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屬於我犧牲的同事們的獎章,至於他們在社交網絡上寫的那些東西——我他媽的不在乎。」10月8日,在諾貝爾和平獎被授予兩位分別在俄羅斯和菲律賓的記者的消息傳出後,其中的俄羅斯獲獎者、《新報》(Новая газета)主編德米特里·穆拉托夫(Dmitry Muratov)在與新媒體《美杜莎》的採訪當中說。
他是歷史上第三個獲得這一榮譽的俄羅斯人,或許也是輿論層面遭遇非議最多的一位。
比起四十五年前的蘇聯科學院院士、核物理學家安德烈·薩哈羅夫(Andrey Sakharov)和三十年前的蘇聯總統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Mikhail Gorbachev),穆拉托夫這次獲得的和平獎很顯然更多帶有象徵意義:穆拉托夫的主要職業身份僅僅是《新報》主編,他的主要成就亦在於此,正如他自己所說,是《新報》,是曾為《新報》工作或仍在為《新報》奔走的所有人共同獲得了這一榮譽,這是授給編輯部的獎章,「130位諾貝爾獎獲獎者每天經過走廊。」
但與之同時,在今天政治光譜空前模糊、政治壓力卻空前嚴峻的俄羅斯,獲獎後的穆拉托夫,甚至是整個《新報》,仍不免遭遇來自各方的質疑目光——彭博社知名記者伯爾什德斯基毫不客氣地表示,這次授獎是一個「完全錯誤的信號」,獨立派媒體在打量《新報》會否因為諾貝爾獎而被列入「外國代理人」名單,而大多數人眼中更為熱門的獲獎人選、如今業已下獄的反對派領袖納瓦利內(Alexei Navalny),則與他的大多數團隊成員一起,在諾獎公布後至今的幾天中維持着並不友好的沉默。
諾獎勢必會改寫穆拉托夫和《新報》在如今俄羅斯政治環境中的地位,並從而部分地改變俄羅斯政治環境,但問題是,改向何方?
來自諾獎的種子
憑藉戈爾巴喬夫改革後媒體驟然獲得的自由空間、新近解密的檔案和開放的言路,「調查記者」這一新生事物在蘇聯末年發揮了巨大作用。
《新報》創立於1993年4月,其誕生源自前身媒體《共青團真理報》的一次分裂。
與蘇聯最後十年裏共青團成為眾多經濟改革的試驗田相對應,《共青團真理報》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也成為戈爾巴喬夫改革的主要思想陣地之一。1987年,時年26歲的穆拉托夫離開家鄉薩馬拉來到莫斯科,加入了當時蒸蒸日上的《共青團真理報》。
憑藉戈爾巴喬夫改革後媒體驟然獲得的自由空間、新近解密的檔案和開放的言路,「調查記者」這一新生事物在蘇聯末年發揮了巨大作用,也成為穆拉托夫和與他同輩的整整一代媒體人職業生涯得以騰飛的起點。直到蘇聯解體前,《共青團真理報》都是莫斯科調查報導的一座重鎮,但隨着蘇聯解體後經濟重負接踵而來,報社面臨的生存問題日益嚴峻,爭執隨之爆發:為了掙錢打算將報紙改革為都市小報的蘇格爾金贏了,希望堅持調查報導路線的穆拉托夫隨後率部出走。
1993年,這些從過去的《共青團真理報》走出的老記者共同創立了《新日報》,穆拉托夫任副主編,已不再是國家領導人的戈爾巴喬夫捐出了自己諾貝爾和平獎獎金的一部分,為報社購買了第一台電腦。新的報紙關注政治、腐敗和車臣發生的戰爭罪。1994年第一次車臣戰爭期間,穆拉托夫以特聘記者身份派駐車臣一年,1995年返回莫斯科後即獲任主編職務,《新日報》也由此改名《新報》。這個名字、穆拉托夫的主編身份和報紙的關注話題都延續至今。
