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一個深夜,83歲的安東尼奧(Antonio Lorenzon)趁著照護人員熟睡時,用預先藏好的餐刀截斷約束帶,撐起久臥在床的虛弱身子。他使盡所有力氣站穩腳步,步履蹣跚走到療養院的大門,扭了扭門把,試了又試,大門深鎖。脫逃計畫失敗。
那是2020年2月中,安東尼奧因為支氣管炎到醫院治療,隨後轉到療養院復健。就在這段期間,意大利成為第一個遭到COVID-19疫情席捲的西方國家,全國一陣兵荒馬亂,他所在的北意倫巴底大區(Lombardia)更是疫情的重災區,即使療養院禁止會客,但狡猾的病毒仍滲透到院內、展開無聲的殺戮,安東尼奧也在劫難逃。
安東尼奧入住療養院後,大女兒蘿倫佐(Alessandra Lorenzon)每天與他通話,等著早日接他回家。3月初,安東尼奧的手機沒電後,音訊全無,封鎖的療養院成為疫情中的黑洞。一個禮拜後,蘿倫佐盼到的是一具棺木,為了避免病毒傳播,COVID-19患者死後遺體立即密封,她連父親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在只有最親近家人才能參與的喪禮上,蘿倫佐無法相信眼前的棺木裝著她爸爸,總覺得他在家裏等著,根本不知道正在舉行一場屬於他的喪禮。她連哭都哭不出來,大腦也轉不過來,不明白這木箱代表著父親,代表著他的死亡。她的腦海裏還停留在最後一次探望時,父親的微笑與擁抱。
失去至親是痛徹心扉的過程,但蘿倫佐的悲慟無所依歸,父親最後怎麼活著,或說是怎麼死的,她毫無頭緒。她也無法像妹妹、媽媽一樣,把悲傷埋在內心角落,不追究黑洞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在臉書的「我們要控訴」(Noi Denunceremo)群組,她找到了成千上萬跟她一樣又茫然又憤怒的COVID-19失親者。
在相互慰藉取暖之外,一些人決定循司法路線探找親人死亡的真相。
COVID-19從武漢爆發後,蔓延全世界,肆虐兩年來,奪去五百多萬人的性命。意大利至今有超過13萬人死於COVID-19,是西歐國家第二高,僅次於英國。
2020年初,第一波疫情在靠近米蘭的貝加莫省(Bergamo)一發不可收拾。官方的統計數據顯示,光是3月,貝加莫省大約有二千人死於COVID-19,但當時採檢能量不足,很多死者症狀符合但無法確診。根據國家統計局(ISTAT)估算,貝加莫省在2020年3月有超過6000人死亡,是前5年平均值的6倍。偏高的死亡率引起貝加莫檢察官關切,並在2020年4月根據過失導致流行疾病蔓延的刑法罪行,立案調查政府處理疫情的疏失。
蘿倫佐居住的布雷夏省(Brescia)與貝加莫省緊鄰,一樣哀鴻遍野,2020年3月的死亡人數是前5年平均值的3倍。2020年6月初,意大利政府鬆綁封鎖措施,身形嬌小的蘿倫佐站在貝加莫地方法院高聳的大門前,背著碩大的公事包,裏面裝滿與父親有關的資料與病歷。她拿著父親的身分證,連同五十多位「我們要控訴」的成員一起向貝加莫的地方法院遞狀,提供他們在疫情間的第一手見證,協助檢察官調查。接著,又有五百多位家屬發起民事訴訟。
「錯誤的決策殺人」
「我要的不是錢,而是一個形式上的正義;我也不是要怪罪醫生或護士,當時他們像是活在世界末日。不過,制度顯然出錯了,錯誤的決策殺人,必須有人為此負責。」
2021年7月,我和蘿倫佐在她住家附近的咖啡館再次見面,經過一年,父親的死仍是她揮不去的陰霾,說到傷心處,心頭一絞,汪汪的淚水便湧上化著精緻眼妝的大眼睛。
蘿倫佐的外表看不出已經年過50,她在客運公司當秘書,有兩個已成年的孩子,養寵物,喜歡做木工,練瑜珈也學打坐,過著歲月靜好的小日子。父親離世後,她怎麼靜坐冥想都填不滿心頭上被剜開的大洞。她以前看新聞時,總是很同情那些地震、洪水或戰爭的受害者,「可是這一次悲劇輪到我了,我成為毫無招架之力的受害者。」
