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條生命,消逝於4月29日一棟自建房的坍塌事故中。
前一天,湖南省長沙市望城區迎來一場暴雨,當天降雨量超過50毫米,雷雨交加,大風席捲過金山橋街道。當天天氣預報稱致災風險較高,提醒居民注意防範。兩週前冰雹也剛剛光臨過此地。
旁邊是一座城中村,內部的街巷在地圖上沒有名字,當地居民和長沙醫學院(以下簡稱「長醫」)的學生習慣把這裏的街巷稱爲后街,以一街二街三街作爲區分。其中,後一街與長醫離得最近,步行不到三分鐘,街道的營業額和學生密切綁定在一起。
雨停,新的一天伊始。自2022年2月20日開學起,長醫施行封校管理,直到4月20日才解封。算上寒假,三個多月略爲冷清的街道湧進了被封兩個月的學生,他們穿着薄外套三三兩兩地走在後一街上。
熱鬧的氣氛在12時24分被一棟老式自建房的倒塌打破。倒塌發生在一瞬間。「轟」的一聲,緊接着一陣隆隆的聲音,持續了十秒,以後一街爲中心,輻射幾百米內的人的生活軌跡就此改變。
一名長醫的學生稱事發當天,十幾名學生在倒塌樓的楊國福麻辣燙店裏聚餐,那是學生們最常去的場所。在微博超話上,關於被困學生的祈禱和回憶從沒有停止過。
一名食堂員工中午下班的時候從後一街的小門出來,目睹了一整塊廣告牌的掉落,灰塵瀰漫在空氣裏,「整個都是烏煙瘴氣的」。有一個女學生滿臉帶着血衝出來,食堂員工剛要上前察看,就被救援人員清了出去。
根據當晚的初步調查,倒塌房屋系居民自建房,共8層,其中1樓爲門面,2樓爲飯店,3樓爲放映咖啡館,4、5、6樓爲家庭旅館,7、8樓爲自住房。承租戶對房屋有不同程度的結構改動。
事發前十六天,湖南湘大工程檢測有限公司曾對該自建房家庭旅館(4、5、6樓)進行房屋安全鑑定後出具虛假房屋安全鑑定報告,公司法人代表譚某及技術人員等5人涉嫌提供虛假證明文件罪,已被刑事拘留。
逃生
這是韓寧政的健康碼變成黃碼的第十天。十一天前,他從廣東虎門站坐高鐵來到長沙。同樣來長沙打工的發小告訴他,「只要來長沙,就是黃碼待遇」。
他不信。來的時候拿了48小時的核酸證明,出長沙南站又做了核酸檢測。住下的第二天,他按照流程去長沙醫學院附屬醫院做核酸,掃完場所碼,黃碼赫然出現在手機屏幕上。
此前,他從深圳出發去虎門,父母在虎門的電子廠打工。廠裏因爲疫情封閉,工人不能進出,三人沒有見上一面。
黃碼限制了韓寧政的自由,他只能出入那些不需要掃碼的場所,不能去任何商場。
事發當天他一直睡到十一點,起床去便利店買了一根烤腸和一根玉米。回到家,本打算出門做核酸的他犯了懶,躺在床上刷了會短視頻,嘴裏啃着玉米,刷到第二個、手指往上翻的時候,耳機裏傳來劇烈的震動聲,他誤以爲是隔壁辦喪事的在放鞭炮——前一天早上他被炮聲吵醒。
但韓寧政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對勁,向外看,發現對面的樓在往下塌陷。他以爲是地震,迅速躲到桌子底下,震動聲響了十秒。一直等到周圍安靜下來,他才小心翼翼地爬出來。
幾分鐘後,韓寧政推開門,濃厚的塵霧瞬間散了進來,臉上的眼鏡被遮擋得嚴實,眼前一片白色。他戴上口罩,拿起手機衝了出去,只來得及穿上襯衣,連身份證也沒帶。
李志是在中午12點半跑下來的。六分鐘前他正在被窩裏睡覺,被一聲巨響驚醒後翻了個身繼續睡——前一天晚上他輪班休息,報復性熬夜到凌晨五六點才睡下。
