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中港行動者對談:香港大解散?不能讓政治否定公共的價值

那個心態不是等待,而是把每個實踐都變成你可以參與其中變化的東西。
端對談 大陸 香港 中港關係 公民社會

【編者按】:2021年1月起,香港經歷了一波波迅速且大規模的公民團體解散潮,至今已有至少50個民間組織宣布解散。人們一方面能理解風雨飄搖之際不得不做的艱難選擇,一方面也不禁驚訝和憂慮——迅速的瓦解過後,組織的未來要怎麼辦,資源和人怎麼辦,組織所維繫的社群怎麼辦,香港的公民社會,還能存續嗎?

我們邀來經歷過中國公民社會的瓦解、且一直心繫香港的觀察者A,與在香港感受着這一切的B進行對談,嘗試提供來自外部的詢問,以及歷史的觀察,並通過B的眼睛去理解香港的危機與煎熬。對談極其坦誠,A和B都毫不吝嗇地剝開與呈現自己對現狀的問題意識及對此城的關心。這不僅僅關乎行動者,也關乎普通人。希望這篇對談能為處於不確定中的你我,帶來一點啟發。

對談者:

A,在歐洲觀察中國工運的80後

B,在香港觀察社會運動的80後

以下是對談內容。

怎樣理解和想像「解散」這回事?

端傳媒(下稱端):香港公民社會近期在經歷一波波的解散潮,許多NGO、組織團體、甚至學生會,在面臨解散還是不解散的抉擇。A來自大陸,親身經歷過大陸公民社會的瓦解過程。你對現在香港的事情有什麼感受?

A:無法去消化,或者說無法去理解。因為從大陸人的角度來看,我們不可否認退了很多年,但是我們沒退的這麼快,像雪崩一樣的情形,是我參與公共實踐以來沒有見過的……

我不解的,一個是香港的運動者為什麼做這樣的選擇,香港的民眾怎麼看待這樣的選擇,以及為什麼允許這樣的選擇發生。

B:我覺得幾十年來,香港的公民社會都沒有準備這個情況,沒有培養出能面對這種情況的人,或者要是有,他已經在牢裏了。所以剩下的人都很難去承擔這種密集的、針對個人的政治壓力。

我們看到教協是這樣,職工盟是這樣,壓力都是針對個人的,好幾個人就自己去承受,然後這個東西沒辦法分擔出來。組織也沒有辦法幫到,然後這些人就崩了,其他人就體諒。所以諸如「如果這個組織沒有了,那個意義是什麼?要怎麼辦?」的問題,很快就跳過了。

A:這麼快的潰敗、潰散的過程,好像不是一個社會共識的過程。我看到民陣解體時,從年初就開始有街工呀,各種組織退出。我覺得這是有問題的。

民陣它是香港社會的產物,那它的解體在這個政治浪潮之中是必然。可是,它承載的東西是整個香港政治的文化,你的組成本身就是一個社會性的東西;但是你的解體卻並不具社會共識,變成每個組織在決定退不退出,也就是零散化、個人性的決策。

它的任何選擇是缺乏監督的。換一種想像,如果整個社會去討論這個民陣的解散,讓大家知道解散不是意味着真的解散,而是意味着其他更多形式的承諾,這個解散基於新的承諾而建立;我們以前是一個有形的alliance,後來有解散的社會共識,但是成為更無形的alliance。

每個機構帶着一些承諾解散,就是說後面你要去承載、去回歸到這個機構的這些責任當中去。

但社會還沒有形成共識接納這些組織的解散,而代之以一句話就是說「不割蓆」、「兄弟爬山,各自努力」這種非常個人化的東西。但是我想個人化的解散其實是割蓆呀。那這種是對社會的傷害,是對於一個政治文化的否定,是對恐懼的傳播,對恐懼的支持。

社會基於「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的所謂諒解的心態,也不會去追究,這個東西就變成一個談論的禁區,為什麼不能譴責這些沒有經過公眾討論、以自我規避為前提的解散呢?而是去縱容、去默許、去體諒去無視,去假裝沒發生過一樣。我挺難接受的。

無法去消化,或者說無法去理解。因為從大陸人的角度來看,我們不可否認退了很多年,但是我們沒退的這麼快,像雪崩一樣的情形,是我參與公共實踐以來沒有見過的……

B:然後其實他們沒有想過就是,這個建立出來的東西,最後當它要償還一個政治代價的時候,原來是這樣的嗎?怎麼會這樣的?

解散當中也不是沒有掙扎,但是那個掙扎很快就給壓下去了。從集體的角度來講,很多團體本來覺得九七之後就沒有空間了,怎麼知道還有,而且空間還很多。然後走了20多年,就習慣了一種……

2021年10月3日,職工盟解散記者會後,幹事們聚集高呼工盟歷年口號,並展示部份示威牌。
2021年10月3日,職工盟解散記者會後,幹事們聚集高呼工盟歷年口號,並展示部份示威牌。

A:1997年後沒有努力進取過,都維持那個現狀是嗎?

B:對,比如剛解散的職工盟,它的工人培訓中心做了幾十年都有呀,而且是愈做愈大呀,然後那些錢都是政府的錢,對不對?就很容易習慣於羅永生所說的「虛擬自由主義」。因為以為還有空間呀,像這小小的工會聯盟,幾十年了還有一個議員在立法會。所以已經很安穩了,就是在這樣安穩的情況下培養出來的人,我覺得其他的團體、整個公民社會都是一樣。

這群人就是橫跨了十多二十年,去建立這種公民社會的邏輯。然後他們在2014年的雨傘(運動),跟年輕的一群人是斷裂的,到了2019年再更斷裂。因為對於經歷了2014跟2019年的那一代年輕人來講,他們的社會運動並不是慢慢來,慢慢試試看,還有空間去搞什麼policy advocacy(政策倡議),然後sometimes you got some victories(有時獲得一些勝利)。

2014年以後的年輕人,他們面對的社會運動已經慢慢走向一種狀態,呀……你的朋友隨時都在監獄裏呀,你港大裏的同學呀,都是很快就進去呀,搞暴動呀什麼東西。所以那個對立根本是不一樣的,這兩套邏輯是斷裂的。

端:不僅僅是在某個組織裏,可能像勞工運動、土地運動、學生運動⋯⋯都會有類似的情況?

