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維夫驕傲月見聞:以色列是中東的同志天堂麼?

以色列政府的同志政策是別有用心還是擁抱多元?受到影展邀請後,我決定去看看究竟。
中東 LGBTQ+ 酷兒 風物

去年大部分老牌驕傲遊行因疫情不得不暫停舉辦,憋了一年半的同志們早已蠢蠢欲動。今年驕傲月率先「復活」的驕傲大遊行就包括因疫苗快人一步的以色列,特拉維夫有著中東地區最大同志遊行,也號稱是以色列最大型的活動。

可是就在今年5月,巴以衝突再次升溫,平民傷亡慘重。這個話題背後的歷史和當下,盤根錯節。可是每每遇到有人跟我說,你是同志,你應該站在以色列這邊吧?生活在柏林對於這個話題更有著一種巨大的撕裂感。歷史上德國對猶太人犯下的滔天罪行,讓德國政府及其治下的民眾深懷歉意,任何反對以色列的言論也可能引發「反猶主義」的嫌疑。然而與此同時,柏林也有著龐大的中東移民群體,也包括很多對自己政府不滿的以色列人。

2018年6月的一天,我就是被以色列藝術家朋友 K 拉去參加這場抗議的。他出生在耶路撒冷的猶太人家庭,成長中逐漸叛逆自己的宗教和國家。服兵役不到一年,他用自殘的方式得到心理問題的鑒定,告別軍隊。以色列公民來德國的簽證相對好辦,加上他的姓氏本來也有德國宗源,於是他決定來柏林讀藝術大學。

「大河向著大海流,巴勒斯坦要自由!」(From River To The Sea, Palestine Will Be Free!)我們在赫爾曼廣場一起喊著口號。得知我幾天後要去特拉維夫參加當地的酷兒影展,K 一再叮囑我不要在當地購物,以免給邪惡政權貢獻 GDP。於是出發這天我突發奇想,乾脆騎自行車去機場。一個背包三四件換洗衣物,這樣完全保證了不會亂買東西。

單車停在謝內菲爾德機場。
單車停在謝內菲爾德機場。

一個小時到機場,候機的時候我刷了刷手機,看到新聞裏一部巴西影片和一位巴基斯坦的導演相繼退出影展的消息,皆因為「粉飾」(pink wash)這個富有爭議的概念。一種觀點認為,以色列政府的同志政策是別有用心,利用同志這個話題塑造以色列開放、多元、自由的形象,以期合理化對於巴勒斯坦「落後國家」的佔領。而另一批人則認為,無論出發點如何,以色列這幾年的確對同志人權有正面的支持,對於區域內的性少數無疑形成一定程度的幫助。

在紀錄片《彩虹國度的真相》(A Queer Country)裏,導演 Lisa Morgenthau 點出了政客們其實私下對同志議題相當保守,在國內外唱著雙簧。她也提到了很重要的國際組織 BDS,這三個字母分別代表抵制(boycott)、撤資(divestment)、制裁(sanctions),經濟手段之外,他們在文化、學術圈非常活躍,值得一提的是其支持者包括酷兒理論的祖師奶奶,本身為猶太人的 Judith Butler。如果你的作品剛巧受邀去以色列參展,很大幾率會收到 BDS 的來信,對方會好言相勸你別去參加,之前談到的影片和影人想必都是收到 BDS 感召。我倒沒有收到相關郵件,也許因為我的作品只是不起眼的短片。另一方面,我不喜歡先入為主。以色列是否中東的同志天堂?在柏林的以色列朋友們為什麼都會如此反對他們的政府?我要親自去看一下究竟。

飛機越過地中海降落了,過邊檢的時候我的內心是忐忑的,那天抗議的現場作為為數不多的東亞人,我接受了一個巴勒斯坦電視台記者的採訪。所謂電視台,不過是一部架在自拍桿上的手機,我說了幾句非常中立的和平呼籲。K 警告我這樣有可能會上以色列政府的黑名單。事實上這種擔心是多餘的,近年來以色列跟中國的外交關係升溫,新近宣佈了針對中國公民十年有效簽證政策,過關也沒有太多盤查。這個週末剛好也是特拉維夫同志遊行,從機場到市區,熱浪滾滾的特拉維夫,滿眼是世界各地蜂擁而至的肌肉男。