為了打官司,她向療養院和醫院申請了父親的病歷。夜深人靜,忙完工作與家人後,她打開父親的病歷,拼湊他最後的日子。尋找真相的過程是痛苦的,她每讀一小段必須停下來深呼吸一會兒,鼓起勇氣後,再繼續追索父親飽受折磨的死亡過程。她以前從沒想過,簡單到幾乎沒有意識到的呼吸動作會變得如此艱難——父親染上COVID-19後,連一口氣也喘不過來。直到現在,她仍三不五時夢到,窒息的父親向她求救,像是一具不願深埋地底的屍體。
蘿倫佐認為,父親是在音訊全無的那段時間,在療養院感染病毒的,因為當時她和家人的檢測都是陰性、血清檢查也沒有抗體,表示他們都沒感染過。她推測著,探望父親時,家人都會抱抱他,如果當時他已經感染了,不可能其他人全都沒事,包括年過八十的母親。
但是,療養院不願意透露父親離世前在院裏的狀況。急診室的醫生告訴蘿倫佐,安東尼奧連同其他兩位老人一起被送到醫院,入院時,嚴重脫水,尿布多日沒有更換,皮膚發炎紅腫。沒人知道他有幾天沒喝水、沒人照料,但蘿倫佐知道,父親感染了病毒身體衰弱,連最基本的衛生清潔都沒有,顯然是療養院棄之不顧,任他自生自滅。安東尼奧進到醫院幾個小時後,蘿倫佐就接到死訊。
在療養院的病歷上,蘿倫佐看到父親脫逃的過程,心如刀割,她相信父親想回家,但聯絡不上家人,靠著僅存的一絲力氣要逃出淪為囚牢的療養院。逃亡行動證明父親一直到最後的日子,腦子依舊清晰,意志力仍然堅定,但這也讓她更揪心:「他是清醒著,帶著所有恐懼,在沒有任何親人的陪伴、神父的安慰下,孤獨走向死亡。如果他能好好走,我會接受的,但我無法接受,這種不人道的死法。」
死亡已經是鐵錚錚的事實,但蘿倫佐仍不斷想著如何扭轉父親生命結局,想像自己穿著防護衣,戴面罩、戴口罩,戴手套到療養院照顧爸爸,「至少我可以清理他,讓他舒適一點。」
安東尼奧出生在1935年,經歷過法西斯的獨裁統治,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不到十歲的他膽子大,常常到廢棄的空屋裏幫家人找食物,有時遇上軍人,還會賞他一些巧克力、餅乾。成年後,他北上到瑞士當木匠學徒,學會製作複雜的家具,還練成修復古董家具的好手藝。在瑞士12年後,他回到意大利成家,不久後,蘿倫佐誕生。
在子女眼裏,白手起家的安東尼奧是勇敢的戰士,從不退縮,他總是告訴孩子:「試了總比不試好,做了總比不做好。」到了臨終,他仍奮力一試,要逃出病毒魔掌。
蘿倫佐無法釋懷,父親這一代人胼手胝足讓意大利從戰敗國的廢墟中重新站起,比年輕世代更能吃苦。然而,就在他們晚年遇上百年大疫時,準備不足的政府像是對待用過即丟的工具般,以「年事已高,終將一死」為藉口,任由他們成為犧牲者。意大利有將近九成的COVID-19死者年齡超過70歲。
蘿倫佐明白,意大利是中國之外第一個遭到病毒嚴重襲擊的國家,一開始資訊不足,難免手忙腳亂;她也體諒在慌亂中被推上第一線的醫護人員,無意把矛頭針對他們。但她認為,錯誤的決策殺人。
來自貝加莫的律師羅卡笛(Consuelo Locati)也在第一波疫情失去父親,她協助五十多位家屬遞狀給檢察官。不過,刑事案件要有極嚴格的因果關係才能定罪,而且檢察官面臨龐大的政治壓力,關鍵決策者可能逍遙法外。羅卡笛建議發起民事訴訟,另闢蹊徑追查政府的防疫疏失,並要求政府賠償失親的損失。但「我們要控訴」的發起人主張參政,透過政治改革來矯正錯誤,反對集體的民事訴訟。
「我們要控訴」從此分裂,五百多位堅持訴訟的遺屬成立了「心平氣和,永遠團結」(Sereni e sempre uniti)協會,副會長卡希拉吉(Paolo Casiraghi)在2020年春天失去了父親與岳父、岳母。他解釋,遺屬們齊心一致追索真相與正義,但不會偏激斥責,而是冷靜找出政府的錯誤,避免重蹈覆轍,「我們不希望同樣的悲劇在我們的子孫身上重演。」他們委託羅卡笛在2020年12月發起民事訴訟,總計要求賠償一億歐元,控告中央政府的總理府與衛生部之外,倫巴底在第一波與第二波都是疫情重災區,而且大區政府握有健保大權,倫巴底大區政府也列為被告。