B:我想是的,是的。其實我覺得整個自以為是左翼的運動都是這樣,然而大量的自命為基層的團體,反思不足。雖然有一些會比較好啦,性別的好像是好一點。

現在面對的問題是,你幾十年培養出來的基礎,能否回應當下的政治壓力?那很明顯就是不能。

民眾已經有很大的變化,不滿足於一種,把公民社會切割成很多個部分的、分工思維,不滿足於運動與運動之間沒什麼連結。民眾覺得應該更進一步,去對制度有一個更大的挑戰。所以我覺得是2014年之後,這一種舊有的公民社會的邏輯就在群眾之中走到了盡頭。

民眾已經不滿足於把公民社會切割成很多個部分的分工思維,不滿足於運動與運動之間沒什麼連結。我覺得是2014年之後,舊有的公民社會的邏輯就在群眾之中走到了盡頭。

A:這就是我關心的問題了。就是做了這麼多年,我們沒有培養出一個基礎來對抗,可能愈來愈壞的危機。

2019年8月17日,有教師發起「守護下一代,為良知發聲」的遊行,早上在遮打花園進行集會。
2019年8月17日,有教師發起「守護下一代,為良知發聲」的遊行,早上在遮打花園進行集會。

斷代的危機?

A:那你覺得國安法後一年,20多年來培育的公民社會基礎被瓦解了嗎?因為對這個問題的回應就代表,到底20多年做的東西,它效果在哪裏?它的意義在哪裏?

我主要考慮兩方面,一個是基層這種大家互助的自組織是否受到影響。第二是各種民間意見的表達,倡議政策的渠道變成什麼樣子?

B:要是說政策的倡導,那一種的路徑我覺得已經沒了,這個比較明顯。不只是議會的問題,而且是整個路徑已經沒什麼空間了,而新的空間還沒有發掘出來。

而社群有沒有被瓦解,我覺得要從兩塊來看。第一塊是所謂傳統的團體,它有蠻大的部分,其實我可以說是瓦解。因為那個社群的建立跟維繫,本來就是基於之前還有一些空間的context之下才有,就是說他們的訴求能帶到議會,所以反過來可以維繫這個社群(的穩定,凝聚這個社群)。從比較功利的角度來講,因為這個議會渠道沒了,所以社群也會變弱。

但是另一塊並不是在那個邏輯之中走出來的網絡,反而可能並不會因為組織的消失,而導致社群網絡的消失。比如說2019年出來的人,跟這種傳統泛民團體的組織邏輯完全不一樣。這種網絡,實際上還在社會不同的地方流竄的。

只不過現在政權要打擊公民社會,就一定要找很具體的東西來打,就像現在這些團體、政治人物。而這其中的不少組織本來已經向下走,即便不是現在政權的打壓,他們自身也面臨很多問題,找不到出路去組織工人。

端:大陸的勞工運動也經歷過瓦解,那個過程是怎樣的?

A:我個人長期在北方觀察整體的工人運動。簡單講的話,從2000年初到後來的十年間,很多NGO不會很缺資金,雖然說還是小機構,也會被政府騷擾,但遇到的阻礙並不那麼大。比如很多組織做工廠中的工傷、工亡問題,工人被機器弄斷手指的案例這樣的。

從1993年深圳致麗玩具廠大火開始,陸續有國外的基金會/團體進入到中國支持本土的勞工運動,香港這邊也幫助了。但其實八九之後,政府對於具政治性訴求的工人運動者逐步打壓,工人團體走向了一個去政治化的趨勢。進入21世紀初,工人團體基本都在做community service(社群服務)和legal aid(法律援助)的服務性工作,關注經濟性的權益議題,比如加班費、社保等。到了2010年,就有些開始從事collective bargaining(集體談判)的相關工人支持。

我認為大陸整個公民社會、至少說整個勞工運動的下滑,是從2015年開始。2015年12月3日,對南方勞工NGO的一個集體性的打壓。這一天是一個信號。當然它意味的也是公民社會的一個下滑,因為南方勞工運動在整個南方公民社會裏面位置是很重要的。

所以我們那時候也會反思:過去那麼多的勞工組織,他們的資源、錢,在連續的打壓之後,好像也沒有留下什麼。一個是沒有留下什麼資源或人,一個是沒有留下經驗。大陸從1995年開始勞工運動,這20年總有很多勞工NGO吧?20個還是有的。

但是在經驗的傳承和組織紀錄上很稀缺,對於青年人培養和工人領袖培養也非常不足。在遭遇打壓後,這種勞工運動給中國大陸留下了什麼呢?其實可能什麼都沒有。那我們到底那20年的,零星的、非常脆弱的、新生的勞工運動,到底……方向對不對?或者說是做得是否足夠?

勞工運動給中國大陸留下了什麼呢?其實可能什麼都沒有。那我們到底那20年的,零星的、非常脆弱的、新生的勞工運動,到底……方向對不對?或者說是做得是否足夠?

B:是真的嗎?是你那一代拿不到(資源)還是?

A:就資源都是在老一輩的人那裏。運動被打壓之前,那些創始人都沒有有意識地培養下一代。機構與機構之間不會share彼此的資源,機構內部的員工培養也很弱,就只是執行來自leader的工作。

端:香港會面臨類似的問題嗎?

B:我覺得在香港最大的危機就是,運動和運動之間是真的可以斷了。歷史上有大量例子是完全地斷裂。比如說A覺得在大陸搞運動跟89年搞運動的人有很大的關係嗎?韓國80年代的左翼,跟他們以前60年代的左翼都沒有關係。但是香港的公民社會對這件事沒有太大的危機感。

我覺得在香港最大的危機就是,運動和運動之間是真的可以斷了。

現在怎麼可能說什麼傳承呢?比如說我搞工運的,很多我上一輩的人搞運動,他們的經驗都是在一個比較長的時期裏,學着做、做着學的,他們的經驗跟我們不一樣的嘛。而且很多人都走了,都不在了,那怎麼談說這個是經驗的傳遞呀?

我感覺自己這最後一代人,還有一點時間可以慢慢學。但是新一代的組織者,運動開始打的時候,要不就他自己坐牢,要不是他的朋友坐牢。他們是從這種氣氛、這種感覺之中,繼續搞社會運動的。而我這一代人,對於上一代人的體諒已經愈來愈少,溝通也會愈來愈少,所以這個經驗的傳遞其實……

2018年9月1日,社會主義行動抗議新華社發文抹黑佳士工潮為「外國勢力」所推動,要求立即釋放網站編輯員、被捕工人及聲援青年。
2018年9月1日,社會主義行動抗議新華社發文抹黑佳士工潮為「外國勢力」所推動,要求立即釋放網站編輯員、被捕工人及聲援青年。

端:已經斷在你這一代?

B:真的有可能是這樣呀!

