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國際

「非自願單身」:為何外貌與兩性關係焦慮,會引他們掉入網上的仇女黑洞?

回答了「她們為什麼不喜歡我」的網絡社群,卻無法回答「我該怎樣喜歡自己」。


 插畫:Rosa Lee
插畫:Rosa Lee

躲在家裏三天沒上學後,來自美國亞利桑那州,十九歲的傑克在網上討論區發了一個帖子:

「我已經很努力了,一星期上五天健身房,在護膚品上花了很多錢,少年時期爬滿臉上的暗瘡消褪了大半,本來鬆胯胯的手臂也變得結實。」

「但照鏡子的時候,我看到的還是同一個人。臉上有如月球表面坑洞的痘疤從沒離開過我,眼角嚴重下垂讓我看起來像喪家犬。十九歲了還是沒踫過女人,那怕只是個擁抱都得不到。想到要一輩子帶著這張這張醜陋無比的臉做人,我真的連學都沒辦法上。再努力又怎樣?」

傑克意識到自己長得難看是在十三歲那年。童年時期他在學校很受歡迎,以他的說法是「跟誰都能交朋友的popular kid」。但升上初中的他很快發現,午餐時間在學校食堂裏沒有人願意跟他坐一起了。他成為了那些拿著餐盤,看著別人悄悄把長桌的空位用衣服和背包填滿,好等他不會不識相地坐過去的人。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莫名殘酷,十三﹑四歲孩子的社會也階級分明--那些長得好看的男女總會加入最受崇拜的階層,下面可能是一群成績不錯的書呆子,以及其他有著不同興趣物以類聚的小群體。在學校這個小社會,佔據底層的是傑克這種獨來獨往的怪胎。女同學看到他退避三舍,男的也不願意跟他交朋友,因為跟他這樣的人牽扯在一起,恐怕會連累他們也交不到女友。

「我只有寥寥幾個男生朋友。」採訪中,傑克跟我說,「其中一個是交得到女友的。他女友要求他跟我斷絕來往,因為我看起來就像強姦犯,或者是會帶槍回學校屠殺同學的變態殺人魔。學校裏的人都這麼想。」想起童年時交得到朋友的那些日子,他唯一想到的說法是「小孩子比較善良。又或者他們還不能分辨誰長得特別難看。」

在對外貌和身體最充滿焦慮,對異性(和「性」本身)最好奇的青春期,傑克逐漸深信,自己沒有資格擁有別人擁有的東西,尤其是那些長得陽光俊美的男同學所擁有的東西:異性的崇拜﹑愛戴,還有跟她們發生性關係的機會。

他說他沒有跟朋友傾訴,因為他在僅有的朋友間是老是被嘲弄的小丑角色,而沒有人願意知道小丑的內心世界。他自然也沒有跟家人傾訴。雖然家人有給他足夠的愛和關懷,但這種事情本來就很難跟家人開口。這也可能是在我提出採訪要求後,他在「不露臉」與「不公開身份」的前提下爽快答應的原因。可能在屏幕與網上假名的保護下,他比較容易向我傾吐這些年的積鬱。

「夜裏我常常躲在被窩裏哭,哭累了就睡。睡醒的時候眼睛都是腫的。」

無數個無眠的晚上後,十六歲那年,他在網上找到自己的同溫層,只是,這個同溫層最後引他進入了一個難以逃脫的黑洞。

 2020年5月17日佛蒙特州夏洛特市,一群青少年在湖邊玩耍。

2020年5月17日佛蒙特州夏洛特市,一群青少年在湖邊聚會。攝:Robert Nickelsberg/Getty Images

INCEL:互聯網的黑暗角落

因為想要解決臉上愈來愈嚴重的青春痘問題,他偶然之下撞進了一個網上討論區。討論區公告的宗旨是幫助男性提升外貌質素,取得成功--「如果您希望讓自己看起來更好、更吸引異性、變得富有、獲得名譽地位,或者只是想成為最好的自己,這個論壇就適合你了。」公告欄也寫著:「這個論壇只為男性而設,女性帳戶一經發現即被移除,絕無例外。」