整個九十年代,當大部分媒體同行賣身於各路財團,開始嘗試更為娛樂和商業的運營路線,《新報》孤獨地在車臣局勢中投入了巨大精力,而窘迫的財政狀況從未得到根本改觀。謝菲爾德大學新聞系教師伊利亞·亞伯羅科夫(Ilya Yablokov)在其專欄文章中透露,穆拉托夫在不久前與他的採訪中提及,九十年代《新報》曾多次瀕臨破產,長期無法正常發放工資。與此同時,由於大量刊發對於商業賄賂、權力腐敗等方面的尖鋭調查報導,《新報》還多次被寡頭與權貴告上過法庭。
這是一段在無人問津中苦苦掙扎的日子。直到2000年以後,戈爾巴喬夫自掏腰包,與銀行家亞歷山大·列別傑夫(Alexander Lebedev)一起提供了直接資金支持,才使得《新報》現金流稍趨穩定。
鮮花與子彈
2000年至今已有六位記者是在相對明確的情況下死於因報導招致的蓄意謀殺,除了既遂犯罪,《新報》編輯部還多次收到各種形式的死亡威脅和內含不明物質的匿名信件,絕大多數案件至今懸而未決。
2006年10月7日,《新報》著名記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Anna Politkovskaya)在自己位於莫斯科住處的大樓入口處遭人冷槍暗殺。她不是俄羅斯第一個遭遇暗殺的記者,也不是《新報》第一個遭遇暗殺的記者,甚至這一次暗殺也不是她自己所遭遇的第一次,但這次暗殺事件在全球範圍內引起了最為強烈的憤慨,《新報》也由此以一種頗為悲壯的形象贏得了國際聲名。
與穆拉托夫一樣,波利特科夫斯卡婭同樣是跟隨着改革腳步踏上新聞職業道路的「那一代」記者,也是俄羅斯「新新聞」的代表人物:書寫大事件中的普通人。在遇害前的六年裏,她的作品在國內外贏得了無數獎項,直到今天仍是第二次車臣戰爭最重要的第一手資料。
因為她的死,俄羅斯國內外啟動了多項維護記者權利、督促俄羅斯政府嚴查「有罪不罰」現象的倡議和長期項目,但此後的十五年,這起案件始終沒有實質性進展,直到今年10月7日,也即諾獎公布的前一天,《新報》仍在用整個版面的系列報導試圖推動對真兇的調查。
類似的悲劇同樣出現在其他人身上。波利特科夫斯卡婭死後兩年零四個月,《新報》另一位記者阿納斯塔西婭·巴布羅娃與俄羅斯律師斯坦尼斯拉夫·馬爾克洛夫,在莫斯科舉行一次有關俄羅斯軍隊在車臣的虐待事件的新聞發布會時遭槍手當場槍擊身亡。又六個月後,《新報》撰稿人娜塔莉婭·埃斯捷米羅娃在車臣首府格羅茲尼遭人綁架,數小時後發現已遭槍殺。
自九十年代起俄羅斯就是全世界對記者而言最不安全的地區之一,普京時代的來臨並未給記者的人身安全問題帶來實質性的改善,而《新報》,又是近年遇襲最多的媒體:2000年至今已有六位記者是在相對明確的情況下死於因報導招致的蓄意謀殺,除了既遂犯罪,《新報》編輯部還多次收到各種形式的死亡威脅和內含不明物質的匿名信件,絕大多數案件至今懸而未決。
幕後的贊助商
穆拉托夫與「另一邊」人物的私交也不算是什麼新鮮事:它們天然地屬於當代俄羅斯錯綜交互的精英關係網絡,或許也正是幫助《新報》二十八年屹立不倒的因素之一。
2015年,由於亞歷山大·列別傑夫迫於自身財務狀況決定撤資,《新報》再一次陷入資金窘境,穆拉托夫甚至在採訪中主動透露,編輯部正在考慮停刊紙質版。