蘿倫佐決定跟隨「心平氣和,永遠團結」的民事訴訟,她說:「我要的不是錢,而是一個形式上的正義;我也不是要怪罪醫生或護士,當時他們像是活在世界末日。不過,制度顯然出錯了,錯誤的決策殺人,必須有人為此負責。」
檢察官調查與民事訴訟同步施壓,慢慢揭發從中央到地方的錯誤決策與制度問題。意大利在2011年遭歐債危機波及,被迫採取撙節政策,過去十年刪減健保支出。倫巴底的醫療經費卻逆勢成長了11%,但集中在高利潤的頂尖醫療,大砍不賺錢的防疫與基層家庭醫師體系,當疫情的海嘯來襲,迅速沖垮脆弱的第一道防線。貝加莫醫師協會主席、全國醫師協會委員馬里諾尼(Guido Marinoni)說:「倫巴底的家庭醫生一人要負責上千名病人,防疫體系像是頭腳分屬不同機構,危機時刻很難協調。大區政府意識到問題,但十年的荒廢不是一時可以彌補,人才培養也不是幾個月可以完成,到了第二波,還是擋不住疫情。」
多年來,家庭醫生指出倫巴底的基層醫療出現斷層,但大區政府對這些警告充耳不聞,並把他們視為推動大型綜合醫院的絆腳石。當疫情猛爆,政府在調度口罩等防護器材時,甚至跳過了家庭醫師。一些醫生為了自保,僅透過電話診斷,有人冒險探望病人,卻染上了COVID-19。貝加莫省約有600名家庭醫生,在第一波疫情有21位病逝,1/4染疫,包括馬里諾尼。
病人全湧入綜合醫院,不堪負荷的醫院淪為散播病毒的溫床,醫生也不得不選擇要救治誰,年邁的老人常常是犧牲的對象。雪上加霜的是,倫巴底政府為了騰出病床接收蜂湧而至的病患,在2020年3月下令療養院收治病情好轉,但採檢尚未轉陰的患者,隨之入侵的病毒像是一把鐮刀收割了療養院內孱弱老人的性命。在2020年2月到5月的第一波疫情,意大利約有6萬5000人死於COVID-19,其中1萬6000名死者是在倫巴底大區,占了四分之一。倫巴底大區的1萬6000名死者裏,五分之一是死在療養院,可是當時要到醫院才有機會確診,多數療養院沒有篩檢工具,實際死亡人數還要更高。
蘿倫佐堅持參與這場對抗龐大官僚機器的艱難官司,「這是還給我爸爸一個公道,換作是他,他一定也會站出來,要求掌權者解釋為何疫情這麼嚴重,為什麼死了這麼多人。」
2021年7月8日,五百多位失親者發起的民事訴訟首次在羅馬開庭,但為了防疫,法庭不對外開放,幾十位從南北各地趕來的家屬只能在法院側門外等候。法官駁回政府律師團的所有抗辯,這個判決提振了家屬的士氣,律師羅卡笛說:「至少法官沒有偏袒政府,政府無法繼續在程序上打轉,用拖延戰術讓大家筋疲力竭,淡忘他們的過錯。」
「像蒼蠅般死去」
「只有每個人都變得更好,我們才可能重新站起來,這是倖存者的唯一救贖之道。」
馬佐拉(Salvatore Mazzola)和他的妻子、姊姊千里迢迢從北部來到羅馬,站在法院前,要替父親的死討個說法。他們的父親從貧窮的西西里島來到倫巴底探望孫子時,未料到他會在這個富裕的大區走上黃泉路。比起安東尼奧,馬佐拉的父親感染病毒後,遇上善體人意的醫師,舒緩了臨終前的疼痛與不安。但馬佐拉想不通,為何擁有意大利最先進醫療設備的倫巴底在疫情下潰不成軍,讓父親錯失治療的機會。
馬佐拉在貝加莫郊區的連博諾(Nembro)開了家麵包店,這個位在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寧靜小鎮是第一波疫情的震央,2020年2月底傳出群聚感染,死訊接踵而至,儘管當時政府對COVID-19的威脅輕描淡寫,但居民都察覺到大事不妙。
聽聞小鎮可能被封鎖,馬佐拉在3月5日到IKEA買了張行軍床,從家裏裡搬來棉被,準備睡在麵包店裏裡,避免把病毒帶回家,也希望能繼續工作保有收入。然而,最嚴苛的紅色警戒封鎖從未到來,病毒的魔爪則早已經伸入馬佐拉的家裏。