耶路撒冷老城中的一個健身房。
耶路撒冷老城中的一個健身房。

政治上,我偏向支持反對「粉飾」的運動;可是作為影展的客人,我踟躇自己該如何反應。在決定態度之前,為了搞清楚這個議題,我去了一趟耶路撒冷。以色列人有「祈禱在耶路撒冷,玩樂在特拉維夫」的說法。耶路撒冷是真正的歷史名城,新舊交替的文化非常有魅力。老城區雜糅著穆斯林、猶太人、基督徒和亞美尼亞的不同社群。去之前特拉維夫的朋友們爭著跟我推薦最正宗的鷹嘴豆泥,結果吃了兩家,卻都沒有我在柏林的好味(當然我沒有把這個結論告訴特拉維夫的朋友們)。報名參加了一個免費的老城導遊團,也因為特拉維夫的遊行而被(男)同志們佔領。 可是如果不是特拉維夫要大遊行,這裏可沒有這麼開放。大街上看得到更多頭頂高帽,蓄須留發的正統猶太教徒,同志酒吧低調地躲在小小的院子裏。

Sandi Dubowski 獲得泰迪熊獎的紀錄片《情慾的戰慄》(Trembling Before G-d)製作於2001年,全片可以在 YouTube 上免費觀看。片中可以看到反同的猶太教徒激動地舉牌抗議,一些同志的受訪者不得不用剪影的特殊處理。彼時的保守勢力並沒有熄滅,2005年,反同猶太教徒襲擊了耶路撒冷的驕傲遊行,此人入獄釋放之後執拗地又於2015年故伎重演。2009年,特拉維夫的同志俱樂部 Noar 遭人持槍襲擊,造成兩死十一傷的悲劇。

特拉維夫遊行當日,從市中心的同志聚落到沙灘上遊行的終點,綿延數公里的道路被封鎖,從地上到樓頂都是狂歡的人群。政府派遣大量警力乃至軍隊持槍坐鎮,我參加過的同志遊行中從來沒有如此嚴密的安保。無論軍警能否保障安全,這些制服誘惑的確成了同志們的福利。嚴陣以待的安保人員,不乏帥氣性感、美麗,有的遊行者還上前要求合影。

女警英姿颯爽,顧盼生姿。
女警英姿颯爽,顧盼生姿。

以色列是世界上兵役要求最嚴苛的國家,年滿十八週歲的大都公民都要入伍(除非殘障、宗教等原因),男性三年,女性兩年。中國觀眾最為熟悉的以色列同志影片《我的軍中情人》就以此為背景描述了士兵之間美好的愛情,對比之下是戰爭的殘酷性。影片還出品了續集,扮演新兵的演員實在太可愛了。導演 Eytan Fox 的另一部片子《泡沫》甚至還觸及了以、巴的跨國同性愛情,同樣話題的影片還包括《暗之光》。

以色列酷兒電影趕上了好日子了麼?以色列文化部長 Miri Regev 其實是非常保守的右派分子,她上任之後陸續撤銷資助任何對政府有異見傾向的藝術項目,甚至提議將國家電影基金歸於文化部門下管制,從而保證電影導演收誰的錢就替誰說話。不到一千萬的人口,電影產業依賴國家扶持。一旦這項規定實施,以色列電影將會等同政治宣傳片,對於整個國家電影文化將是致命性打擊。雖然 Regev 自稱支持同志權益,但是國家意識形態不會支持一部批評戰爭、軍隊,直面以巴衝突的同性愛情影片。

遊行這天,我找到了反「粉飾」的遊行隊伍,這個二十人左右的團隊士氣很高,她們身著充滿諷刺意味的粉色上衣,手拿標語或者喇叭,對著前行的大部隊發出干擾的雜音。然而這個鬥志昂揚的小分隊,面對的不僅是細密的安保隊伍,還包括十數萬對她們的宣傳思想不瞭解、沒興趣的群眾。反「粉飾」團隊在原地與幾名遊行參與者產生了衝突,其中一名男子衝著幾個團員大聲咒罵。爾後,她們改變策略到隊伍最前面。