在這個討論區,傑克學會了鉅細無遺地評價自己的外貌。女人把她們的性和愛都給了別人,他一直只是模糊地知道是因他「長得醜」,但因為這個論壇,現在他能夠用近乎挑剔的目光,明確地指出自己醜在哪裏。

「例如我外眼角下垂(negative canthal tilt)。外眼角下垂的人幾乎沒長得好看的。偶爾也有例外,例如阿當(Adam Gallagher;知名男性時尚部落客,在Instagram上有近二百萬追蹤者)。我就不是例外。」

「外眼角下垂」這種醫美界才用的名詞是他在參與網站上的討論後才知道的。對外貌的極端敏感支配了傑克整個青春期,而且給了他不少精神上的折磨,但他從瘋了似地研究鏡中的自己的臉和身體,居然得到了一種超然的澄明感,一種他從沒有過的,重新認識自己的感覺——他將自己定義為「INCEL」。INCEL(Involuntary Celibates),即「非自願獨身」或「非自願禁慾者」——他們是想要得到性但事與願違,於是非自願地保持獨身與禁慾的人,絕大多數為男性。雖然不是沒有自貼「非自願獨身者」標籤的女性,但這個群體絕大部份是單身異性戀男性,而且在與INCEL文化有關的討論區﹑博客和Youtube頻道—成為「INCELDOM」—瀰漫著厭女甚至仇女情緒。

這是互聯網上一個不那麼隱密的次文化角落,除了專注於改善外貌的較易吸引新人的入門網站,還有眾多網站﹑博客﹑討論區和Youtube頻道。被稱為「男半球」(manosphere)。INCELDOM便是其中的組成部分。

「男半球」這個有機群體也包括類似「男人自行之路」(Men Going Their Own Way)﹑男權運動(Men’s Rights Movement)等,主張男性在現代社會受不斷膨脹的女性主義(所謂「女本位」)壓迫的組織。此外還有將女性視為獵物的把妹達人(Pick Up Artist)。這種文化早就不止局限於歐美或英語圈子;在中港台,也都有自稱把妹達人的「專家」推出高價課程,吸引希望更受異性歡迎的男性報讀。

像傑克口中、受人推崇的「阿當」這樣的人,在「非自願獨身」群體中被歸類為「Chad」,是男性中的「阿法男」(Alpha Males):長得好看,會打扮,事業有成,身材優越,走到哪裏都有女人投懷送抱。這樣的人自然愛跟哪個女人,或者幾多女人上床都可以。INCEL社群有很多類似的刻板印象,例如他們也製造了像Stacy這樣的超女性化(hyperfeminine)典型:性感漂亮膚淺拜金的金髮女郎。

從十六歲發現這個網站開始,傑克將所有課餘時間都花在那些「幫助男性改善外貌」的討論區上,跟同樣有外貌焦慮,自認為被女人鄙視和討厭的男性交流。「我終於明白,自己一直以來的痛苦不是沒來由的。感覺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宗教,或者某種真理。」INCEL是網上社群而不在真實世界這點,完全沒有令傑克覺得這個群體和它的信念要打個折扣,「在網上更好,沒有人知道我長甚麼樣子,沒有人會貿然論斷我。」

循幾乎同樣途徑接觸到INCEL社群的,還有來自德州,二十四歲的加比奧。「我一直以為,是我不夠好,所以異性才會不愛我。但我從INCEL社群中接收到的訊息是不一樣的。我意識到的,是女性的心態嚴重扭曲了,變得膚淺,拜金,她們才會一面倒地去跟那些Chad交往。」跟傑克一樣,找到INCEL社群對加比奧來說也是人生轉捩點。二十歲初接觸INCEL之後,他每天都貪婪地吸收這個群體的所有術語和資訊。得到了這個新的身份定位以後,他感覺此前的迷惘和掙扎都有了解答:「這世界還有著很多和我有相同經歷的人,INCEL們是一體的,有著同樣的歷史與同樣的敵人。」

