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定義了台式黑幫電影美學起點的《少年吔,安啦!》在三十年後,4K修復版終於重現江湖,這部當年票房折翼、影展落空、卻在民間持續口碑相傳的傳奇電影,因何而生?又會帶給今日觀眾怎樣的感觸?我們為此製作了特別專題,日前有多方訪問講述電影來龍去脈,今日第二篇,請在美濃鄉鎮長大的詩人鍾永豐來串聯電影與1990年代台灣黑道情況,幫我們在曾經的現實與文本間建立解讀橋樑。
鍾永豐,出生於美濃菸草家族的詩人、詞人,90年代參與美濃反水庫運動,曾任臺北市客委會主委及文化局長等公職。與林生祥合作八張音樂專輯,曾獲金曲獎最佳製作人、作詞人等。
1992年暑假,電影《少年吔,安啦!》上映時,台灣都會以外的戲院業已收攤殆盡,與劇中兩位主角同齡的鄉間道上兄弟不太有機會,見識大導演侯孝賢、製片張華坤與新銳導演兼編劇徐小明如何以高度自然主義的藝術手法,協力演繹他們的江湖日常。較有可能的觀影機會應是在他們的大哥經營的免授權第四台(見註),這也是讓80、90年代的黑道忙碌、學習與爭奪的一項新興業務。
他們極可能是首度在電影裡目睹如此真實的自我影像:顏正國撞球(桌球)、暴怒、吸安(濫用藥物)、幹譙(辱罵)、嗆聲、騎車、狂燥、迷茫、義氣、尋仇、耍槍及開槍等等的樣子、神情,簡直就是同道在演他們的紀錄片。
即興導戲的侯導
「侯導說反正也沒有劇本給我看,反正我也看不懂,因為不識字啊。所以裡面的任何一句台詞,絕對不是來自於任何一個叔伯給予,他只會預設立場說,現在你的狀態是這個樣子,那你想講什麼。侯導只是抓了一個框架,讓你們在這個圈圈裡面玩遊戲。」
他們或會從主角顏正國的「做自己」演出中慢慢地領略,進而賞識侯導針對非職業演員發展出的即興導戲方法——「他根據演員本身的特性,調整原設定的角色。拍攝前,他描述該場戲的情境、角色狀態與前後場關係後,就讓演員自行入戲(Production Notes,張士達,2021)。」
他們若有機會聆聽侯導的心法,很可能頓悟孔子所說的因材施教:原來沒有壞學生的問題,只有老師適不適合。你看,顏正國的反饋多麼深具教育學的啟示:「侯導說反正也沒有劇本給我看,反正我也看不懂,因為不識字啊。每一場他就跟我講,上一場是你跟誰的戲,這一場是你跟小剛,下一場會銜接跟誰拍,那你想怎麼演。所以裡面的任何一句台詞,絕對不是來自於任何一個叔伯給予,他只會預設立場說,現在你的狀態是這個樣子,那你想講什麼。侯導只是抓了一個框架,讓你們在這個圈圈裡面玩遊戲。遊戲規則就是這樣,看你想怎麼玩(Production Notes,張士達,2021)。」
兄弟觀影時,只需依憑江湖生存的基本領悟力,不由得聯想他們那段不堪回首的國中生涯:假如當年有老師上課像候導那樣,一個就好,也許就不會走上這條⋯⋯但他們心知肚明,這麼樣的好老師斷無可能出現在他們班上,且那些教育改革、新課綱從來只體貼前段班學生。有些地方嫌後段班(按學習能力分班政策中的成績靠後班級)的標籤不夠損人,甚至以「牛頭班」取笑他們在學校的處境。其實——待過農村的他們知之甚詳,耕作的牛兒最有靈氣、最挺農民。只要與牠們那雙水汪汪、充滿諒解之意的眼眸對視,再狠的心都會軟。
落拓但未失志的徐經理
他在非電影的處境緊緊握著籌備電影的巨大耐心,同時以一種類似新民族誌的第三隻眼,觀看他的道上兄弟朋友。這種觀看方式去除了先驗的道德秩序判斷,以及菁英中心論的社會觀。
他們如果混高雄,也許在某個黑白兩道匯流的西餐廳遇過一個看起來斯文的經理殷勤貼心地招呼客人。這位名片上寫著徐小明的經理,講話從不假掰(做作)。但只要大哥們喬事情(斡旋)或比氣魄時聲音大些,他馬上挺起耳朵與眉宇——像是體內有另一種專業靈魂起乩,眼神貫注得像是間諜在刺探情報。其實徐經理他是落拓但未失志的電影人:1979年入行幹美術助手,跟過李行大導演。侯孝賢拍《童年往事》時,他擔任副導,幫忙喊場,把場面顧得好好的。
他也想當導演,拍自己寫的故事啊。何奈90年代初影視環境急縮,時運不濟。但兄弟啊,儘量前途渺茫,但徐經理沒有放棄,仍舊狂熱地寫劇本,同時又冷靜地用侯孝賢式的眼光看著生活週遭。侯孝賢在《童年往事》時期曾說電影要從非電影處來,深深影響了徐小明,讓他在非電影的處境緊緊握著籌備電影的巨大耐心,同時以一種類似新民族誌的第三隻眼,觀看他的道上兄弟朋友。這種觀看方式去除了先驗的道德秩序判斷,以及菁英中心論的社會觀。
兄弟,套個社會口氣:大家都是平大(大家地位相同)!