A:我的判斷是一樣。我覺得我所有對大陸工人運動的理解,其實就是基於對以前的批判。但我覺得批判本身就是經驗傳遞的一部分,而不是說以前都是空白一片。

我了解到一些年輕人,最開始想關注工人權益,都很缺乏平台,需要獨自去積累經驗。然後我就會非常感慨,為什麼所有簡單的工作手法都得重新自己去學?

然後過往的人,對以前比較真誠的一點記錄,也並不足夠吧,因為很多人都不願意面對自己過去的問題。

兩地未來的危機其實是一樣的。資歷淺的人,可能關注工人運動,但是再也找不到平台去實踐,因為沒有機構了,都被打掉了。然後也沒法接觸過往很多的經驗記錄,唯一擁有的是關於這個時代恐懼的記憶。因為他們一旦做事情,就被砍掉。

所以即便一個年輕人找到我說他想做事情,我會說我很遺憾。我可以教你怎麼做事情,我可以帶你做事情,可是我們沒有那個space去做事情。我覺得行動者、組織者的commitment(使命感)的建立是來源於深度的工人實踐的,可是呢,我們已經沒有這些基礎了。未來他們身上印記其實是恐懼會多於這種commitment。

以前對勞工機構的打壓是harrassment,就騷擾。就是說喝茶,然後迫遷,斷水斷電,不讓你請人工作,可是不會搞你,也不搞你資金。但是2015年之後就叫criminalization,就是工人工作有罪化,勞工機構就開始有人被抓。剩下的機構開始轉型,他們關注的議題轉到migrant worker(移工),到migrant children(移民兒童)。

另外一邊,政府出台各種《慈善法》,跟《境外非政府組織管理法》,限制你資金的來源。它通過這些方式收編勞工機構,就是必須拿政府的錢、聽政府話,然後工作上轉型,成為一個更加可控的組織。它們也就不再具有太多勞工屬性。

整個社會控制的方式,是從harrassment(騷擾)到criminalization(有罪化)。在香港可能也是一樣的。

整個社會控制的方式,是從harrassment到criminalization(有罪化)。在香港可能也是一樣的,現在針對運動性、政治性組織進行criminalization;清掃完之後,下一階段,就會在資金上、活動上更多的收編溫和性的組織。

這樣的脈絡之下,你會發現作為勞工團體、勞工activists,就只能不斷地收縮、收縮、收縮。

這個已經不是說以前的機構沒有留下資源的問題,而是政府切掉了整個資源的合法性。行動者缺乏實踐的機會,又只感受到恐懼的話,對現實政治的理解只會愈來愈趨犬儒。我覺得這是中國勞工運動最大的危機。

廣東省製衣廠的集中地廬江村。
廣東省製衣廠的集中地廬江村。

為何沒能積累工運力量?

端:中港相互獨立的勞工運動各自也有二三十年,為何無法累積經驗或運動能量?

A:大陸的話是,像以前支持各種國內工人機構的香港團體,他們在香港本身就不怎麼交流,或者說互相有隔閡、芥蒂,那他們在內地的夥伴,因為大家有不同的老闆,自然而然也不會交流那麼多。直到後面慢慢大家都熟悉,都是一個圈子的,還是會交流起來。

我要批判的是,在這種模式下,大陸的勞工團體的工作者並沒有被很好地、進行很系統的勞工教育和政治教育。

很多時候NGO是在「做項目」。但是做工人運動,考慮的並不應該是項目,並不是我們支持了多少個案。更看重的是到底我們培養的工人,他的自我維權意識也好、集體意識也好,它有多深,其實強調的是工人社群的自我賦權。

這導致勞工工作者可能在工作當中會很累,拚命地去完成一些指標。但是工人卻把你當成一個service provider(服務提供者),當成一個救世主。結果是,帳面上解決的個案很多,可是對工人的影響,對工人的成長,其實並沒有什麼。

很多時候NGO是在「做項目」。但是做工人運動,其實強調的是工人社群的自我賦權。

端:那當時從大陸的視角看香港,會覺得香港的工人教育是系統的嗎?

A:當然不是呀!(笑)

B:我剛就在想你講的所有問題,香港的NGO也都有,都是會搞項目,然後組織者大部分時間拿來跟老闆交代。

A:對,就整個工人運動已經被建制化了,所謂建制化並不是說建制派那個建制,而是說它被大量的項目制所專業化、項目化,然後官僚化,去考量我們服務了多少工人,做了多少個案,做了多少場培訓。

但重要的是,組織者到底有沒有心思,去讓工人擁有自組織的意識,讓他們很主動、積極地去挑戰職場中的權力關係。工人更缺的並不是說,不知道這條路徑是怎樣的,他更缺的是,對這個路徑有效的「信心」。沒有人告訴他,他自己也不敢去實踐;即便去實踐,整個政治制度也告訴他不可行。因為他去了,就被告知「唉你這個沒有填好呀!」不斷地接受各種否認,那他怎麼去呢?

我們沒有解決的問題是工人在「自信」層面的這個能量,就是他自我能動性的缺乏,並不是他的那個維權工具、技能的缺乏。所謂勞工教育,並不是法律教育。它其實是一種權力教育,讓他去看到自己所處的這種權力關係。

端:B覺得香港這邊勞工NGO的培訓,是不是也像剛才說,也集中在個案上面?主體能量的積累如何呢?

B:是的。工運中人的反思,很大一部分就是很多基層勞工的工會資源,大部分都落在個案工作裏,然後這並不能轉化為持久的能量。過去幾十年,都在有意無意加強這個情況。

反而是不夠政治化。

有很多很好的罷工領袖,但能否很持續地在工會裏面工作?反而很少。香港最威水的碼頭罷工呀、紮鐵罷工呀……實際上碼頭罷工之後,工會會員大量地減少,現在可能幾百人都不知道有沒有。然後紮鐵的更慘,現在是幾十人的一個工會,很慘烈。

香港就是,NGO用了很多時間去搞個案,也有工潮,就是比較集體的案件;每年都在培訓同一批對象,同時又沒有新人加入。在愈來愈政治化的環境之中,勞工運動沒有跟上,而在社會運動裏比較積極的人,又不看重這一塊,所以就落後了。

在這個社群的組織過程裏,究竟是不是只能以比較狹義的勞工權益為一個介入點?我覺得在香港的脈絡裏,應該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獨立工會起初其實是很政治化的,因為八九嘛。但是慢慢可能是九七之後,一來是看重基層的勞工的組織,這個是應該的,因為比如說最低工資的倡議呀之類,也是香港的法例太落後,所以要打。但是慢慢可能再走十年,它就變成了一個很狹義的勞工權益的問題。