加比奧說自己不是愛好暴力的人,但這種將女性和「阿法男」視為敵人的世界觀,正是「INCEL」近年在歐美國家從不受重視的網上次文化,變成了新聞報道和學術研究的主題的原因。

將INCEL的網上仇恨情緒化成現實暴力的「始祖」,是2014年在加州無差別殺人的二十二歲青年羅傑(Elliott Rodger)。他在行兇前在網上發佈了一份叫《我扭曲的世界》(My Twisted World)的宣言,裏面說:「我不知道女生為甚麼不喜歡我,但那是不公義的……我將以宰殺你們所有人為樂,你們就知道我高人一等,是真正的阿法男」。宣言裏也充滿種族主義情緒,例如說白人男人和亞裔或非裔女性一起是不尊重自己,而且羅傑對於一個認識的黑人男生曾跟白人女孩上床感到無比憤怒:「如果這個醜陋﹑骯髒的黑人能在十三歲就和金髮白人女孩上床,但我卻一輩子都因為身為處男而受苦,這就證明女性這個性別的人有多荒謬。」

羅傑的事件將INCEL帶到了歐美的輿論中心。人們開始問,「這到底是有組織的恐怖主義,還是隨機出現的野狼式襲擊而已?」又或是「這種極端仇女的情緒是一小群人的意識形態,還是這種人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和「像羅傑這種隨機殺人犯的成因是厭女還是精神病?」

監控極端和仇恨組織的南方貧困法律中心(Southern Poverty Law Center)將「男性優越主義」(Male Supremacy)列為他們關注的仇恨思想之一,並指出「男性優越主義」是各種右翼極端主義的「入門藥物」(Gateway drug):對「女性主義」的厭惡,很多時候會轉化成對各種進步價值的極端懷疑和反抗,以及一種「西方傳統文化受進步人士/外來者侵蝕」的受害者意識。

羅傑在殺人宣言中表達的種族仇恨在INCEL社群中並不罕見,而歷史上歐美白人社會對跨種族通婚(miscegenation)的厭惡,原因本來就包括將女性視為男性附屬品的男權主義。

雖然「男半球」和裏面的INCEL都是組織鬆散的網上群體,他們還是聚集在某些特定討論區和網站上,「學習」和討論的都是一堆特別有名的「意見領袖」的思想。羅傑的出現,無疑挑戰了西方社會對恐怖主義的理解:除了出於種族仇恨的恐怖主義,或者是有組織,有計劃的恐怖襲擊,還能有像羅傑這一種背景不錯,家庭溫暖,在任何角度看都是普通白人男性的計時炸彈,在社會裏悄悄潛伏著。

羅傑殺人後在INCEL社群被封聖,而後來的模仿者也一再證明他不是孤例--2020年在加拿大多倫多以相似方式進行襲擊的米納希安(Alek Manassian),以及2021年八月初在英國普利茅斯隨機殺人的戴維遜(Jake Davison),行兇動機都與他們的INCEL自我標籤有關。戴維遜在行兇前的遺書裏說:「女人不單都是自大狂,還自以為是到難以置信」、「女人對男性毫無尊重,甚至不把我們當人看。」有些INCEL社群稱呼這些「英雄」行為作「GOING ER」(幹羅傑幹的事)。