台灣黑道的90年代輝煌至今不衰
30年後,局勢有變嗎?早就變做大哥的他們無奈又愜意地搖搖頭。
好吧,劇本不以他們大哥或未來他們蒸蒸日上的江湖事業為主,看在侯大導演年少時混過鳳山的份上,也就算了。但做為代表那個崛起年代的史詩級作品,他們歉難同意這部片子的「歹路毋通行」(不要學壞)式結局。套用對岸的行話,這真的不是他們道上的主旋律嘛!
兄弟們可以體諒大導演負有教化之責,也沒有天真地以為江湖路上人皆幸福。小弟轉骨(成長轉變)變大哥、大哥固地盤或爭地盤,橫死、入監、斷手斷腳者比比皆是,他們是看著這些一路過來的。但是——他們強調,你必須看整體嘛。什麼叫做看整體?簡單地說,80年代末、90年代初是台灣黑道史上最輝煌的時期。輝煌是很不斟酌的形容詞,量化比較直接:從那時直到現在,台灣有哪個縣市議會的議長毫無道上淵源?你去Google兼探聽看看,包準數不過五根手指。若是你去鄉鎮的代表會、公所,我跟你講,讀書人掌權的沒幾隻鬼啦。
他們愈講愈激動,黑話、幹話、氣話加上口水,洶湧又凶狠地噴發而出,含糊了本義。我耐心聽完,幫他們爬梳,並在他們的同意下,動用了一些不成熟的學術行話,轉譯如下:
關於黑道崛起的歷史,別只輕信什麼「一清專案」(1984年國民黨政府檢肅幫派的行政命令,超過4000人被掃蕩入獄)是大哥們的EMBA、造就黑道壯大,這種見樹不見林的說法。一樣,必須看整體嘛。就像周星馳在電影《武狀元蘇乞兒》所稟明的:決定丐幫規模的是皇上,而非丐幫自己。讓黑道在90年代大崛起的,也並非只靠我們自身。儘管1994年發生那個太超過的屏東縣議長太吉仔(鄭太吉)行刑式殺人事件,轟動武林、驚動總統,也沒有扭轉我們進軍白道的趨勢,只是提醒那時大哥及後來的我們知道,白道的規矩要遵一下,千萬不可衝暴。
回到1990年,當他們的大哥從一清專案放出來,真正是前後左右皆逢源。
這些新事業可不簡單,得跟緊社會脈動,時時動腦筋、練口才、熟悉電腦軟體,甚至還要懂得跨國運作,總之是有助於把黑道拉昇為智力密集與技術密集的事業。
90年代,政府放任房地產爆漲,大哥們忙著炒地皮、開砂石廠、投資酒店、有線電視與情色行業。相形之下,什麼開賭場、佔地盤、收保護費?這些傳統黑道事業太落伍、賺錢太慢太少。警察會礙事?簡單!他們參選鄉鎮長、議員,變做他們的長官。銀行的錢搬不出來?他們就往上選權力更大的省議員、立法委員。誰與爭鋒?鄉間一片虛空啊!此時,1950年代起掌權的地方士紳正日暮西山,後繼乏人。而經過四十年的農業擠壓與升學體制,能力好、會讀書的,一代又一代被淘出鄉村。大哥們的運勢還不止這樣。80年代末政府解嚴、蔣經國過世,國民黨為補充元氣、對付民進黨挑戰,積極拉攏各地勢力。大哥們只要兵強馬壯,國民黨開大門歡迎。局勢這般,他們不管是要繼承派系,或欲另起爐灶取而代之,皆易如桌上取柑。
30年後,局勢有變嗎?早就變做大哥的他們無奈又愜意地搖搖頭。