2013年她們曾經有過躺在地上讓遊行暫停15分鐘的壯舉。今年她們更拉起了塑料材質的邊防柵欄企圖阻止遊行前進,「佔領區內無驕傲」(There Is No Pride In Occupation)。然而這次,她們與警察對峙的時間遠遠不如當年。在無效地幾次來回的溝通之後,安保將抗議者拉開,道具扯走扔進的垃圾桶。她們甚至還來不及沮喪,大隊伍伴著 Beyonce 音樂的狂轟濫炸已經碾壓了整個街道。

反「粉飾」抗議與警察形成對峙。
反「粉飾」抗議與警察形成對峙。

我為這些反「粉飾」的成員感到悲壯。如果是我,我不會對公權力的粗暴感到任何氣餒,可是我會怕那些來自平庸大眾的噓聲。那種不被瞭解就加以否定的態度簡直令人窒息。

這天晚上我完成了此行最重要的目的,那就是自己影片的映後交流,稀稀落落的幾位觀眾堪稱冷清。其實不光我的這場,別的影片上座率也不高。我想可能跟影展與遊行交錯有關係,影片無法和派對搶人。而各種各樣的抵制,是否也成了分裂社群的因素?

晚上參加了柏林認識的朋友 David Pearl 組織的酷兒派對 Arabs Do It Better。這個派對在柏林和特拉維夫兩地隔月舉辦。特拉維夫這場相較高冷的柏林更容易跟陌生人搭訕。跳舞的間隙我跟幾個新朋友在派對門口聊起來。我忍不住講起遊行裏的見聞,卻驚訝地發現大部分本地同志和遊客對「粉飾」概念一無所知。我的觀念裏,這應該是自己國族和性別身份裏的基礎知識。我想要繼續討論下去,一個畫著眼影的男孩突然聽到舞池裏放著他最愛的一首曲子,我馬上被他拉回了舞池。大家來這裏找樂子,不是來上政治課。舞吧!舞吧!

舞池裏,我看身著同款身材的肌肉男,隨著音樂幾乎比劃著一致的姿勢,踏著相似的步調。不禁覺得,這是一個粉紅的國度,非常有宗教感,又似閱兵現場。以色列作家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一書中對宗教進行了詳盡的剖析和諷刺。我想到,同志身份政治也已經發展出了:共同的偶像、匹配的音樂、有辨識度的打扮甚至外貌。宗教感最容易被政治用來裝點門面,於是這裏也形成了一個隱形的國度,因性別身份聚集在一起的「子民」,性取向問題至上,不關心交叉議題的 「同志國族主義」。

我的回程航班在週六晚上,這天是猶太教傳統的安息日,公共交通停運,大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非猶太教徒司機開的出租車。還好有電影節的志願者開車送我,否則我可能真的要騎摩拜單車去機場了。回到柏林已經深夜,我的破舊自行車還在機場門口停著,我一邊騎車一邊想著很多問題。雖然在以色列沒有買任何東西,但感覺我的背包好像沉重了很多。

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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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此前聽一位人權律師說在以色列見到了最多的動物權利保護者,這種諷刺感大概是類似的吧

  2. 若果僅以標題而論,作者可能需要說明更多的細節。首先,以色列同志只是用來遊行妝點門面的工具,還是他們的權利於日常活動中確實得到保護。其次,相比巴勒斯坦,他們的權利是否更能得到保障。

  3. 反以色列政府不代表反猶太人。

  4. 八月中旬的la fierté Montréal也有遇到聲援Palestine的人群,主要是本地的學生,各個族裔都有。和朋友路過時其中一個人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張傳單,Israeli朋友拒絕了她的傳單留下一句「我來自Israel」隨後對我們說「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在這裡be political」,我回他「驕傲節(la fierté)本身就是political的」。談話隨即不了了之。

  5. 有人跟我一樣嗎?點進來,看到是可愛的范坡坡,然後又往上拉找愛慾錄tag。感覺作者還有些欲言又止未盡之處,希望很快就能看到新的補充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