獨立工會起初其實是很政治化的,因為八九嘛。但是慢慢可能是九七之後,可能再走十年,它就變成了一個很狹義的勞工權益的問題。

A:我跟B講的那一套都偏向於工人權利教育,讓工人去理解自己處在怎樣的宏觀的資產壓迫結構裏面。在這結構裏面,他開始重新認識自己作為一個被壓迫者的角色。

B:這種已經是一種政治的教育嘛。政治化的勞工教育其實就是,用你的語言講,賦權,個案需要看到自己跟比較大的社會環境是什麼關係。

A:對,如果你去教工人他們為什麼處於弱勢,你不是把他放在一個框架裏面說他們不懂用法例,這是把勞資問題個體歸因化。他應該要擁有一套政治批判性的思考,那在未來面對政治運動的危機時,就會用這種思維方式去決定他的立場。

但這個很漫長,即便是通過工會去做這件事。因為全世界的工會都已經非常去政治化了:總工會負責一些政治/對外事務,但是分工會基本都是聘專門的勞動法律師,或者是組織者介入個案。這其實是蠻常見的。

「國家」一直有那麼大的力量去削弱工人,而全世界的工會運動其實都非常的脆弱,因為它沒有來自任何、工人自下而上的這種反抗的力量。

2017年5月7日,由六七暴動少年犯發起的「六七動力研究社」於和合石墳場舉行的公祭會,以鮮花拜祭其中的16位死者。
2017年5月7日,由六七暴動少年犯發起的「六七動力研究社」於和合石墳場舉行的公祭會,以鮮花拜祭其中的16位死者。

端:我原本以為香港的工會,像職工盟自稱走社運工會的路線,在這個問題上會反思得更加清楚一點。但這樣看來是不是這條路線也有一些問題?

B:香港的獨立工運,一方面可以說一開始很政治化,但是從另一角度來講,獨立工運又想避免一種意識形態化。因為「獨立」就是從左跟右獨立出來,所以它就不談左,也不談右。

A:六七暴動的遺產是嗎?

B:對,六七暴動遺下長久以來的問題是,所謂民主派中的左翼並不會說自己左翼。它變相把很多問題都變成是一個政策的問題,就是problem of some particular policies。但問題就是,它講的那種所謂整個政治經濟的system分析的視角,是很弱的。可能只有很少數的行業工會有這種程度的分析。

我想大概是2005、2006年的組織者,還比較好一點。可能因為書讀的比較多,然後有(反)WTO。但是後來的話可能就愈來愈弱了,這種傳統就沒有傳下來。

後來香港社會運動面對的問題就更多了。社會運動分很多塊,可能是土地的問題,然後反高鐵的問題……這些運動的動員方式,跟工會是完全不同的。

而社運工會並沒有參加到這種不斷變化的青年運動中,青年也沒有參加到工會的運動裏,形成了一種即便大家都somehow是左翼跟自由派,但都是平行時空。你在搞最低工資,2010到2011年時通過了法例;我就衝擊立法會,搞反高鐵。

A:但很多人都是偏左翼的,對不對?反高鐵這些社運抗爭,其實都是很偏左翼的話語,可是工會在這裏面也是沒連起來。他們也沒有參與到工會當中,工會也沒有主動接觸到他們。

B:而且當時基層的工會還在剛剛開始享受議會裏的成果,比如最低工資。然後你還要每一年兩年就去跟那個最低工資委員會review(檢視),你就把精力集中在那邊呀。所以這個是A說的那種建制化,被行政吸納。但是有很多社會運動,它不願意被吸納嘛,那你就其他運動分開了。

後來的話,那更嚴重是雨傘以後本土派出來了,然後香港的所謂左翼就說這全都是右之類的。

A:然後也不介入了。

B:然後就放棄,其實是放棄。但它以為是堅持。所以即便說一些工會的路線是政治化的,是社會運動主義的工會,但是在實踐上還是有很多問題。

「香港人太守規矩了」

我所理解的學會不守規矩可能就是說,警方要我們幹嘛,我們就偏不幹什麼。當所有人都去反抗這套東西的時候,這套規矩的認受性就會愈來愈低。

端:現在用在香港的很多手法,看着會很熟悉,因為似乎在大陸也使用過。

B:過來這邊好像更好用。

A:對,香港人非常守規矩嘛。

B:現在根本就不是守規矩的問題了,背後的全都是檯底的。

A:不不不,這個還是守規矩。所謂真正的不守規矩是,就是你的法庭,我不再信任你是有任何合法性的,整個公民社會不再去服從。

B:這是公民抗命呀。

2014年持續了79天的雨傘運動,是香港歷史上最大型的公民抗命運動。
2014年持續了79天的雨傘運動,是香港歷史上最大型的公民抗命運動。

A:但這不是在說2014年那種。我覺得,因為大陸一直都沒有規矩,它打我們也沒有規矩,我們繼續生存,我們也不按規矩。

意思是說,我們很早就開始有人在做很地下的東西。或是我們從來就沒有按過規矩,因為我們沒辦法在一個合法的框架中讓勞工機構生存。所以大家都是以公司註冊,帳目都隨便做,也有些工作東西是偷偷做的,也不會公開。

這是我們的不守規矩,我們不會去理什麼規則,我們想辦法生存下來就好了。

端:相比之下,整個香港的公民社會很講守法,還有透明度,都傾向公開跟公眾交代。

A:對,但是我覺得這成了很大的問題。因為材料的演繹已經不再是由公眾定義。以前的透明,是基於認為公眾應該參與定義,但現在公眾don’t have a say,沒有任何話語權去定義你的所有這些東西的合法性。

你任何一個組織做一個小活動,開一個空間都可以「顛覆國家」,就表示定義是來自官方。

我所理解的學會不守規矩可能就是說,警方要我們幹嘛,我們就偏不幹什麼。當所有人都去反抗這套東西的時候,這套規矩的認受性就會愈來愈低。

因為它知道大多數人都會遵從這個規矩,於是不斷地增加更多的規矩,管到你所有東西。所以倒不如一開始就不遵從這套規矩,就像阿藍(何桂藍)跟幸彤(鄒幸彤)就是這樣子。

我覺得她們兩個有一個很強的大陸的特性,阿彤跟大陸的接觸很多,她知道我們做很多東西都不守規矩,比如有人說:「我私下答應警察,背後還是做其他的東西」。大陸的邏輯就這樣子的,因為規矩是它定義的,如果我們的力量足夠強大,它那個定義也可能被推翻。