90年後,泡沫經濟、製造業外移、房市飇漲、低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把一批又一批的勞動青年踢回農村,他們的手下小弟源源不絕。2000年台灣加入WTO,農產品市場大開特開,待在農村能幹嘛?他們當大哥的得努力開拓業務:地下錢莊、簽賭、詐騙等工作養活多少農村青年呀。嘿!別鄙視。這些新事業可不簡單,得跟緊社會脈動,時時動腦筋、練口才、熟悉電腦軟體,甚至還要懂得跨國運作,總之是有助於把黑道拉昇為智力密集與技術密集的事業。而且——他們非常慎重地強調,自從簽賭及詐騙收入的佔比大幅提高後,年輕兄弟天天操作電腦、關懷基層、提昇服務水平,氣質、品味明顯變優,道上少了多少打打殺殺的狗屁事,現在大家都在和氣生財。
少年吔,安啦!
但這部當年票房不佳、口碑卻歷久不衰的片子,令他們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他們的困惑,也正是這部片子擁有眾多邪教式粉絲(cult following)的原因之一。
以他們為電影主題,感謝啦!但這部當年票房不佳、口碑卻歷久不衰的片子,令他們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片中的空間、槍彈配備、人物典型、義氣邏輯、道上局勢變化等等之貼近他們的生活現實,簡直像是兄弟的隨手側拍,加上那個呼喚他們青春迷茫與縱慾陷溺的配樂,甚至還令他們憶起某些場所的氣味。但是,他們卻無從援引布袋戲、武俠片、警匪片、好萊塢片動作片等等自小熟悉的電影,或前幾年他們一看再看的港片《英雄本色》(1986)及好萊塢片《第一滴血(First Blood)》(1982),來歸類他們的觀影經驗。這部情節鬆散、鏡頭懶動、光線暗沉、因果慢速報應、不談當年他們的大哥是如何叱吒風雲的片子,可能會被他們認定不需要什麼劇本,更不需要佈置場面。製片張華坤若地下有知,一定大感安慰。追求寫實、講究自然是他一貫的專業精神,兄弟的誤認正是對他的崇高肯定。
他們的困惑,也正是這部片子擁有眾多邪教式粉絲(cult following)的原因之一。30年來這些粉絲念念不忘、集氣禱念,終於促成重修上映。在大攝影師李屏賓、廖慶松的調光調色指導下,你看,這部原本烏漆麻黑的片子竟然現出了黑暗的層次。他們可能搞不懂,有層次的黑暗,跟單純的黑暗,到底有什麼差別?但沒關係,越來越多失業或受不了低薪的大學生甚至流浪碩博士加入他們的專業工作,藝術品味很快會跟上的;他們黑道與時俱進,必然會出現層次的。
第四台:在1993年台灣頒布有線電視法之前,透過私接電纜傳送影視節目的所謂第四台,基本不理版權與授權,所以從藝術片至色情片,什麼片都播。此外,由於遊走於法律外,當時各地的第四台營業範圍與黑道地盤息息相關。
好文章。
有「匪氣」,將人物寫活了。
不談所謂漢語美感,我是幾喜歡這篇。儘管有些看不懂(因為不是台灣人,無相應背景?),但讀落幾好笑,多少知道台灣黑幫史。
坦白说,这篇文章的第一段,就劝返了我。
我读了四五遍,还是不清楚这种文法。别扭的翻译体,与、见识、写、协力,这个是论文写作啊,丝毫没有汉语的美感。
很失望
好文!大開眼界的九零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