《厭女的資格》(Entitled)作者,康奈爾大學哲學教授曼恩(Kate Manne)指出,羅傑的宣言通篇都說明幾點:第一,雖然男女都會在兩性關係中受創傷,但INCEL們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的創傷特別重要,以至即使他們在傷害別人的時候,卻仍然覺得自己是受害者。第二,在仇視女性的同時,INCEL們也沒有否認女性是有能動性的,她們顯然可以選擇愛誰或跟誰上床。說他們把女性視為非人類(non-human)不是最準確的說法--他們無法否定女性是人類,但女性最主要的角色是向男性付出愛﹑關懷與照料(以及滿足他們的性需要)的「付出者」(human giver)。第三,INCEL的行為雖然不道德,但他們不是毫無道德觀念的,他們只是「深深地信仰著特定的道德秩序」。那種道德秩序就是一種資格論:男人是有「資格」去獲得女人的,因此所有的挫折與創傷都顯示了世界的種種不義,也因此他們有資格去用任何方式平反這些不義。也因為這樣,許多極端的INCEL合理化對女性的性暴力,甚至視殘害他人(包括女性和「阿法男」)為對世界作出抗議的辦法。

曼恩對男性受INCEL社群吸引的原因表示理解,但她不忘提醒讀者,不要跌入「同理他心」(Himpathy)的陷阱:「當擁有特權的男孩與男人犯下性暴力的惡行,或做出了涉及厭女的行為時,他們往往會獲得同情和關懷,但他們的女性受害者則否。」

2018年3月18日德國法蘭克福,觀眾在音樂節期間觀看燈光藝術。

2018年3月18日德國法蘭克福,觀眾在音樂節期間觀看燈光藝術。攝:Thomas Lohnes/Getty Images

黑藥丸與兔子洞

曼恩對INCEL的理解和加比奧從INCEL社群中學到的很相似:女性應為男性的各種需要服務,故此有必要與男性發生性關係。他們也認為,女性只與外貌出眾和經濟能力優秀的男性上床,是受了女性主義(及進步主義)的荼毒,所以現代男性有必要用暴力令女性重新臣服於他們的領導。理解這種「真理」在INCEL群體中被稱為「blackpilled」(吞下黑色藥丸)。

「黑色藥丸」的比喻從電影《廿二世紀殺人網絡》(Matrix,大陸譯為《黑客帝國》,​​台灣譯《駭客任務》)而來。電影裏叛軍領袖給主角尼奧兩個選擇:「吞下藍色藥丸,故事就在這裏結束,你明天會在床上醒來,繼續相信你愛相信的事。吞下紅色藥丸的話,你就留在這個愛麗絲的仙境裏,我會指引你探索兔子洞裏的玄機。」愛麗絲夢遊仙境裏的「兔子洞」,在陰謀論和網上次文化社群中,泛指沒有人知道的秘密和真相。美國陰謀論社群QAnon也經常利用兔子洞的符號。

我採訪過的INCEL都說,一開始接觸到這種想法的時候,幾乎沒有半點懷疑就全盤接受了,因為這種想法完美解釋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疑問:為甚麼我不受歡迎?為甚麼女人不喜歡我?為甚麼別人過得那麼好,我卻如此孤獨寂寞?他們在面對待在兔子洞還是轉身離開的抉擇時,都幾乎是立刻選擇吞下那顆黑色藥丸。

對於在INCEL社群找到自我認同,自願吞下「黑色藥丸」的他們,雖然認同有些INCEL走火入魔了,但這個社群是確實給了他們一些心靈依靠,那怕他們從中獲得的幸福感如毒品般短暫。而且,願意接受端傳媒訪問的,自我標籤為INCEL的人,都不完全認同外間對於INCEL的看法。

「就好像有些人說所有穆斯林都是恐怖分子,但他們只是當中有些人是恐怖分子而已。也不是所有INCEL都會殺人。我就不認同羅傑那類殺人犯的行為。但是,我每天的生活都告訴我『黑色藥丸』是真理,或者起碼有部份是真理。」傑克說。