房東打電話催促他立刻出去,李志拿了手機,睡衣裏套了件褐色的絨面夾克,還沒來及穿鞋,胡亂穿了雙深藍色的拖鞋就跑了出來。
房東清點好人數後,讓大家四散離開。李志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他還不知道,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住在這家家庭旅館裏。
韓寧政租住的旅館是一棟自建房,確切地說整條後一街都是自建房,只不過他們的樓恰好在倒塌的樓的斜對面,也是唯一被波及的自建房。
二樓牆壁坍塌抵住了大門,老闆娘在二樓午休,門被卡住,出不來。她焦急地吶喊。濃煙滾滾,韓寧政繞過碎牆,邊咳嗽邊把門打開,「等一下再出來,可能牆還會繼續掉。」
樓裏有兩間門面,中間是進出的走廊,他們從樓梯下去,一樓的一部分成了廢墟,老闆娘心急如焚,指着廢墟對韓寧政說老闆就在裏面。
韓寧政趕忙上前,在廢墟上徒手搬開石塊,和他一起的是一名長醫的學生,還有聞訊趕來的警察,三個人不知道旅館老闆的確切位置,也沒聽到任何求救聲,他們猜測老闆已經被嚇懵了。
灰塵幾乎要掩蓋掉所有人的視線,十多分鐘的營救後,大家才發現老闆的位置。旅店的老闆四十多歲,是自建樓的主人,這間被殃及的自建樓,一樓是水果店和奶茶舖,二樓自住,三樓以上是旅館。
韓寧政觀察到出來的人只有4個,按照長租一天50元的租金算,一天的租金也只有200元。
被救出後,老闆的左手不停地流血,嘴裏唸叨着腰痛,救護車已經趕到,警察把他背到擔架上,送了出去。
韓寧政也想快點離開,起身沒走幾步路,一截磚塊砌在一起的白牆砸了下來,有一個半拳頭厚、十幾斤重,他沒來得及閃躲,斷牆砸在了他的腿上。
他吃力地把碎塊移走,扶着地再次站了起來,走到後二街終點的公共廁所洗了下傷口,沒有去醫院。
他大腿痠痛,走路一瘸一拐,但還堅持去做了個核酸。
未來五天,氣溫持續上升,太陽重新升起,烏雲散去,像是恰好爲假期準備好的天氣,但有些人再也見不到了。
「黃碼的他可能要露宿街頭了」
韓寧政稍作休息從北門混進了長醫。大門前,他看見不少學生在那裏嚎啕大哭。兩人在裏面的一家奶茶店坐了下來,掃了充電寶充電。
韓寧政對塌樓並不恐懼,因爲害怕家人擔心,也沒有和他們提起過。直到現在,他的父母也只知道韓寧政來到長沙打工,並不知曉他經歷過什麼,甚至也沒有關注過這起事件。
房子倒塌時,韓寧政想的第一件事是「黃碼的他可能要露宿街頭了」,他只記得老闆和他說連做7天核酸就會變綠,但他連續做了11天,沒人能告訴他應該怎麼轉碼。
這是他第一次變黃碼,半個月前,工廠裏有「有一個屌毛,紅碼了,結果還繼續上下班,整個廠裏有三分之二的人變黃」,他們連續做了一個星期的核酸。韓寧政逃過一劫。
一直到下午五點多,韓寧政有些冷,他有一個21寸的純色行李箱,裏面裝了三套換洗的衣服。他特意帶了兩件厚棉衣,佔了行李箱的一半的體積。
他起身,走到封鎖線以外,想着能不能進去拿件衣服。他暗自慶幸自己下樓前買過早餐,回家後懶得脫鞋就倒在了床上——周圍有很多人穿着拖鞋。
此時特警已經守住了每個路口,把整個後一街圍得水泄不通,「能不能拿件衣服,」他小心翼翼地問巡邏的警察,對方回覆他,不行,離這遠一點。
晚上八點,李志站在後一街的警戒線外,焦急地等待着,踮起腳尖向裏面看。前面三個人先後在警察的陪同下進去拿了行李了。