2月中,先是上幼稚園的女兒咳嗽不止,然後輪到兒子,那時候意大利還不知道COVID-19的病毒已經在悄悄蔓延。直到2月20日意大利發現第一起本土病例,馬佐拉的太太與媽媽兩人狂咳,並出現失去味覺與嗅覺的典型COVID-19症狀,他們才開始覺得驚恐。3月初,連身體硬朗的父親也開始咳嗽、腹瀉,可是當時醫療體系瀕臨崩潰,沒有人手幫馬佐拉的家人檢測。
80歲的父親朱塞佩(Giuseppe Mazzola)在3月17日病情惡化,身為體育老師,他曾經教導孕婦拉梅茲呼吸法,訓練她們如何在分娩時調勻氣息減少疼痛感。但現在他怎麼努力都無法攫取足夠氧氣,轟隆隆的喘息聲彷彿隨時會嘎然而止。
3月29日,朱塞佩終於被送進醫院並確診,醫師在電話中質問馬佐拉:「為何拖到這麼嚴重,才把你父親送醫?」馬佐拉滿腹委屈回答,十天前就打過緊急專線,但沒人來接父親。他懇求醫師千萬別因為父親年事已高就放棄救治,「他是一頭猛獅,遇上懸崖也會爬上去。」然而,X光片顯示,發炎的肺像是毛玻璃,腎與四肢也出現血栓,全身發痛。這一次,猛獅攀不過懸崖了。
馬佐拉一家人在醫師的協助下,舉行了一場父親的「生前告別式」。分隔四地的家人打開手機擴音功能,跟在病床上的朱塞佩講了兩小時的電話,陪著氣若游絲的他神遊了西西里島老家的橄欖園,回憶了在海邊度假的時光,逐一向他致意道別。朱塞佩要家人團結,說了聲「謝謝」,隔天撒手人寰。
馬佐拉帶著我到麵包店的地下室看疫情爆發後,他臨時組裝的行軍床,說起那段不知所措的日子,他還是熱淚盈眶。
疫情星火燎原,政府要求有疑似症狀者必須先打緊急專線,不要直接到醫院。馬佐拉第一次打通電話時,接線員要他診斷父親的呼吸狀況,「可是,我是麵包師,不是醫生,不懂判斷父親的病況已經相當嚴重。」接線員說會派人到家檢測,但事實上,那時候只有綜合醫院才能檢測。他第二次打電話,接線員要求提供血氧指數,但一般民眾家裏沒有血氧機,這也不是送醫的標準。政策朝令夕改,沒有標準程序,讓無所適從的接線員和醫生延宕了救命時機,等到朱塞佩進醫院,已經回天乏術。
倫巴底大區的防疫體系螺絲鬆脫,沒口罩、缺檢測拭子,人口1100萬,最初只有3間實驗室有能力分析檢測,要等上48小時才能知道結果;相較之下,鄰國瑞士人口850萬,有19間實驗室。位在波河平原的科多陽(Codogno)發現第一起本土病例時,倫巴底政府在衛生部的協調下,立刻把周邊城鎮劃為紅色警戒區,嚴格禁止進出。可是,連博諾與周邊城鎮接著傳出群聚感染時,中央與地方政府都擔憂擴大封鎖會傷及經濟,雙方互相推諉責任,連博諾從未被劃為紅色警戒區。
從2月底起,馬佐拉每天和客人討論著,何時會被封鎖,但前來勘查封鎖檢查哨的軍警卻在最後一刻撤走。拖延十多天後,中央政府在3月9日宣布全國進入中度的橙色警戒,人們關在家裡,學校、商店、咖啡館等關門,但許多公司、工廠仍以提供生活必須品為由,營業到3月23日才全面封鎖。馬佐拉說:「太遲了,患者已經擠滿醫院,急救電話很難打進去,結果來不及搶救我爸爸。」
與倫巴底緊鄰的威尼托大區(Veneto)在武漢爆發疫情後,聽從帕多瓦大學的病毒學家克里森堤(Andrea Crisanti)的建議,儲備檢測拭子、擴大驗證實驗室,還規劃了試劑的生產和採檢的流程。倫巴底發現第一起本土病例後,威內托也隨即出現病例,但兩個北部大區的疫情有著天壤之別的結果:倫巴底2020年3月的死亡人數較前5年平均值暴增了186.5%,威內托則增加24.3%。
克里森堤接受貝加莫檢察官委託,領導專家小組評估政府防疫決策對第一波高死亡率的影響。這份在今年一月完成的報告仍列為機密,但克里森堤透露,如果連博諾在2020年2月底爆發疫情時,政府仿效發現第一起本土病例時的作法,立即採取最嚴格的紅色警戒封鎖連博諾與周邊城鎮,大約可以挽救二千到四千條性命。
一名醫生形容,連博諾的居民像蒼蠅般死去。2020年2月底到4月底,連博諾的死亡人數是前一年度的十倍。連博諾所在的貝加莫省火葬場24小時運轉,棺木仍排滿醫院太平間、殯儀館和公墓的教堂。政府派出軍用卡車運送棺木到其他城市火化,墨綠色軍用卡車一輛接著一輛從貝加莫公墓的太平間開出,盤據整條街道,彷彿是暗夜裏裡匍匐前進的蟒蛇。朱塞佩隨著蟒蛇到了二百公里外的城市火化,三個星期後才回家。