我問傑克是否認同「進步女性主義」(progressive feminism)是毒藥?他卻不解地反問甚麼是「進步女性主義」。傑克理解的黑色藥丸是:男女之間就是一個完全商品化,甚至數字化的交易市場。男人如果長得不像個男人,就只能在這個市場中被嫌棄與遺忘。男女的交易市場價值都可以靠公式推算出來,加總後的分數稱為性價值(SMV;sexual market value):男人的話,有錢加分,有名氣加分,長得俊美加分,有結實肌肉加分,身高高於一米八加分,如果性格外向,談吐風趣,會聊足球籃球加分,當機師﹑醫生等高等職業加分,有豪宅名車加分,是白人加分(如果不是白人則倒扣),社交媒體追蹤者多加分,長得具有雄性風範,不像娘泡(sissy)也加分。

至於女性的性價值就更簡單了:清一色看臉﹑身材,還有年齡和性經驗--所有條件都是為男性提供性滿足而存在的。不過傑克說,女人幾乎有「無限性價值」,因為想要跟女人上床的男人太多了,令這個市場處於求過於供的狀態。

二十六歲,住在加州的諾亞自評的性價值只有2:身高超過一米八,而且是白人。他說自己的其他方面都不值一提。諾亞在這個社群的年資比傑克和加比奧都長,在高中的時候已經開始自我標籤為INCEL。跟傑克和加比奧不同的是,諾亞並不是「母胎單身」--他兩年前交過一個女友,也是人生第一次和唯一一次交女友。女方是諾亞在餐廳打工時認識的,鄰近社區學院的學生。二人在交往八個月後,因女方提出所以和平分手,但之後諾亞開始死纏爛打,時常在女方的住所和工作地點附近流連,每天向她打出幾百通電話。前女友不久後就從社交網站上完全封鎖了他,也不再回覆他發的短信。

交往期間他短暫脫離了INCEL社群,但分手後他又掉回那個無底深潭裏。

「我是千萬個不願意再沉迷那些網站了,但不看的話又很痛苦。」分手不是諾亞主要的痛苦來源,讓他更難以接受的,是覺得自己是人際關係中的失敗者。「她要我給她空間,不要再這樣打擾她的生活,因為她害怕我會自殘,也怕我會對她幹出甚麼暴力的事情。我不是想要騷擾她的。她對我很重要,我很尊重她,也感激她願意跟我交往。但我控制不了自己,好像每一天都有另一個我在跟自己說:『她有必要對我所受的傷害負責。』看那些網站又令這種感受更強烈。想到自己是她恐懼的來源,我覺得很內疚。」

2021年1月12日美國華盛頓特區林肯紀念堂,牆上投下了人們的影子。

2021年1月12日美國華盛頓特區林肯紀念堂,牆上投下了人們的影子。攝:Samuel Corum/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離開?難以下嚥的白色藥丸

諾亞把重返INCEL社群,瘋狂瀏覽和參與INCEL討論區的行為稱為「復發」(relapse),一個戒毒和戒酒社群常用的字眼。「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是光榮的。復發以後,我每天都見到自己那些很「INCEL-ly」(很像INCEL)的,惡劣的習慣和情緒一點點地回來。我討厭街上的情侶,討厭自己的樣子,討厭身上每一寸贅肉,討厭前女友,又討厭自己對她的討厭。我每天都漫無目的,不知道如何重整自己的人生。」

把INCEL社群和它們的意識形態比喻為毒品的,也不止諾亞一個人。傑克跟諾亞一樣,初時在INCEL社群得到的,近乎宗教體驗的極端認同感慢慢褪去後,剩下的就只有不知何去何從的虛無。

傑克說:「我也還是沒有得到我想要的愛和關心。而且我的心理健康變得很壞,常常覺得自己醜到不能上學。我約了助教談功課都臨時取消,寧願待在宿舍裏自憐。而且我又開始常常哭了。」