他頭髮蓋着劉海,可能是沒洗頭的緣故,幾縷幾縷地聚在一起,顯得有些油膩。他想去買幾件衣服,但附近所有的門店都關了。他把雙手交叉疊在胸前,試圖讓自己暖和一些。
其中一個進去的是他樓上的鄰居,對方告訴他自己拿手機打手電筒,被警察喝止,「可能是怕我們拍照。」鄰居猜測。
馬上要輪到李志的時候,警察改口,稱所有人都不能進去了。
得知因爲黃碼不能入住的消息後,記者幫韓寧政撥通了望城區防疫辦的電話,對方先是表示文件上有48小時核酸就能入住旅店,稱如果旅店不接收可以投訴。
又撥通110派出所,對方好心提供了一家華美達酒店,但是要300多元一晚——相當於韓寧政半個月的租金。
11點多,幾乎用盡了所有方式,包括12345市民熱線,派出所報警電話等等,對方態度很好,但也表示只能轉接到疾控。最後打了救助站的電話:
「病毒很狡猾的,核酸做一次、兩次,甚至五六次都查不出來。」
「可是他落地長沙後現在已經做11次了,11次還不夠嗎?」
「他原先是怎麼住進去?」
「本來沒有變碼,和你們報備之後才變的。我已經問過所有的旅館了,都不能住。」
「旅館都不願意,我也沒辦法啊,那個東西(黃碼)就是帶着一種病毒你知道嗎?」
「黃碼就是帶着一種病毒?」
「肯定是的啊。」
掛斷。
「加蓋」成風的後一街
在長沙醫學院後一街街頭靠近雷鋒大道的一端,有一家開了15年的雜貨店,孫黎坐在櫃檯後面守店,時不時有人進來買走一瓶水或者一包檳榔。
從中午吃飯時一聲突然的巨響,到現在門口的黃色警戒線和熙攘的人群,讓她意識到「可能以後這裏要大變了」。出事當晚,這家雜貨店營業到了半夜。
2004年,孫黎嫁過來時,這裏還是望城縣的黃金鎮,旁邊的長醫還叫湘南醫學高等專科學校(後簡稱「湘南醫專」),「校園也只有幾棟教學樓,大概兩三千名學生」。靠近事發地後一街的校區,那時還是一片荒地,「都長着草」。
校區北門後面三條街,樓房沒有現在密集。後一街已經有部分居民建好了小樓棟,後二街是附近政府機關的職工樓,後三街則是隨着2012年左右廢舊大市場的建設蓋起了樓房,「這邊民房的房齡都不太高其實」。
生機是從長沙醫學院的落址、擴建迸發的。2001年,長沙醫學院前身湘南醫專本部搬遷到望城;2005年,其升格爲普通本科院校長沙醫學院,學生人數擴招。靠近後一街的校區修建起實驗室、體育場,學校北門在後一街的街頭。
隨着2011年望城撤縣設區,歸屬長沙市;到2012年,鎮改設爲街道,這片被細分爲金山橋街道金坪社區。
和其他大學的小吃街一樣,這裏成爲了長醫學子的小食堂,主營小吃的店面成爲街道主體。不少學生下課後,會從學校北門出校來後一街吃飯。
要麼是山要麼是草的荒地,形成了以長沙醫學院爲中心,商業區在四周分立的格局。而且離長醫越近,租金越貴。相隔幾米的三條街,租金截然不同:一間門面房(如一間奶茶店),後一街一年租金十萬左右,後二街一年3—5萬,後三街大概一年一萬。在後一街上,離長醫北門越近的店,租金越貴。
多位周邊居民及店家向端傳媒確認,後一街存在嚴重的自行隔斷和違建加蓋的現象。一名餐飲店老闆告訴端傳媒,有屋主將陽臺切割成了一個門面,還會將旅館裏的房間隔斷成幾間,一個月收五六百,「能多分一間是一間。」
根據當地初步調查顯示,倒塌的自建房2012年建爲6層,2018年加建到8層。加蓋就像疊羅漢一樣,先加至6層,又在樓頂搭上兩層藍色的棚院,以至於當地居民們對於倒塌樓的層數衆口不一。爲了方便顧客上下樓,房東還修建了一部電梯。