疫情嚴重時,連博諾教堂的神父切拉(Matteo Cella)曾經一個禮拜主持14場喪禮,在正常時候,一個禮拜最多三場。那是一個寂靜的春天,所有人禁足在家,但救護車接連呼嘯而過,喪鐘響不停,切拉最後停止敲鐘,以免人心惶惶。
為了防止病毒傳播,天主教徒臨終的敷油禮也被禁止,沒有天主的寬赦與陪伴,孤零零走向死亡,家人見不到死者最後一面,也無法舉行天主教的告別儀式。切拉說:「親人的死亡意味著這生命不再屬於我們,交付給天主,即使非常痛苦,但死者有神的照應。當這些儀式都無法進行時,死亡就像是一條命被偷走了,是硬生生的剝奪、血淋淋的斬斷,失親者充滿愧疚感、無力感。」
地震後,房屋需要重建,受災戶的心靈需要安撫,疫情撕開慘烈的集體創傷,但許多人刻意忘記,或是害怕想起那段超現實的經驗,孤單的死亡與空白的喪禮砌成一間沒有出口的房間。2020年6月23日,切拉在連柏諾的運動場舉行集體喪禮,教堂敲響188下鐘聲,代表那些在第一波疫情被COVID-19奪走的188條生命,彌補失親者的遺憾,療癒集體的心靈傷痛。
2021年9月,連博諾劇院的銀幕放映著空蕩蕩的機場和街道,桌上擺好刀叉,一旁是張空椅子。如果疫情像戰爭,死者則是上了戰場從未歸來的士兵,但妻子還是改不掉擺好丈夫餐具的習慣。紀錄片「暫時停止呼吸」(Ritorno in Apnea)帶著連博諾人回到2020年的春天,凋零的記憶瞬間活絡了起來,心緒波動。切拉與鎮政府認為,回首那段驚心動魄的日子是療癒的過程,他們也開座談會反思人類與自然的關係,想像如何建構更好的未來。切拉堅持這些活動必須一直辦下去,悲劇最糟的結果是沒有從悲劇中學到任何教訓。他說:「只有每個人都變得更好,我們才可能重新站起來,這是倖存者的唯一救贖之道。」
要找出哪裏出錯了
疫情下的失親者像兜圈子般,往前幾步又繞回了原地,「他們的記憶是片段的,像是唱片跳針,不斷閃現一些局部的場景、聲音,很難走出來。」
2021年7月,卡拉裘洛(Giuseppina Caracciolo)和母親從卡拉布里亞(Calabria)趕來羅馬,等待集體民事訴訟首次開庭的結果。夏日的豔陽穿透枝繁葉茂的法國梧桐,卡拉裘洛紅蘿蔔般橘紅色的頭髮閃閃發光,手上拿著她與外婆的合照。卡拉布里亞躲過2020年春天的第一波疫情,然而,當疫情在秋天捲土重來,這個位在南部的大區還是沒有準備好,醫院沒人、沒器材。
卡拉布里亞是意大利的艱困大區,平均所得只有全國平均值的六成,但當地民風剽悍,是跨國犯罪組織光榮會(’ndrangheta)的發源地,這個黑幫靠著毒品交易大舉擴張後,逐步往灰色地帶滲透,籠絡政界與商界人物,由大區政府掌控的健保體系也被染指。十多年來,中央政府接管整頓卡拉布里亞的健保體系,但始終無法填補巨大的赤字黑洞,也無力撼動當地錯綜複雜的裙帶關係、黑白勾結。
2020年10月中,嚴重咳嗽的卡拉裘洛發現自己染上COVID-19,衛生所疫調時確認,與她同住的外婆檢測結果為陽性。
確診後的一個禮拜,卡拉裘洛因為呼吸困難、血氧濃度急速下滑而住院。不久後,外婆嚴重下痢、體力不支在家昏倒後,也被送往醫院。卡拉裘洛被關在病房隔離,裏面蚊子飛舞,地板上還有隨手丟棄的礦泉水空瓶。她心知肚明,以這醫院的條件,外婆不可能得到妥善的照料,在跟醫護人員嗆聲後,被擱在救護車上一整個下午的外婆,終於被送到她的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外婆被推了進來,沒有毯子保暖,直打哆嗦。又是一番抗議後,護理師才心不甘情不願送來毯子,但仍拒絕清理因為下痢沾染了穢物的外婆。三小時後,護理師終於幫外婆換上乾淨的衣物與尿布。不久後,有骨質疏鬆症的外婆抱怨,手臂疼痛無法移動,這才發現,動作粗魯的護理師讓她骨折了。
「搞到這種地步,現在由我來負責照顧外婆。」卡拉裘洛怒氣沖沖,上氣不接下氣告訴護理師。從此之後,她戴著氧氣罩、拖著氧氣瓶,幫外婆翻身、按摩,餵她喝水。