我所說的守規矩,就是我們仍然懷有念想,或還在守護那一點它賞賜給我們的自由,而這個虛假的「自由」讓它成為一個legitimacy(合法性),讓當局向外面去展示。那我們何不就赤裸告訴他們,我們挑戰這個legitimacy的合法性,這個legitimacy本來就是你賞賜的,你就拿回去。

B:你這是「攬炒」思路。

A:我覺得在香港,大家還留有一點希望,我聽從他們,我不做某個事情,我還能保有一些安全,保有一些空間,保有一些讓香港人繼續奮鬥的可能性。

但是你看鄧炳強說的話,「你們解散我還是會狙擊你們的」。你的這一刻妥協,這一刻的忍讓,不代表就洗白了,大陸的邏輯是這樣子的。你即便從事其他的東西,你過去的東西還是會被掀出來。你過去所謂的忍讓、妥協並不會給你帶來最後的饒恕。

警察國安處上月底引用國安法,要求支聯會交資料,支聯會表明拒絕,限期屆滿後,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常委梁錦威、鄧岳君、陳多偉陸續被捕。圖為鄒幸彤於9月5日出席支聯會記者會。
警察國安處上月底引用國安法,要求支聯會交資料,支聯會表明拒絕,限期屆滿後,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常委梁錦威、鄧岳君、陳多偉陸續被捕。圖為鄒幸彤於9月5日出席支聯會記者會。

大陸的經驗裏面就是說,風險從來不是可以規避的,風險只能控制。就是當我們談危機,我們從來的目標都並不是消除危機,當局已經認為你是一個危險因素,你要處理的是怎麼去控制危機,或者說讓危機來的時候,你背後的組織或承載的基礎不被摧毀得更快、更大。

可是現在大家太抱有一個美好的妄想,覺得危機是可以百分百清零的。其實不是的,交了材料也可以有更大的風險。在大陸,如果警方說讓你講出另一個人的事情,聲稱只會針對他,但其實你講了之後,就會變成一個關鍵的共犯,而且講得愈多、暴露愈多。同時對方更危險,你也危險,因為你們是同犯。

他給一個信號說,你可以安全地離開。可這就像一顆「糖」一樣,是不可能的。

他給一個信號說,你可以安全地離開。可這就像一顆「糖」一樣,是不可能的。

B:大家真的不習慣這個新的邏輯,新的玩法。打從初選案件的被告開始就不習慣,一開始就是從很律師的角度去看這個問題。所以就發展出不同的情況:主動跟法官講,我已經退黨啦,還有很多我們以前無法想像的保釋條件。

我覺得現在所謂的香港大解散,打從一開始47人案已經種下種子,這些牌面上最有代表性的人,全都不習慣這個玩法。

A:你看國內的,最初2012、2013年抓的人都是不認罪的。它就開始設計出各種什麼指定居所監視居住,然後我們開始認罪。但是這個看似「妥協」的變化給人的印象就是,「大陸式的認罪」是用了特別惡劣的手法才讓我們認罪。這個過程並沒有給它建立合法性。

我們跟它玩,但也不讓它玩得那麼暢快,就是這樣。它必須發明一些新的東西,一些法律,什麼《慈善法》、《境外法》。我們不會百分之百遵從它,即便付出代價,我們雙方都付出代價。就是說即便我最後還是輸,但是我會晚一點點認輸這樣。

我們還是會讓它不容易,讓它不容易一點。

B:大陸這些被政治檢控的人,全都這樣「攬炒」嗎?

A:不全是攬炒,但他會給公眾一個形象,這些都是黑箱作業來的。

在大陸有一個說法是,「政治問題法律化,法律問題技術化」,現在法庭做的是政治檢控,但是你們把它法律化,再透過技術化去解決,這套方式反而是順從了那個hegemony。

2021年3月1日,47人案提堂,大批市民於西九龍裁判法院外排隊進庭聽審。
2021年3月1日,47人案提堂,大批市民於西九龍裁判法院外排隊進庭聽審。

顛覆還是煽動顛覆?罪名未必是最重要的

端:國安法之後,香港多了國家安全相關的罪名,比如47人案中很多被告「顛覆國家」,另外也有人被告「煽動分裂國家安全罪」。而這兩、三個月,「煽顛」在大陸的使用也擴大到了像獨立記者黃雪琴、勞工NGO王建兵、或年輕學者方然身上。A有多年應對當局的經驗,按照你的觀察,煽顛罪的內涵和打擊的範圍是否在悄悄改變?

A:確實是有一個趨勢,以前這些罪名都用於很具有對抗性的行動,比如說法輪功啊、衝擊國家機關啊、一些直接挑釁的行為,強烈反對政府合法性的,才會引用這個罪名。

但是近幾年,他開始打壓沒有那麼強烈地去挑戰現有政權合法性的一些個體,不管是思想上或是個人。有些人只是倡導去某個理念,但是他並不是去直接挑戰整個合法性,但他就會關一個「顛覆國家政權」。

我的感受是,近幾年,如果你關心的是比較偏泛公民社會類的民間自主組織,不是具體議題,而是偏公民社會類的這種社群組織,都會被認為可能是挑戰它的正當合法性。

對於activists來講的話,它是一個「口袋罪」,它從哪個方面演繹我們的東西,跟我們實際做的東西沒有太多的關係,它只是有不同的故事框架。就像鄧炳強會講,你在看守所(監獄/收押所)裏面擁有多一個巧克力,就可以顛覆國家安全。

目標只是把你控制住,我覺得在國內,它並不在意把你判多少年刑,它更多是怎樣去保證,能夠盡可能長地去控制你。

所以罪名到底是什麼不太重要,因為目標只是把你控制住,我覺得在國內,它並不在意把你判多少年刑,它更多是怎樣去保證,能夠盡可能長地去控制你。所以它給你緩刑,譬如說,它給你判三年、緩四年。

當然,緩刑結束之後,它還有其他的軟性控制,譬如定期談話。它的目標其實就是讓你無法做事情,即便你獲得自由,你仍然處於監控當中,你也不敢放開手去做事情,你的社會資源、你的人脈、你的各種社會參與的動力跟勇氣,都在這監控當中被消磨掉,所謂你的社會性已經死亡啦,你的network也沒有了。你這個人基本上在公共生活是廢的。

這個循環下面,真正有commitment、有覺察、有意識的行動者﹐可行動空間是非常之少。他要做個什麼事情都很快被監控到。

我不知道香港可不可以借鑑,大陸有些人的說法這是perfect authoritarianism(完美威權)啊,一個完美的監控、獨裁的體系。反正它也不一定要讓你受苦,它就是讓你消聲,不再成為不穩定因素,讓你controllable。然後所有人,其他人也不會受你的影響,因為你已經失去了影響力。

2020年5月24日,市民在香港島一帶發起反對國安法及國歌法遊行,防暴警以催淚彈驅散。
2020年5月24日,市民在香港島一帶發起反對國安法及國歌法遊行,防暴警以催淚彈驅散。

國安與中間人、自我審查與交易

B:我本來以為要在香港植入這個系統,還需要一點時間。但我發現是太天真了。原以為那個文化不一樣,把你帶去「喝茶」的話,你若不知道他是誰,不一定要去的。但是好像香港人也沒有這樣……

A:就大家還是會去?