大量自行違建的背後自然是經濟上的考量,上述加蓋的陽臺不到五平米,一個月的租金有2800,「多蓋四五個這樣的門面,一個月收入就多一萬塊的收入。」
後三街一家韓式料理店的老闆介紹,她所租住的店面一個月只要一千多一點,而同樣大小的店鋪在後一街租金要上萬。而紅火的店鋪在鉅額租金以外還要支付轉讓費,有的轉讓費就高達二三十萬。
根據《看天下雜誌》報道顯示,有曾經租住在後一街店鋪的受訪者稱房東們開出的租金一年比一年高。第一次續簽時,房租從七萬五漲至十萬八一年,漲幅近50%。而四年前籤租賃合同時,房東就曾提出要從轉租中收取一筆三萬八的轉讓費用。四年換了五個老闆的現象有了合理的解釋。
這裏的店鋪「租不下去的就走了,走了又有人來,來了又有走的」,孫黎待了十多年,熟人也並不多。
林勇是長醫食堂的員工,負責做快餐,事故發生的時候他在食堂上班,趕到現場的時現場已經被完全封鎖。住在後一街的五年裏,他對價格的變化並不敏感,只知道旅店的月租漲過100元,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他告訴端傳媒,事發前,二樓餐飲店的老闆提到過牆壁有開裂的情況,但屋主要求五一之後再重新裝修,「結果沒等到五一就倒了。」
在後一街開滷粉店的大叔,租了一間後三街的門面來住,以此減少創業成本。但疫情以來,原本還能賺錢的生意,變得入不敷出,「現在是從網上貸着款,一點一點還」。
在他住的房子裏,只有床、桌子、灶台這些簡單的傢俱,生活存續在一種臨時性和不安穩的狀態中。樓倒塌後,後一街、後二街的店鋪全部被關停清場,大叔連忙搬出了一個不鏽鋼盆,裏面裝着生鮮肉類。
「也不知道那些冰箱裏的、水池裏留着的菜會怎麼樣,但沒辦法,人家連命都保不住了。」
「清人」
在政府網站上,有關金山橋街道的板塊停在了4月29日。
馨怡家庭旅館的吳老闆,是在中午事件發生後接到「清人」通知的。後一街斷電斷水,他被告知安置房和老小區將被統一關停,公安局上門將識別身份證的機器收繳。
一名在3千米以外的旅店老闆也向端傳媒證實,事故發生不久,他們同樣被強制關停,不允許接客,「我們房子明明沒風險的,但也沒辦法。」
不過,還有一家旅店老闆稱可以提供住宿,80元一天,不用登記個人信息,但他囑咐不要在其他平臺上下單,「昨天派出所來查了兩次,今天還沒來過。」
吳老闆的旅館裏有九間長租房,其中一間的顧客打給他問怎麼辦?他只能無奈地說自己也沒辦法,他聽說有些房東自己都得睡大街了。
「倒塌的這個房子賺得太狠了,自己加裝兩層就算了,還挖了地下室。」他語重心長地說。後一街所有房子都是十幾年前一起建的,現在不管是住建局、公安局,都絕不允許這種事情再次發生,「如果發生第二次,可能連市長都得撤下來。」因此,他初步估計整個望城區的旅館將至少關停幾個月、半年之久。
李志發現能找得到的家庭旅館都被告知暫停營業,能問到的賓館一天在200以上,「一點也划不來」。附近的網吧也全部關停。身邊能夠求助的朋友都在學校宿舍裏,而事故發生後宿舍開始嚴禁出入,他沒有辦法,掃了輛共享單車,騎了15分鐘,去了2公里之外的網吧通宵。包夜三十元,一直到早上八點,因爲聲音嘈雜,他一直睡不着,「基本上睡不着,睡一下就起來。」
一家燒烤店的店長稱,因爲後一街停擺,常去的菜市場關門,其他菜市場提供不了足夠的貨,很多菜品都短缺,暫時做不了。