88歲的外婆血管細,護理師在她的手臂上打不進點滴的針頭,只好在腳底板扎針。她的頭上套著像是太空人面罩的氧氣頭罩,身體一晃動,腳上的針頭就跑掉,為了讓她安穩接受治療,護理師給她上了約束帶,看似理所當然的照料防護,卻是對病患的虐待。外婆的頭像是囚在鳥籠裏,身體則是落入圈套的困獸。
動彈不得的外婆情緒激動,苦苦哀求卡拉裘洛幫她鬆開約束帶。卡拉裘洛不忍外婆受折磨,晚上入睡前,解開了約束帶。隔天醫師發現,痛斥卡拉裘洛一頓,威脅如果還有類似行為,不讓她繼續與外婆同房,並找來護理師重新上了約束帶。這一次綁得更密、更緊,即使卡拉裘洛幫外婆插上翅膀,也無法遁逃了。
外婆猶如蠶繭困在床上,但腸胃蠕動不斷,一直拉肚子,護理師剪開她的上衣,尿布直接攤在臀部下,連遮掩她的私處包好尿布都省了。他說:「包起來也沒用,反正她一直拉。」外婆像一具衣不蔽體的人體模特兒躺在床上任人擺佈;只不過,她還活著,有知覺也有羞恥感,忍受身體的病痛外,還有心理上的屈辱與無助。
外婆套著氧氣頭罩,還是不斷抱怨呼吸困難。卡拉裘洛檢查後發現,氧氣頭罩管線的閥門故障,容易鬆脫。護理師換上的另一只頭罩尺寸過大,在外婆小小的頭上搖搖晃晃。氧氣頭罩無法發揮功能,加上外婆入院後,全靠著點滴補充營養,超過一星期沒有進食,失去胃口,越來越虛弱。
卡拉裘洛心想,把外婆送回家由母親照料或許可以少受點苦。主治醫師回絕了他們的要求,堅持入院後就必須在院治療,「醫好了,就會讓她回家。」身為虔誠的天主教徒,卡拉裘洛祈求主協助她與外婆脫離這人間煉獄。彷彿是奇蹟降臨,一名過去從未出現的醫師前來巡房,他仔細檢查後,調整了外婆氧氣頭罩的控制閥,血氧指數旋即上升,痊癒回家的路出現一道曙光。卡拉裘洛懇求這位天使般的醫生一定要再回來看外婆。
天使再也沒來過。打了幾針類固醇後,外婆的血氧指數再度下滑。頭罩不斷注入的氧氣吹乾她的眼,無法順利循環的體液堆積在眼珠,像是荔枝果肉,迷迷濛濛。她開始出現譫妄,神智不清,不斷喊著媽媽和一些早已經往生的親友名字。卡拉裘洛說:「這不是我的外婆了,她變成另外一個人。」
外婆每況愈下,醫師要卡拉裘洛做好心理準備,以安慰的口吻告訴她:「外婆活過她的人生了,我們盡力了,放手讓她走。」然而,卡拉裘洛認為,醫院並未全力拯救年邁的老人,而是急著要騰出病床收治新病人。
婆孫兩人困在本該救治她們的病房裏孤立無援,生命一點一滴從外婆身上流失,個性強悍的卡拉裘洛也亂了分寸,不斷在她耳邊重複著,不會丟下她不管,會帶她回家,要她做拿手好菜一起慶祝即將到來的母親的生日。陷入彌留狀態的外婆感受到孫女的誠摯愛意,低緩的心電圖曲線陡升,「她握了握我的手,握得好用力,像是在說,她很感動。」
情緒激動的卡拉裘洛用手擦去淚痕,但這個無意識的動作把手上沾染的病毒帶入眼睛,雙眼如火燒般炙熱疼痛。屋漏偏逢連夜雨,她摸索著到洗手間沖洗眼睛後,水管開始漏水,淹進了病房。暫時瞎了眼的她四處找抹布、紙巾,「別問我,我怎麼擦乾那些該死的水,我也不知道。」經過情緒波動的一天,還有突如其來的水災,雙眼腫痛的卡拉裘洛疲憊不堪,像是在懺悔,她說自己後來睡著了,「忙著照顧外婆,很多天我沒好好闔眼了。」
就在卡拉裘洛陷入沉沉的夢鄉時,外婆悄悄離開了人世。醫生在清晨喚醒她,告知外婆的心臟停止跳動,要她通知家人辦理後事。聽聞死訊,卡拉裘洛六神無主,像是魂魄都被抽走了。
父母離婚後,卡拉裘洛跟隨母親回到娘家,由外公、外婆撫養長大,失去外婆就像失去第二個母親。醫師警告她,不要接近充滿病毒的遺體。但十幾天貼身照料外婆的卡拉裘洛回答,該感染的,她已經感染了,「我要像個孫女該盡的義務一樣,好好擁抱我的外婆,向她告別。」她擁入懷裏的,是一具輕飄飄只剩下皮包骨的軀體,她拿下外婆的項鍊,永遠戴著它,擱在心頭上。
擁抱外婆後,卡拉裘洛被趕出太平間,她站在門外,要求殯葬業者幫外婆穿上衣服,清理髒污的尿布,保有她的最後尊嚴。對方回答,在疫情下「辦不到」。他們用床單裹住外婆後甩入黝黑的屍袋,接著噴灑了大量的消毒藥水,彷彿在處理有毒廢棄物。
