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你的國，過着隨機的生活

最近迷上一款遊戲，每逢久坐辦公，都會時不時打開網頁，來上一局又一局，達不到想要的結果絕不善罷甘休。不過，我不知道在VR、元宇宙等高科技概念被熱炒的今天，它是否能被稱為一款遊戲——沒有《賽博朋克2077》的精緻畫面，也不能像《動物森友會》能與朋友聯機，玩家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點擊鼠標，接受遊戲分配給自己的人生。

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款只有6MB大小的遊戲又比那些3A鉅作更加真實，讓人覺得身臨其境。它就是《人生重開模擬器》，又名《中國人模擬器》。

考不上哈佛

打開遊戲界面，映入眼簾的是《人生重開模擬器》的slogan：「這垃圾人生一秒也不想呆了。」這正是遊戲主旨：當下的人生無可救藥，只能靠「重開」，即死後重新投胎，開啟新的人生。

我想了想現在這份工作的工資，決定投胎試試。

點擊「重開」，我進入「天賦抽卡」環節。系統準備了10個「天賦」，我可以選擇其中三個。我思索片刻，選擇了「城中高樓（你出生在城市）」、「佛宗（考上哈佛大學的機率提高）」和「桃花連連」。畢竟，名校畢業和美女傍身，正是簡體中文互聯網對成功人士的普遍描述；倘若出生在鄉村，這一切都與我無緣。

接下來選擇「初始屬性」。顏值、智力、體質、家境——每個元素看起來都很重要，實在難以抉擇！還好下面有個隨機分配的按鈕，點擊之後，20點屬性大多分給了體質和家境，智力只有3，而顏值只有1……不過既然已經「桃花連連」，這應該不會對我的婚戀大事有負面影響。

抱着這樣的心態，我開始了新的人生，目標是依靠「佛宗」的加持，考上哈佛大學。
我出生了，是個女孩。從小生活在城市，博士學歷的媽媽天天雞娃，讓四歲的我學習物理、化學、生物和游泳，一路把我從雙語幼兒園送到名牌小學。在學校裏，我很討老師喜歡，一路從三好學生晉升到區三好標兵。而且我文體兩開花，在運動會上表現也很優異，後來還被體校教練挖走……我心想，靠着出色的綜合素質，進入哈佛大學應該不成問題。

但等着我的只有夜以繼日的訓練，訓練，進入省隊，刻苦訓練。期間，我還被鄰居叔叔綁架、侵犯、勒索，還好家境殷實，我四肢健全地回到父母的身邊。25歲，沒能進入國家隊的我退役，開始當教練。27歲，我結婚了，過一種平淡的家庭婦女生活。每天主要就是帶孩子，家務基本上也是自己幹；和婆婆吵架，丈夫卻站在婆婆那邊；結婚紀念日，丈夫給了我一個紅包，沒有準備禮物；我懷疑丈夫有外遇，因此我生了二胎和三胎，但這並沒能讓我們感情變得更好，他只關心孩子。

等到孩子長大，我又扮演起母親當年的角色。學校不允許排成績，我設法弄到排名；老大早戀，我打了他一頓，切斷他的娛樂活動；我給三個孩子都報了補課班，但雙減政策突然落地，補課費也沒退回來……

這種忙碌的生活持續到49歲，我離婚了。

我嘗試找工作，但沒人需要快到退休年齡的員工。也想過創業，但本金不夠。生活停滯不前，無非是睡覺、吃飯和吃藥。年齡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差，因為生了三胎，我漏尿、患有子宮肌瘤、體態愈發臃腫。但外面的世界卻在飛速變化：朝鮮統一了韓國；癌症被攻克了；中國GDP超過美國；人類3D打印月球，從此天上有了兩個月亮……我呢？掉了好幾顆牙，開始失憶，耳朵聽不清，最後在87歲的睡夢中安然離世。

生命的最後，我忽然記起最初的願望：我是要上哈佛的人！為什麼度過了碌碌無為的一生，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我不解，決定帶着「佛宗」的天賦再次重開。

但結果不盡如人意，我的人生並沒有因為「重開」變好，反而越來越差。開始幾次只是考不上哈佛大學，到後來只能上雙非本科，最後連大學都沒得上，高中畢業直接進廠打工。起初還能活到87歲，做一名長壽老人，後來幾次在六七十歲的時候就會由於突發心臟病去世，還有一次直接胎死腹中。