零點過後,嶄新的日期。整個街道瀰漫在哀傷的氣氛裏。天氣轉冷,韓寧政本來想去網吧湊合一晚,但是想到網吧也要掃碼,最近的網吧離這也裏有1公里,只好作罷。
預報的雨水按時下起,穿着外套還是凍得瑟瑟發抖的他跑到警戒線以外的一家飯店門前,不好意思進去,搬了個椅子坐在門口。
門口有一個大叔,兩人攀談起來。對方說着長沙話,韓寧政要仔細聽才能勉強聽懂,一直到三點多店裏的人群走空,大叔叫他喊進去休息,他才知道對方是店裏的老闆。
老闆告訴他,「本來4點多要關門,但今晚要通宵營業了。」5點多,老闆娘來接班,看到外面還有人影,把窗戶拉開,讓他們到裏面來避雨,三個學生模樣的人進來,一進門就找了桌子趴着睡下。
兩波人沒有過交流,各自趴在桌子上休息。韓寧政一直到早上8點半才睡着,直到11點多飯店來人,他才醒來。醒來以後,他本能地想去做一次核酸,走到目的地,發現專門給黃碼人員做核酸的站點11點半就下班了。
他又困又餓,看到附近有個旅館,想着冒個險、碰碰運氣。厄運總算沒有繼續籠罩在他的身上,旅館老闆問他要身份證,他說自己的東西都在倒塌的公寓裏。
老闆沒有繼續「爲難」他,也放了他一「碼」。只讓他在本子上登記個人信息。旅館一天要80元,韓寧政身上剩下的錢只夠訂上三天。
如果沒有疫情,韓寧政此時可能還在深圳的電子廠裏做着熟悉的手機中板。
2018年,韓寧政高中輟學後,跟着村裏人去了表哥的電子廠打工。那一年,他在深圳輾轉,每一份工作都做不長。
疫情改變了這一切。2020年,整個深圳的工廠因爲疫情按下暫停鍵,韓寧政和父母在邵陽老家等到四月纔去深圳。他又回到了表哥的工廠裏。
韓寧政所在的工廠以對外貿易爲主,因爲疫情停擺,原本兩個月的淡季延長到了五個月。在韓寧政的記憶中,他有一個月超過10天沒有上班,只拿了1000多元的工資。
在韓寧政已有的生活經驗中,從海員學校畢業後當一名海員,是他最嚮往的職業,「就覺得還挺冒險的。」高二時,在父母要求下無奈輟學。韓寧政抗爭過,但最後也覺得乾脆算了,「家裏面就我一個男孩子」。
不再確定的未來
爲了防止周圍人拍照,救援現場已經用黑色幕布遮住。除此之外,5月3日,長醫一則緊急通知顯示,11點07分,緊急通知宿舍樓一棟、九棟,以及十三棟南面的學生撤離宿舍,12點封宿舍樓。一名學生推測這是爲了防止學生拍照,因爲只有這三棟樓能看到救援現場。通知稱讓涉及馬上回宿舍帶着簡單生活用品去教室,或者其他樓棟的同學宿舍,零點準時封樓。兩天前,長醫已經再次施行封校政策。
兩棟宿舍樓有三四千人,政府按人頭每天發了300元的補助,允許學生出校門居住,學生證上有宿舍樓號,特警在門口排查,只允許涉及的學生出門。
相比於學生,流散在此地的工人和店鋪商家的未來,充滿了更大的不確定性。
李志是今年3月份才從邵陽來長沙的,在此之前他在深圳打工。去年年底回家後,過完年,深圳疫情爆發,先是工廠被封,然後是租住的城中村,最後是整個街道。
他着急賺錢,邵陽本地的工資又低得可憐,一個月不到3000元,於是跟着朋友來長沙的電子廠打工。
嶽麓區離這裏有13公里,因爲長沙醫學院的幾個朋友,他才選擇租住在這裏。九點上班,他每天早上七點半就要準時坐公交車。一頓午飯7.5元,從工資里扣,李志嫌棄肉少得可憐,寧願多花幾塊錢出去吃快餐。
剛來不到一個星期,長沙疫情爆發,長醫封校,他一個人獨自上下班,還要忍受長時間的通勤。
自建房倒塌後,和他租住在同一棟樓的年輕人拼車回了老家,但他回不去:按照邵陽的政策,回去要隔離14天,回來又要隔離14天,相當於浪費一整個月,他耽擱不起。