送走外婆後,卡拉裘洛無法在殘酷對待病人的醫院多待一刻,決定回家自行隔離治療,兩週後採檢為陰性,但已錯過外婆下葬的日子。一年後,她仍有COVID-19肺炎後遺症,多走幾步就氣喘噓噓,外婆在醫院的最後一段日子也像恐怖電影般盤據大腦,她參加了「心平氣和,永遠團結」安排的集體心理治療。
疫情最嚴峻時,心理醫師莫雷納(Stefano Morena)在貝加莫擔任心理諮商的義工。他表示,至親離世後,每個人有不同的恢復期,但通常是線性逐步往前,回到常態。但疫情下的失親者像兜圈子般,往前幾步又繞回了原地,「他們的記憶是片段的,像是唱片跳針,不斷閃現一些局部的場景、聲音,很難走出來。」
卡拉裘洛親眼看過外婆死前的煎熬,雖然哀傷欲決,但有具體的記憶。相較之下,那些無法探視親人,最後僅見到棺木或是骨灰罈的失親者,傷心之餘,腦海裏卻有一大片空白。莫雷納協助他們回想其他的記憶補足這些缺憾,形成一個較完整的敘事,讓這突如其來的死亡有著一定的意義,「否則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會一直糾葛著他們。」
莫雷納認為,若不只是為了報復特定個人,打官司尋找親人離世的真相也是療癒的過程,「找出系統上或制度上哪裏出錯了,可以減輕他們的罪惡感。」
卡拉裘洛是少數見證疫情下醫院內部運作的失親者,懷著倖存者的愧疚,她決定把親身經歷作為集體民事訴訟的呈堂證供。她指出,有心臟病的外婆住院時,醫生完全沒讓她服用相關藥物,也輕忽了施用過多類固醇的副作用,「他們只想到對抗COVID-19肺炎。」她們的遭遇也說明了,經過第一波的疫情教訓,當第二波疫情來襲,意大利政府還是沒有準備好。
在律師羅卡笛與媒體鍥而不捨的施壓下,政府公開了防疫期間的決策紀錄,揭露政府在武漢傳出疫情後並沒有啟動防疫計畫,而且防疫計畫還停留在2006年,十幾年沒有更新。2020年2月初,衛生部才臨時拼湊一份防疫計畫,但直到第二波疫情爆發都無法落實。
曾擔任意大利國防部災害應變措施負責人的退役將軍盧內里(Pier Paolo Lunelli)解釋:「有了防疫計畫,還要有推動的時間,這也是為何世界衛生組織(WHO)在2005年通過新版『國際衛生條例』(International Health Regulation)並在2007年生效,但給成員國5年時間,到2012年才提交防治計畫,因為還要打造組織、投資與培訓。很不幸的,意大利沒有依約執行,造成死亡率偏高。」
盧內里接受「心平氣和,永遠團結」委託,分析第一波疫情資料,指出如果意大利遵循世界衛生組織的規範準備防疫計畫,至少可以減少1/3的死亡人數。歐盟國家裏,死亡率偏高的比利時與西班牙,防疫計畫也是停留在2006年;光有優秀的防疫計畫不足以遏制病毒,像是美國與英國,但他們至少有藍圖可依循。疫情肆虐全球兩年,國際組織和許多政府都犯過錯,意大利政府在去年走馬換將後,防疫政策趨嚴,有將近九成人口打了兩劑疫苗,第三劑施打率也超過六成五,防止了重症病例,但這些成果不能遮掩曾經犯下的錯誤。
尾聲
一些政治人物仍在攔阻真相曝光,跨左右黨派的議員提案,國會的疫情調查委員會僅追究2020年1月31日之前的政府疏失,也就是疫情在意大利爆發之前。「心平氣和,永遠團結」持續上街抗議,認為國會調查是虛晃一招,並舉辦座談會關注疫情對社會、心理、經濟與文化的影響,他們發起的民事訴訟也將在2022年3月31日第二次開庭。
意大利的官司曠日廢時,這場訴訟一舉挑戰了中央與地方政府,官方更是在程序上百般拖延。律師團表示,這一次將是實質審理,一年多來,收集到許多家屬和醫師的見證、官方檔案、會議記錄、科學研究與專家證詞,政府必須對這些證據提出解釋,不能迴避正面交鋒。疫情剛爆發時,意大利人震驚不已,對失親者的遭遇充滿同情,媒體也緊迫盯人,揭露政府決策內幕。然而,疫情反反覆覆,人們漸漸疲乏,失親者的哀傷與控訴從頭版新聞變成地方新聞,從焦點報導到乏人聞問,慢慢淡出記者與讀者的視野。