讓他覺得特別痛苦的,不止是「黑色藥丸」本身,還有許多INCEL意識形態,例如對外貌的極端執著。「我已經無法看到自己任何優點了。例如就算我改善了外貌和身材,還是會覺得自己很醜。當然我本身也不覺得自己很多優點,但這種極端的執著和負面情緒,是我在接觸INCEL思想以前從未有過的。而INCEL令我相信男人就是有個『男人該有的樣子』。沒法達到那些標準令我很痛苦。」

傑克在大學裏攻讀天體物理學,畢業後希望在研究院進修。我說,能讀天體物理學就證明你的科學頭腦很不錯,這本身是值得驕傲的事情。是不是可以看看自己的優點,多些肯定自己?

傑克只是淡淡地說:「現在我的世界除了對於性的渴望,以及對自己外表的厭惡外,甚麼都沒有。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算是聰明的,但就是沒法在乎。」

他積極地嘗試去找別的同溫層,包括想要逃離INCEL文化的網上互助群體。而這些群體的確溫暖得多了--人們告訴他,像「外眼角下垂」這種對自己的標籤只有INCEL們才會用,也有人說他似乎有軀體變形障礙(Body Dysmorphia;一種心理障礙,患者通常過度關注自己外貌,並誇張化自己身體缺點),勸他好好利用大學裏的輔導資源,找專業人士幫助自己。互助社群裏的善意他都接收到了,但他還是有那種從INCEL社群裏習得的那種憤世嫉俗:他覺得,除了實際上改善外貌的方法,所有讓自己變得好過的努力都是在瞞騙自己。

2018年3月20日美國馬薩諸塞州伍斯特市,一名男子走過城市。

2018年3月20日美國馬薩諸塞州伍斯特市,一名男子走過城市。攝:Spencer Platt/Getty Images

我問傑克有甚麼想要跟未接觸過INCEL社群的人說。他說:「無論你怎樣好奇,永遠不要踫這些網站。我以為我足夠堅強,不會因為一些網上無名氏改變我對人生的想法,我徹底錯了。這些網站毀了我的心理健康。」他千叮萬囑:「你一定要警告其他人,要他們絕對別接觸INCEL。」

如果可以回到三年前,他會跟十六歲的,那個常常在夜裏哭紅了眼的傑克說些甚麼?「我會要他絕對不要踫那些網站,」傑克想了良久,「但不去的話又該去哪裡呢?好像無論我怎樣避開INCEL網站,我最終都一定會找到它們。」

訪問之後,我給傑克發了些關於「正面男性氣慨」(positive masculinity)的網站和文章。「正面男性氣慨」提倡男性摒棄「男人有男人應有的樣子」的想法,建議男性擁抱多元﹑勇於展現脆弱甚至女性化的面向,重新定義何謂「男子氣慨」。他同意這種想法比INCEL價值要正面得多:「就是未必吸引到像十六歲的我那樣的,既陰暗又寂寞的人。」

但傑克的確有努力想要變得沒那麼陰暗和消沉,不讓INCEL的黑洞把自己完全吞噬。他對我說,他在嘗試吞「白色藥丸」(get whitepilled)。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吞白色藥丸不代表理性地否定或駁斥「黑色藥丸」,或者重新評價INCEL社群裏那堆對於兩性關係的扭曲的想法。

「白色藥丸即是接受黑色藥丸是真理,但由於我們沒法改變世界的現實,我們只能用一種斯多葛(stoic)式的哲學去忍耐和接受它,盡量不讓恨意和憤怒侵蝕自己。」

「我還是覺得黑色藥丸是真理,只是它太苦了,苦得我無法不盡最大努力和它共處而已。」

觸摸世界的政經脈搏
你觀察時代的可靠伙伴

已是端會員?請 登入賬號

端傳媒
深度時政報導

華爾街日報
實時財訊

全球端會員
智識社群

每週精選
專題推送

了解更多
兩性關係 非自願單身 男權 性別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