獎以外的香港電影

不過,還有一個香港,存在於金像獎之外,存在於香港電影工業之外。不變的地方是,金像獎從來都是由電影工業出發,以主流商業電影為主;求變的呼聲一直都在,過去是要求增設紀錄片獎項,近兩年可能有機會增設,然而國安法生效後陸續有本地電影被禁止公開上映,此事暫時只聞樓梯響。不求人反求自身,金像獎之外,一份由35名本地電影工作者發起、連署的《香港自由電影宣言》,是這樣說的:大家有時感歎:「太難了,怎麼沒有人來協助我們?」我們必須講一句潑冷水的反話:這正是奴才的思維。別人施予的幫助,一定是不徹底、有條件、隨時可以收回。能夠從根本上幫助到你的,只有你自己。

這份宣言的背景,是金像獎所代表的工業主流無法反映的一則又一則新聞。去年與今年的鮮浪潮國際短片節,都有本地導演的參賽被電檢署拖延處理准映證,最終無法上映。 香港以外,許多香港影人的作品因為內容觸及2019年反送中運動,或主動或被動,最後只能在海外公開放映——例如《少年》、《時代革命》、《憂鬱之島》、《日常》等電影,先後獲不同海外影展肯定,然而對金像獎來說,那些電影大多數是紀錄片,其機制沒有對接口;對政權來說,那些電影根本不可能通過審查機制,所以在「現行機制」上,那些電影在香港可以完全被消失,完全合法。即使以鮮浪潮的案例來審視,電檢往往沒有明確表示禁止某部電影上映,只要拖延發出准映證令其無法如期放映,那些電影也同樣成功被消失。這比起2020年時,電檢針對《理大圍城》、《佔領立法會》、《夜香・鴛鴦・深水埗》等電影發出警告字卡,來得更加無懈可擊,因為沒有禁映,只有延遲發出准映證,過程合法之餘更可推說為程序問題。

合法,比起合情合理,更像是當下香港的主旋律。政府耳提面命「依法」,市民從最小的個人單位到包括所有機構,則被逼每時每刻思考「合法」。《明報》幾個月前訪問金像獎董事局主席爾冬陞,他承認電影從來都有審查:「不止是香港,東南亞有,美國業內也自行censor(這裏是指美國電影協會電影分級制)。紀錄片除了談政治的,也有很多社會性題材,紀錄片是百花齊放的。你要寫清楚,不是金像獎去審查電影,金像獎沒這個權,但的確是要合法上映的紀錄片才能參加金像獎。……或者有些人不太現實,想不經過審查,但電影沒有這個特例。」

當然沒有特例,在法律面前,只有合法與否的問題。當然爾冬陞略嫌偷換概念,以美國的分級制類比香港電檢的「審查」,避開國安法後電檢已經無限放大權力,靠拖延之計變相禁映電影的事實。金像獎的機制本身也是合法的,業界接近一人一票選出各個獎項,只是有部份專業評審的一票所佔比例較高,不過上游的電影被一道審查水壩擋住,金像獎作為下游的體制,電影無法公映,自然無法進入金像獎體制。

2022年7月17日,第40屆香港電影金像奬,85歲謝賢憑《殺出個黃昏》奪得最佳男主角,成最年長影帝。
2022年7月17日,第40屆香港電影金像奬,85歲謝賢憑《殺出個黃昏》奪得最佳男主角,成最年長影帝。

何為大惑?

當一批香港電影註定無法讓在地的香港人看見,那是否代表出現了兩個香港電影?也許有人會想像成,金像獎裡沒有任何代表到香港人心聲的存在,也繼續由「廢老」揸莊。這條問題要分兩個層面回答,要承認的是,香港電影不再以過去的「主流對獨立」、「商業對文藝」去劃分,而是在國安法生效後,被粗暴劃分成「可見的對不可見的」。觀眾關心某某電影可見,某某電影因故成為不可見的,已經漸漸變成當下香港電影日常。

然而金像獎本身並沒有,也不能主動抹殺任何一部電影或新一代電影人。今屆及去年的金像獎都有新晉電影人獲獎,《金都》的黃綺琳、《濁水漂流》的李駿碩、《手捲煙》的陳健朗分別獲提名肯定。他們這一代可說是完全沒有紅褲子概念(指由基層工作做起,慢慢步向高位的人),從學院影視學系畢業,參加過鮮浪潮短片競賽,透過香港亞洲電影基金(HAF)或「首部劇情片計劃」獲得資助拍攝電影。他們發展軌跡與上一代八十年代的影人不同,也不像九七前後冒起的中生代導演,展現了當下一代年青影人的目光與創意,各有擅長的母題。其中陳健朗的《手捲煙》確實有接班港產江湖片的野心,他獲得最佳新導演獎,相信是業界對此的回應。只要符合金像獎入圍機制,其實新一代的聲音仍然會打入主流電影工業,事實上金像獎典禮就經常強調新舊交替。

一切就很正常,然而細細回想,又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因為針對「可見的香港電影」與「不可見的香港電影」之間,金像獎既有機制其實完全無法處理,香港電影的整體能見度,是上游的問題,金像獎身為下游,最多只能是作為工業聲音代表,繼續肯定新舊電影工作者。決定一部電影能否被觀眾看見,也同時在決定是否能讓金像獎的機制看見,而決定權不在觀眾,不在金像獎,在於法律,在於一股能任意詮釋法律的意志。

四十不惑,反而是四十年後,香港電影正式走入「大惑」時期。上至金像獎,下至一個普通觀眾,都疑惑著,一部電影可以被看見或不被看見的理由是甚麼?也可不可以進一步問,那兩種香港電影所呈現出的兩種香港,其可見或不可見的地方是甚麼?雖然沒有獲得任何獎項,李駿碩《濁水漂流》拍深水埗街友受難曲,面對政府的程序暴力,面對自身的挫敗與憤怒,無計可施最終讓怒火與深冬的一場自焚裡同歸於盡,其實同樣傾瀉出不少人在2019年抗爭後的情緒。

可見的與不可見之間,存在一個很大的疑惑。若配合離散大潮下不斷增長的海外港人群體,兩種香港影像之間將呈現出分裂同時對話的矛盾狀態,無論一部電影被禁映,一部電影得以入圍金像獎,一部電影何時何地讓某某觀看得到,統統都懸而未決,身處大浪大潮之中的人,哪管是電影工作者、評論人還是觀眾,共享著同一份疑惑。但是,要是想更準確切入香港電影在國安法生效後的生態,單看金像獎誰人說了甚麼金句,頒獎給了誰,沒頒給誰,其實並不重要。認清金像獎的機制,視之為其中一個場域,僅作為參考,也未嘗不可。

讀者評論 1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