蘿倫佐說:「當太多人想要遺忘時,我們的戰役才剛開始。」安東尼奧離世兩年,他生前在院子種的水蜜桃樹依舊生生不息,今年暖冬,飽脹的枝頭像是藏不住的活力。蘿倫佐相信,這是父親用一種看不見的形式繼續活著。
司法獨立。人民可以控告政府。
特定官员的错误却让纳税人赔钱,是否责罚不统一?应该寻求处罚负责官员
好立體的報導
我去年秋年刚来伦巴第区(意大利经济最好的区)上学,听学长学姐说2020年-2021年上半年对意大利是恐怖可怕的一年,经济停摆,全城封锁,救护车声音常常呼啸而过,尖锐的声音一阵接一阵。我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是来这里半年是很能明显感觉意大利公立医院资源不足、公共设施缺乏维护、法令规定朝令夕改、很多年轻人无所事事、人们也不像我曾以为的发达国家一样自信有力量。听房东说意大利这十年是倒退了很多的
英国的全民免疫只是最开始时政府倾向的一种想法,有经济考量,但科学家的影响也很大。并没有持续很久,3月下旬就进入了全国性的封城,几次封城长达大半年,说英国一直躺平,那真是中了墙内宣传的毒。
英国议会关于政府应对新冠措施的调查小组去年十月的报告虽然不完全,但指出的问题还是多少接近于实际的。比如全民免疫,这个理念本身没有什么问题,至今还时不时被各国政府和科学家提起。问题在于当时科学家之间意见分歧,政府盲目选取其中的一种看法制定政策,延误封城时机,对新冠死亡最集中的养老机构保护不够,等等。
有意思的是,当时意见对立的科学家们现在都有反思。群体免疫的那一派承认自己过于乐观,封城那一派也反省是否有必要那么无差别严厉的长时间封城,集中资源保护重点人群是不是更好。这些思考都可以在英国主流媒体上看到,不用取道意大利甚至跑去看中国。至于防疫政策的各种讨论,这两年来在英国各类媒体上有成千上万篇了。哪怕现在疫情明显好转,新增病例明显下降,英国又开始公布其他统计数据,来告诫大家每日统计的病例数可能并不能反映真实情况,其他数据显示疫情可能还会反弹。这些岂是两年前的一句群体免疫能够概括的
这也是为什么我不赞同英国所谓的“全民免疫”和美国右派对病毒传播不管不顾的态度。尽管西方媒体一直批判中国大陆为了防疫而不顾经济发展与民众自由,但西方一些政府却也走向了另一种极端:为了所谓的经济发展以及自由权利,完全放任病毒的发展,甚至认为所谓的“病毒”是一种虚假宣传。(川普极其极端右翼支持者的反智观点就是很好的例证)
在病毒刚刚被发现以及传播的初期,是最应该政府实施严加管控的时期。因为这时人们对病毒的治疗机理、健康威胁都不甚了解,此时以经济自由的名义放任其传播,相当于是让人民大众充当了“病毒试验体”,既让民众承担了病毒的未知风险,又容易大规模挤占医疗资源,最后一部分人是因为病毒本身而去世,一部分人是因为没有得到充分的医疗资源而去世。在非常重视生命权的民主自由社会里,这种行为是极其不负责任的。
这篇文章里谈到,意大利的疫情一方面是因为政府的管控决策,一方面是因为相对落后的医疗体系和防治体系。相比起来,英美的医疗能力和资源是要好于意大利的,但是却同样造成了如此惨重的后果,这不得不说和政府的对策有很大的关系。我记得2020年看过《纽约时报》的前一篇文章,专门谈起了为什么中国抗疫成功而美国失败了,批判的矛头直指特朗普政府。撇开政治立场的对立、意识形态的分歧,我认为在抗疫方面,美国确实有值得向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国家学习的地方(当然不可能直接照搬),这也是这篇文章里面提到的,如果经历了疫情教训而不反省,才是最大的悲剧。
遗憾的是,目前美国的疫苗接种率还是远远达不到良好的水平,更不要提还有不少人士公开反对接种疫苗。我总是隐隐有种感觉,在这股极端右翼势力的影响之下,终究会以“自由”的名义而扼杀自由。
令人痛心,希望不要再有這等事情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