B:每次都去啊,我聽說都是……

A:這都是非法渠道,它不是合法,你可以拒絕的。

B:若警察要正式落口供,大家就會覺得要有律師呀堅持權利啊;但如果名義是「喝茶」,大家還是會去的。

端:為什麼大家有共識用「中間人」這個代稱呢?

B: 我不知道,中間人跟國安是不一樣的。

A: 我覺得這是香港有以前那種西方的政治邏輯。以前香港的統治是基於一種協商性的政治,一個ruled by negotiation,這時候在跟不同政黨、利益之間,它就需要中間人去調和,扮演利益上溝通的角色。

但是呢,現在還引用這個詞,我覺得是有問題,香港政治現在是基於恐懼的管制,變成一個ruled by fear,不再有政治上的這種negotiation(協商),這個機制就被國安所替代。

國安的談話其實不會談很多東西,但更重要的是他通過這個行為去告訴你, we are watching you。我們可能會給你些信號,要求你做些東西,我也不會告訴你什麼下場,反正你自己考慮。

政府給你80%的空間,你就只會敢做60%,就是這種恐懼所造成的。

這種交易本來就不存在,但是大家慢慢就形成一種「交易」意識,就像覺得「如果我不去喝茶的話,可能會惹它生氣啊」,所以還是保持一個比較好的溝通方式。這其實就是一個自我審查的過程。然後它說的東西是不是真的,你永遠都不知道,它說如果你不解散,你們安全會怎樣怎樣,但你真的會有這樣的結果嗎?它不會給你答案,你自己去想。

把恐懼說出來,認識它?

A:這個行為之後一定會有普遍性,而它的不正當性一定要被揭露……現在它起到作用,因為它知道你無法拒絕,可是當整個社會對它的認識加深的時候,那它也知道跟你「喝茶」的時候必須要對你好一點,不能很強勢。其實就是我們在整個公眾的角度,平衡兩者的權力關係。

不過話是這麼說,大陸很多人應對國保時,也很措手不及的。

B:香港這邊,很多東西也還不透明。不過,去不同的團體釣魚那種,感覺還沒有,國安應該還沒有進入到民間團體管理的部份。

A:我覺得大陸過去的經驗裏面,有一套我一直很秉信的一句話,「恐懼它之所以那麼有效,是因為我們從來沒見過它長什麼樣」。

正因為我們從來不知道它長什麼樣,我們會去隨意點綴它,隨意去放大它,這才是恐懼最大的恐懼之處。其實會面對這樣的強權打壓並不是多數人,但是社會留下這種多數的恐懼的遺產,是因為恐懼會讓大家無限地去遐想。

正因為我們從來不知道它長什麼樣,我們會去隨意點綴它,隨意去放大它,這才是恐懼最大的恐懼之處。我覺得去回應這種危機,最好的方式是教大家怎麼去認識恐懼本身。

我覺得去回應這種危機,最好的方式是教大家怎麼去認識恐懼本身,把它具體化,把它成像化,讓他知道那個恐懼、那個過程長什麼樣。如果現場有人講了一個很完整的故事,這一幕喝茶的場景是怎麼樣的,那麼他就:「哦,那我也可以啊。」

他需要知道不同的活動有不同的強制措施,有不同的後果。如果不去分級的話,他可能覺得做了一個A級別的小事情,就會得到最大的Z級別的後果。其實不會的,你A就只能對應到A的結局,但他馬上就想到Z去了。

恐懼也好,風險也好,是規避不了的,但風險是可以被measure的,可以計算的。

政權也不是死板一塊啦,就是說你看到大概風險,自己去測,而不是帶着一個不斷遐想的東西,一個巨型怪物在那裏。你想一下,假設你的朋友被抓,請問你的風險多少?最多是傳喚,你能接受嗎?你如果能接受的話你這幾天就好好睡覺。

B:不能接受呢?逃跑!旅遊?回鄉?

A:那你趕緊逃出,躲起來呀,換一個地方呀。這不代表找不到你,但很多人的底線其實是不被抓,喝茶或傳話還是可以接受。即便你心有恐懼,承認——每個人都有他的恐懼呀——承認它的存在,但是不被它管控,就不為它所dominate(支配)。

如果恐懼發生的時候,你人就已經跑了,然後組織已經解散了,後面就不關我的事情了,那然後就沒了。

這個才是我們不願意見到的——我們想要減少社會的、公共參與的損失嘛。

自我審查是很恐怖的。這意味着你會失去社會改造的很多創造力,你不敢放開去想……你會不自覺的反鎖一下門,這個是身體的記憶,這才是最徹底的。很多人遭遇2019年被抓的各種,是身體上都有這樣的記憶。

但是它是可以被療癒的嘛,我們需要在社會慢慢回復平靜的時候,總結過往的事情,去曝光出、去講出那些政權不希望我們講的東西。它所謂的潛規則就不能再潛,因為監督本身是在重新創造一種新的權力平衡,讓恐懼也不再那麼的有魅力。

不過都是說得簡單。好難啊!就像我有時遇到警察就很不爽,非常有情緒。你說好聽是一種憤怒嘛,但其實你必須承認它就是恐懼。

2019年7月1日,清晨六時,示威者佔據通往金紫荊廣場的一段龍和道。
2019年7月1日,清晨六時,示威者佔據通往金紫荊廣場的一段龍和道。

所以,要如何對抗無力感?