我絕望了，我想，我大約的確是考不上哈佛大學了。

從大猛子到何同學

我本來想收集所有成就後再寫這篇文章，保證文章的專業性。奈何本人運氣太差，連考上哈佛大學都做不到，更別提完全通關了。我進入《人生重開模擬器的》百度貼吧，希望獲取一些通關心得，結果看到有帖子講：獲得162個成就，得玩5372次。

我決定放棄。

但天無絕人之路，不如從遊戲代碼中窺見中國人重開的奧秘！這遊戲是開源的，託管在GitHub上，且機制以文字冒險為主，代碼應該不太複雜。沒費功夫，我便將幾個表格文件下載到本地，用「作弊模式」重玩遊戲。

與遊戲文本內容相關的文件主要是天賦、事件和成就——選擇天賦，經歷事件，獲得成就。天賦的種類五花八門，稀有度不一。最常見的是稀有度為0的白色天賦，大部分白色天賦的作用就是確保你成為「普通人」。比如「保胎丸」可以讓你免於胎死腹中，「城中高樓」可以讓你出生在城市，「先天免疫」可以讓你不得艾滋病……而稍好一些的白色天賦，則給予你少量屬性點數，增加你階級躍遷的微小可能。比如「為人民服務」，可以確保你如果去考公務員，一定能考上。可是我帶着「為人民服務」的天賦投了幾次胎，連公考報名的門都沒摸到。還有的白色天賦簡直是在幫倒忙，比如「天生殘疾」會讓你體質變差，「家境不順」會讓你家境變差，「頭着地」則會讓你智力變差……如果你誤點「早產兒」，那你的所有屬性都會變差。在遊戲官方透露的消息中，抽到白色天賦的機率佔將近90%。也就是說，倘若你運氣稍差一點，就只能作為一名平庸甚至悽慘的中國人度過一生了。

在這些代碼中，我找到考不上哈佛大學的根本原因。與白色天賦不同，如果抽到稀有度為2或3的紫色或橙色天賦，你就有機會實現階級躍遷，成為「人上人」。選擇「天龍人」的稀有天賦，你可以獲得北京戶口，一隻腳踏入清北大門；選擇「美籍華人」天賦，你才有考取哈佛、耶魯等世界名校的資格；其他此類天賦都能帶來不可小視的屬性加成。不過，紫色和橙色天賦出現概率極低，只有1%左右，還不到現實中中國千萬富翁的比例。

或許是由於「好天賦」十分稀少，在事件中，令人心生嚮往的也不多。我們的死法相當多樣：體質過低，胎死腹中；好不容易出生，爺爺奶奶只想要男孩，把我活埋；不知為何得了抑鬱症，然後自殺；被判入獄，在監獄裏被人打死……就算順利地活着，生活也要麼坎坷、要麼平淡。有時候我以為將要飛黃騰達，比如被星探挖掘，或是加入了遊戲戰隊，下一秒卻峰迴路轉，與「出人頭地」四個字徹底絕緣。

起初看到這種設定，我感到困惑與不解：現實生活已經如此不易，作者為何要將遊戲設置得這麼困難，讓我們在虛擬世界中也不得安寧？我甚至懷疑作者是所謂「境外勢力」，將一些發生概率極小的惡性事件堆積起來，讓人生顯得不堪。畢竟，就算不能成為社會名流，在城市中出生、上學、工作、結婚、生子，也是我身邊大多數人的常態。而《人生重開模擬器》展現的鄉村殘酷物語，上次我還是在文學作品中看到，比如《活着》。

不過轉念一想，我的想法或許是個人處境導致的狹隘認知。我自幼生活在二線省會城市，雖未享受過大富大貴，但也沒感受過人間疾苦。農村離我很遙遠，偏遠山區的故事只是故事而已。而且我年齡不大，尚未體驗中年危機，遊戲裏中年人支離破碎的生活，我也難以感同身受。但其實如果按比例來看，短命人、農村人和收入剛剛超過最低工資標準的人，或許才是這個國家的大多數。