韓寧政有些後悔,覺得自己應該留着房東的聯繫方式,因爲他聽說有租在這裏的租戶通過房東進去拿過東西,「還得找他退剩餘的房費。」
但事實上,房東對此也無能爲力。第二天頂着黑眼圈的李志又來到現場,他穿着拖鞋,腳趾有些發黑,像剛從泥土裏出來一樣。房東跟他承諾讓社區的人帶他進去拿行李,但一直等到五點多,纔等來房東群裏的通知:要等救援人員都走了之後,才能申請進去搬行李,具體多久還不知道。
工廠裏有員工宿舍,但廠長爲了防止把宿舍當成旅館,隨來隨走,因此規定員工需要帶着行李箱才能住進去。他掛念着他的被子,那是他剛來長沙找人借錢買的,「我就想把東西拿出來。」
今天拿不到行李,意味着五一假期裏,他要在外面住四天,但「實在不行,也只能借錢住個賓館了。」他失落地嘆了口氣。
住在長沙的十二個日夜裏,韓寧政無時無刻不在找合適的工作,最初是覺得工資只有四五千,除去生活費,所剩無幾。他本來想幹脆回深圳,但是身上徹底沒錢了,當務之急的一日三餐也有困難。他決定在長沙做到六月底,再回深圳。
搜救工作結束前的一夜,5月5日,凌晨兩點,孫黎仍守着店鋪,「給社區工作人員提供熱水」,門前來了幾位工作人員,開始測量、拉線,說上面接到通知,雷鋒大道臨街需要拉起鐵板封起來。兩米多高的鐵板沒多久就安裝完成,靠着門店前的臺階,將外面的人行道一分爲二。
孫黎上前交涉,希望能暫時留一個出口,好讓他們把貨物搬出去。「沒有接到任何通知和文件,就這樣被封了」,孫黎一宿未眠。
這條街主營飯店和零售批發,不少店主的家庭情況和孫黎一家相似,上有老下,負擔着一年六七萬的房租。做餐食的店鋪,冰箱裏還存着不少冷凍生鮮食品,「一箱魷魚就是幾千,上萬的貨物不處理也是純虧損了」,在臨街商戶群裏,大家都不知所措。
臨街商戶的微信群裏,其他店主打電話給社區的熟人,說這條街的人員需要撤離、閉店三個月。孫黎一家六口住在商店的二樓,兩位老人,兩個小孩,租下一整棟樓養家餬口,「現在我每個月要還一萬多的房貸,還要養孩子,閉店真的撐不下去」。
直至中午,孫黎仍沒有收到任何通知,「沒有文件我是不會搬走的」。
(爲尊重受訪者意願,韓寧政、李志、孫黎、林勇均爲化名)
这几年的事情下来说明了什么,说明中国作为一个“现代”国家还充斥着各种问题,而国家领导人更关心能不能超越美国来证明自身的优越性。
我觉得这篇从另一个角度展示了对上负责、连坐一刀切的执政方式。疫情里是一人阳性所有阴性的一起拉走,没有配套措施没有补偿;塌房是一栋楼塌了周围没有安全隐患没违章的也通通封锁,没有配套措施没有补偿,连拿被子都不让。都是一样的逻辑。还展现了一点防疫标兵深圳的底层人受的影响:他们停工了,离开深圳到了长沙,也还是很艰难。
見怪不怪,國家常態,都是黨的奴隸,一群蟻民,不用重視。
是簡體轉繁體後沒有查看一遍吧?「低」變成「抵」…
我以为进来可以看到长沙自建房坍塌背后的原因和分析,结果看到的还是疫情相关的新闻。这个新闻放到上海也能成立,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绑上长沙的热点。
@hitwhy,中國有什麼不能政治化……無議會、無地方自治機制,又無權力問責機制,唯一可以改變政策祇有輿論,但政府又會講成尋釁滋事、實施顛覆國家政權。
想到17年北京大兴大火之后清退“低端人口”。
這篇的漏字和病句有點多⋯⋯
这也可以政治化么?