端:A所說的那種行動者可能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對人性的要求還比較高,就是你要對犧牲和代價有很充分的認識,並且接受了、作好準備。第二個是,你要理解到如果按照官方劇本玩,可能會被困住,或者被利用加強它的合法性。

A:我覺得挺難的,人性是多元的。

可能更實際一點,我覺得公民社會可以做一些工作,去修補解散所造成的恐懼和失望。因為反而去要求在裏面的人怎麼樣,都過於苛責……裏面都很慘了嘛。

我們也肯定要針對社會對這種獄中狀況的理解,它可能所引發的恐懼去做很多彌補。

在香港,尤其是很多的年輕人,離不開香港的人,走不了的這些人。他們如果以後要做事情,他們身上來自政治打壓的包袱是很重的。怎麼去處理他們這個包袱?我覺得這是兩地未來公民社會的一個重點。

這麼多人被抓,創傷也是需要去處理的,否則的話,這個城市的很多人也很難投入。

另外,這麼多人被抓,創傷也是需要去處理的,否則的話,這個城市的很多人也很難投入。

端:剛聊到的很多都是對行動者、組織者而言的,對於普通人,要在這些混沌的時勢帶來的不確定性中自處,可以怎麼做呢?

B:其實普通人的這種能量不是已經在到處走了嗎?比如今年的my little airport的演唱會,大家聚集在一起,而唱歌的人是很有意識去做這個療癒的。

很明顯有2019年身體記憶的年輕人,他們看到一個一個團體在散,但自身的領域沒有受影響,他們在學的真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不只是興趣而已,而是一種心理和身體的準備,好像未來需要這種東西的感覺。

A:這不是虛假的幻想嗎?

B:有可能是,但是我上一輩的人,比較普遍的做法是移民,這一輩比較年輕的,普遍採用的是這種。當然也有些很個人主義的考慮,「我現在應該享樂」、「增加個人的capacity」⋯⋯這其實也非常香港。

但香港的政治太荒謬了,比如說「MLA不能book場開演唱會」,不發生的話還好,要是真的發生的話,就會成為一個新的「政治事件」。「政治事件」很重要啊!今年不能book場的是何韻詩,以後說不定是方皓玟?今年好多人去看演唱會,可能下一年就沒了?大陸的李志也是這樣。

A:那又怎麼樣呢?

B:那些什麼喝茶啊,那是屬於你的政治事件,但是屬於普通人的政治事件是什麼,就是不能看MLA⋯⋯

A:對啊,那不還是該吃吃該喝喝,還是能好好生存,而這些東西被慢慢蠶食了,並不代表我活不下去。

B:是不是真的是這樣呢?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為什麼這些藝人需要被封殺?為什麼不能讓他到處跑?

A:但民眾沒有對此有太多抗議啊,看李志的人畢竟是少數,真正非他不可的人很少啊,在大陸就這樣。

B:但極少數很重要啊,significant minority(重要少數)⋯⋯

A:就是它不是關於吃飯,不吃就餓死的東西。

B:我沒有想像過沒飯吃才(能被稱為)是真的矛盾。就像大陸現在說「躺平」,躺平之所以成立是因為它被說了出來,而不是僅僅在躺平。當他說出來就不是躺平啊,那個荒謬對抗荒謬之處就在這裏。所以我覺得即便是symbolic struggle(象徵性的掙扎),也還是struggle。

我沒有想像過沒飯吃才(能被稱為)是真的矛盾。躺平之所以成立是因為它被說了出來,而不是僅僅在躺平。當他說出來就不是躺平啊,那個荒謬對抗荒謬之處就在這裏。

A:我可能比較mean,我覺得,當你去強調躺平的積極意義的時候,躺平並沒有發揮什麼社會反應⋯⋯

B:是,可是還有什麼東西是有社會反應呢?實際上是差不多沒有嘛。大家覺得這種struggle當中有變得犬儒的危險性,可是問題就是,它有沒有那個potential(潛力),如果說因為有落入很差的狀況的可能,就否認了potential,那沒得講啊,左翼和右翼都有問題,自由主義都有問題,走錯一點就變成毛澤東了對不對。

端:香港有聲音覺得「追星」的現象有讓人們變麻木的可能性,但也會有人覺得,這個「追星」過程中有很多事情正在發生。比如幾百人在街上追星,警察是不會做什麼,然後人們在群組裏面,還會討論時事、討論政治。

B:幾百人反而是小事,但是公共討論、政治討論在發生,還有實際上在某些作品裏發聲,這個也很重要啊,他們是養着一種能發表這種言論的作品的公共場合,還有什麼派台的歌啊,裏面的內容都是⋯⋯我覺得在香港的context(語境),起碼在今年,是太明顯了。

我覺得這跟九零年代初大陸搖滾樂的興起很像。以前最紅的唐朝啊、魔岩三傑啊,他們好幾個人都傳說曾在天安門唱歌。那為什麼他們紅呢,為什麼突然以這種形式爆出來呢,就是somehow那個政治能量,進到那個領域嘛。那,當然不能期待,這個就翻天覆地,但它真實存在。

端:那A在大陸是怎麼跟無力感對抗呢?

A:(嘆氣)先不談行動者,如果公眾要跟無力感對抗⋯⋯社會所有的遭遇給了他很大的否定,讓他產生很多無力感,那我們首先要做的,是讓公眾肯定公共所創造出來的東西。

政治一直在否定我們做的東西,包括認為我們發出來的東西是有危害的,或我們所做的東西被認為是違法的。那要重建一套體系去肯定我們所做的東西,即便我們知道所做的東西是useless,那也沒有被self-deny(自我否定)。

我相信是說,保持能量,保持對那種自我否定的覺察,然後時刻去創造公眾肯定的東西。

這可能是記憶,香港人很喜歡講的記憶;也可能是有悖政府的文化,政府認為不行的東西我們去堅持⋯⋯對抗無力感的方式,它的標準絕對不是我們能爭取多少政策上的進步,而是我們多大程度讓集體覺得我們在做一個對的事情。

政權一直在封殺這個文化、文本,我們用一個集體方式去反抗,而這個集體方式是有一個common sense的東西。

保持對那種自我否定的覺察,然後時刻去創造公眾肯定的東西。

至於行動者的話,我覺得⋯⋯這裏面當然有很多種。我自己是用一種很歷史性的視角去思考我們所做的東西。

我覺得組織工作者、行動者有一個很重要的危機是把自己看得很重要,他會覺得我是這個運動的leader,或者我要為運動貢獻,或我是個social change maker才能證明我自己的存在。其實我們把自己放在了一個改變的位置上,那一旦無法改變,作為行動者的意義就不存在了。這樣的心態你絕對會很慘。

所以我說歷史性的角度是,看我所做的東西,可能就是在整個歷史中做個墊腳石,為未來的人留一些方法,留一些供他們批判的東西,那我的預期是,我去探索出一些對社會進步有價值的實踐或思考或任何的遺產。