這讓我想起簡體中文互聯網上討論度很高的一組對比：何同學與大猛子。

何同學與大猛子都是彈幕視頻網站bilibili的up主，也都是剛畢業的大學生。但兩人的視頻內容和收穫的社會評價卻大相逕庭。何同學主攻數碼評測，2019年靠一支在北郵校內測試5G網絡的影片走紅網絡，隨後粉絲暴漲，還獲得與雷軍、庫克對談的機會。大猛子則是土木工程專業畢業，視頻大多是展示工地的工作生活。視頻中他灰頭土臉，帶着安全帽，不時口出金句：「有的人生來就在羅馬，有的人生來就是牛馬。」

所謂牛馬，即做牛做馬的簡稱，特指成為工作的奴隸，為了不高的工資透支身體，而羅馬則代表繁華的都市和上等人的生活。去年8月中下旬，大猛子稱自己被領導約談，刪除了所有過往視頻。隨後，有網友發帖稱所在地區的建委下達命令，要求統計建設項目中每個員工的社交賬號，原則上不允許任何人發布視頻工作記錄，「褒貶都不行。」

反之，何同學爆紅後就被新華社等主流媒體報導，參與央視節目錄制，還接受《人民日報》專訪。何同學更能凸顯官方所需要的價值觀——高科技、現代化。而大猛子的工地牛馬形象，顯然不利於「講好中國故事」。這種態度在2020年五四青年節bilibili與諸多官媒合作推出的宣傳片《後浪》中更能得以體現：3分55秒的視頻中，賽車、潛水、跳傘的鏡頭接踵而至，讓當時看視頻的我誤以為這就是每一個新時代年輕人該有的樣態。但顯然，大猛子做牛做馬的生活才是大多數中國年輕人的常態。

我對何同學並無惡意，可是不得不承認，何同學以及《後浪》中光鮮亮麗的博主形象，並非「大猛子們」通過努力能夠企及的。「大猛子們」的家庭環境決定了他們的人生選擇，而他們的人生選擇則標註了未來的路。若我們大膽地以這種決定論邏輯來思考，每個人的人生其實從呱呱墜地那一刻便已確定。正因如此，「重開」才成了階級躍遷的唯一渠道——換一個家庭，換一種人生。

在遊戲裏當中國人

在現實生活中「重開」，有悖珍愛生命的原則，而且未必能有成效。但在《人生重開模擬器》中，只要堅持不懈地點擊鼠標，就可以不斷投胎，亦或是在平行世界中穿梭，總有從「大猛子」變身「何同學」的一天。

遊戲的好處就在於此：短短几個小時之內，完成對複雜中國的沉浸式體驗。近年來，這類現實主義遊戲愈來愈多。從2001年的《北京浮生記》到2018年的《中國式家長》，再到最近的《我的公司996》，無論是北漂、家長還是社畜，都可以在這些遊戲中被扮演體驗。通過玩這些「現實主義遊戲」，玩家也可以感受到生存於中國社會的困難（當然，也有苦中作樂）。

《人生重開模擬器》則整合上述「現實主義遊戲」，玩家可以完整經歷不同身份、不同時期的中國人生活。《人生重開模擬器》還嘗試與時事結合：在每次遊戲的中後階段，大量或真或假的新聞事件作為劇情出現——高考改革，新增中特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作為必考項目；中國開放十八胎生育；國家統一全國戶口……這些劇情設計大多在玩梗，但引起我的聯想，畢竟政府層面的行為會對普通民眾的生活造成難以估量的改變。在中國，這種政策的變動又是那麼頻繁、突然和難以預測。「你在你的國，過着一種隨機的生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人生重開模擬器》中，這些國家大事的發生大多沒有影響劇情主線，導致角色的人生改變，這顯然與現實不符。遊戲作者不如試試如此書寫文本：

「你當上了主播

你不斷帶貨，成為了頭部主播

國家打擊直播行業，你被判罰13.4億人民幣

你的賬號被封了

你退出了直播行業」

類似的文本可以說是信手拈來，畢竟由於雙減政策、房地產暴雷或新冠疫情而改變人生的中國人不在少數。倘若將這些故事融入劇情之中，想必《人生重開模擬器》一定能給玩家帶來更加沉浸式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