放心。政府很快就會將這兒掃平。
就像北京的「低端人口」,什麼也不剩下。
@JyyYun 官員只會對權力來源負責
不安全的住宅倒塌,造成的損傷只是其一。另外還有一大部分,是第一線的政府各崗位人員只想做好工作、不想照顧好民眾。沒預告就封街封房,無法回家拿財物,商店裡的食材跟生財器具也不准去搬;黃碼的人沒有便宜旅店住,政府也沒安排;3千米以外的旅館也被斷水斷電不准營業;
其實以上事情都跟救援工作不衝突啊,只需要一點體貼民眾的心,就能讓大家生活好過很多。
苛政猛於虎的現實,已經看了端太多太多的報導,個人覺得一場場的悲劇似乎已經讓我越來越無感,好像人心的溫度在慢慢變冷,反而戲謔的文章,還讓我有那麼一絲絲動容共鳴,或許這就是喜劇的力量。
#大跑題
@EricChan
是的我同意,但是城中城我會拿九龍寨城來類比,是一群被趕到社會邊緣的份子,長沙自建房案,覺得比較像高租金地區為了迎合一般人負擔,盡量多隔幾間,達成單位金額可支付性,所以才有文中所提"店鋪租不下去的就走了,走了又有人來,來了又有走的",而從樓層的商業利用,這裡的活動者,一點也不底層。
图片下面日期写错了,应该是4月29,写成了5月29号。
這篇新聞還可以跟這幾天長沙比亞迪空汙案合在一起看,代表著中國過去十幾年急速城市化下缺乏規劃帶來的副作用。類似的自建房坍塌,建築基建老化導致的意外(外牆剝落砸死人,天坑),空汙等城市病會越來越多的。
@Wessy 城中城大火也有業主改建與管理不善威脅消防安全的部分,唯一的不同是城中城大火是有一個明確的縱火者可以拿出來承受大眾的憤怒,長沙自建房沒有而已。
自建房还有把一个卧室改造出好几间的隔间房是个安全和消防的大问题。但是没有这些不安全,低收入者和大学生的住宿又很难解决。按照中央的实用主义,估计不会全国性排查整改,只会在意外发生的地区搞一次,然后会继续淡化安全和违建问题,知道城市化进程的自然终止,城市住房压力自然下降之后才会全面整改
我覺得這跟城中城大火不一樣,這是屋主或使用人為了經濟利益,擅自加蓋兩層樓,還變動地基改建地下室、挖樓板建電梯等造成房屋穩定度低下。
我在這邊篇文章感受不太到底層生活,反而撲面而來的是太過野蠻生長的中產經濟活動。
有种窒息的感觉
怎麼感覺像是苛政猛於虎的現實版,比起樓塌了造成的傷害,黃碼的傷害更大
跟高雄城中城大火一樣,是兩岸社會底層居住問題的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