社會改變一定是個歷史的進程,我們當下所追求的任何一個目標,其實它都是不斷演變的,而且是不可能完美的。

我說歷史性的角度是,看我所做的東西,可能就是在整個歷史中做個墊腳石。

尤其對左翼來講的話,我們追求的是一個工人的自我覺醒,自我組織,這在當下全世界任何國家都沒有實現,因為整個生產和剝削關係都沒有徹底改變。任何一種制度,民主制也好,工人都無法爭取自己在職場中的經濟民主的話語權。那這個目標就更長遠了,絕不是某一天爭取到政治民主就可以了。

這樣一分析,那中國明天民主了,對我來說也不是一個終點。行動者就是要這樣批判性地思考批判性地生活,如果那麼容易靠近終點,那其實很容易失落,因為你把答案定死了,那就很容易陷入政治性抑鬱。

從這個角度,我會願意充分相信工人的決策,也就說我的歷史性目標,不是為了讓工人實現某個圖景,而是為了幫助工人擁有一個能力,能夠去自己決定自己的圖景。

我覺得那個心態不是等待,而是把每個實踐都變成你可以參與其中變化的東西。

(端傳媒特約撰稿人李智賢對本文有重要貢獻。)

讀者評論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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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深刻的reflection, 讓我反思了當前在香港社會堅持公民抗命的心態和期望,感謝端的高質訪談!

  2. 非常好的問題!可是這個對話太長了。希望有深度報道,回顧並研究香港公民社會為何一夜之間,就被壓垮了。問題和出路在哪裡?今日香港,明日台灣?

  3. “政权也不是死板一块啦,就是说你看到大概风险,自己去测,而不是带着一个不断遐想的东西,一个巨型怪物在那里。”
    这块倒是挺实感的,我自己参与过对于北京昌平区所有小区强制“人脸识别防疫”的抗争,自己检索了小区人脸识别承包商和政府相关的文件,由一个地头蛇承包项目,再转包给一个外包公司。昌平区政府的新闻里是直接和该外包公司对接的,但实际上是地头蛇公司承担外部的信息采集平台的搭建。我的猜想是地头蛇公司给付了费用,因为人脸识别设施是免费的,估计之后可以拿到政府给的补贴,或者通过卖信息赚钱。
    在信息采集界面没有给到任何承诺书,对于人脸信息的隐私保护非常模糊,我强烈要求必须要有一个责任方来给我做出承诺,最终昌平区给到了一纸通知,但是通知上的机构是昌平区社区街道办部门,并且通知上没有时间。
    我自己评估这大概就会变成以贩卖信息没人管的状态,于是我把所有查到的信息发到小区群里,之后就是社区管理的人把我踢出群,没有给到任何解释。不过我也一直没有办理,门禁严查,和小区保安争执过几次,直到搬家,这件事情结束。再有,就是弦子最近的这一次开庭,现场也很紧张,警察和便衣比我们去声援的人多两倍,以“妨碍行人”的借口拉了警戒线,结果是每个经过的行人都要被盘查,现场还有屏蔽仪,被警察查了两次身份证,不过到现在确实也没后果。像我这种抗争确实也不会到把你怎样的地步,最多就是喝茶。喝完茶你肯定该骂还是骂,下次遇到事情还是会反抗,不过可能不要对旁人抱有任何期待,自己干自己的,这样不会失望,也不怎么会抑郁。
    其次,我也在思考一件事情,既然制度已经是无法动摇,也不容许你去改动,何不理解为它彻底失去了改良的机会,改良本身就是为这一套有毒的制度续命,那就让它腐烂好了,尽最大努力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逼到绝路就是拉坏人一起上路,比如福建的欧全中,结果最好可能把底层的喽啰打一批,最差就是几个替死鬼顶包,之后再一次强化“差序信任”,“中央是对的”的情况。

  4. 至於工人的價值,對於資本家和老闆而言,多為他們掙錢,少花他們的錢就是最大的價值😂 最好的員工就是那些買了恆大理財的中層,底層員工,上班賺的工錢都拿去給老闆填窟窿🤭

  5. 工人能有啥需要😂,事少錢多離家近唄。難道是自我實現需求?這個世界還沒這麼進步吧😅

  6. “工人权益的维护就在于教育工人你在被压迫的状态”这句有何不对?
    真要讲马克思那一套,工人在剥削阶级(工厂主和雇佣劳动制)在完全消灭之前都是被压迫的,这一点也是工团主义者和共产党人,安那其主义者少有的共识之一,为何要否认这一点呢

  7. @jackhui
    噗哧,你真的有看懂對話嗎?與談者是希望勞動者可以”獨立行走”,你的幫助說才更像是在實現項目者的自我價值。

  8. jackhui,不知所雲,連工人受到壓迫的狀態都否認扮盲,你要不要先同左派@第十一個觀察者好好討論下馬克思主義?
    保護工人權益等於成長實現價值?工聯會成日搞XX培訓班,培養工人做更好的韭菜算不算?你去同葵涌碼頭罷工工人講,學多件紥鐵賺多點就好?
    還講“洗腦”,你這種人就是中了中共話術毒,拿到幾個有神秘色彩的名詞就到處用。講講何爲洗腦?社會組織又如何搞成洗腦?不懂就去翻字典。
    最後又拉公民社會做虎皮,公民是你這種避重就輕的奴才嗎?

  9. 工人权益的维护就在于教育工人你在被压迫的状态并以此作为未来立场依据。。。这是啥社会工作者啊能说出这句话。。。
    保护工人权益需要了解工人的需求,并帮助他们每个人成长以更好实现他们的价值。而不是给他们洗脑,来实现自己的价值。
    这就是这些社会组织大解散的原因吧。。社会工作者将一种价值成为公民社会唯一目标,价值单一化使得公民社会不存在多元化韧性而一遇打压直接崩溃。。。

  10. 非常感谢,受益良多,AB两位中间那段关于吃吃喝喝的短对话非常精彩!

  11. 让人感到难过,喘不过气来

  12. 香港和中国大陆的社会团体的瓦解有一点不同的是,香港的社运团体无论左右,一部国安法就可以搞定,而大陆还有空间给工人跟资本去周旋,只要不直接针对权力部门,法律的边界和解释是很模糊的,给人一种斗争可以维权的错觉。但是香港的环境是,一个颠覆罪就可以判囚终身,那个靠上诉终院、司法复核可以改变政治判决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当社运领袖被一个个抓进去,不知道何时审判,不知道判囚几年,已经给社会造成几近窒息的恐惧环境,西环只需稍稍尚在组织里的人,甚至是义工,无论组织成立多少年,都会一夜崩塌。而事实他们就说这样做的。

  13. 好长。
    有一些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