對於俄羅斯媒體行業,這是另一段堪稱翻天覆地的時期,互聯網的衝擊導致大量紙媒停刊,在原就面臨資本格局洗牌、媒體財團紛紛解散這一國家背景的俄羅斯媒體界,網絡帶來的打擊更為沉重:廣告費用和銷量均出現急劇下滑、線下售賣網絡瀕臨破產,而如果考慮到此時克林姆林宮正在有選擇地為容易「為己所用」的媒體提供財政支持,事情看上去就更像是一次按照政治站位進行的人為揀選。
但《新報》堅持了下來,儘管銷量不斷下滑,依然維持住了一週三期的發行頻率。
2019年,新獨立媒體項目《Proekt》刊發了一份調查報導,稱《新報》真正的贊助商是Yota 的前合夥人、被認為與RosTec公司負責人切梅佐夫關係密切的商人謝爾蓋·阿多尼耶夫(Sergey Adonyev),作為交換,報社對於與切梅佐夫和RosTec公司相關的報導存在特殊審查程序。穆拉托夫斷然否認了收取資金並啟動特殊審查等消息,但《新報》隨後的正式回應證實了阿多尼耶夫的贊助商身份。
相關的腐敗網絡分析一再表明了阿多尼耶夫嵌入俄羅斯政治「內圈」關係網絡之深,他曾出借自己的私人遊艇給普京的前辦公廳主任安東·瓦伊諾,而切梅佐夫作為「內圈」中無可置疑的核心人物之一,更多年作為阿多尼耶夫的背後人物相偕出現。
認為《新報》已被權力收買的推論顯然是不公平的,除了贊助所得(個人捐款),報社的收入來源還包括業務收入和讀者眾籌,並且它直到目前仍在財務泥淖中艱難掙扎。另一方面,即使在此之前,穆拉托夫與「另一邊」人物的私交也不算是什麼新鮮事:它們天然地屬於當代俄羅斯錯綜交互的精英關係網絡,或許也正是幫助《新報》二十八年屹立不倒的因素之一。從蘇聯末期的新知識一代中走出的,不僅有日後的名記者和獨立知識分子,也同樣有當局建制派中的骨幹,更何況,類似的曖昧關係在此前的十餘年中至少曾經是克林姆林宮刻意扶植的。
然而,這一切在今天又不能不成為一個問題。
最後的倖存者
諾貝爾和平獎或許能夠改善一點點《新報》記者和編輯在人身安全方面的境遇,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10月8日諾獎公布後,自克林姆林宮發言人佩斯科夫起,俄羅斯各層級政治和文化名流均對穆拉托夫的獲獎表示了祝賀,佩斯科夫在其祝賀詞中表示,穆拉托夫「始終按照自己的理想進行工作,致力於實現理想,並在過程中展現出才華與勇氣」。彭博社記者伯爾什德斯基對此尖鋭地指出,幾年前同樣對克宮抱有異議的白俄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克宮曾明確表示過「不會祝賀她」。
當晚獎項公布僅約兩小時後,俄司法部公布了最新一批「外國代理人」媒體名單。最近兩年,這已經成為俄羅斯政府壓制非官方口徑媒體的慣用手法,或許並非巧合,在這份名單數輪擴張之後,如今《新報》已經成為全部稍有影響力的獨立媒體陣營內唯一一個尚未被認定為「外國代理人」的倖存者。
一個月前,另一位知名獨立媒體人阿列克謝·維涅季克托夫(Alexei Venediktov)剛剛經歷過一次堪稱「人設崩塌」的信任危機,由於同意出面為莫斯科地區杜馬選舉電子投票部分擔任監督人,但後者的計票和彙總結果數經延遲,成為本屆杜馬選舉中最大爭議點,維涅季克托夫既無權限主持對於諸多疑點的調查,顯然也沒有向上發起投訴的權力,最終只淪為各界眼中為當局合法性所用的「橡皮圖章」。巧合的是,穆拉托夫與維涅季克托夫也是維持着多年關係的密友。
而如今,問題輪到了《新報》——毫無疑問,諾貝爾和平獎將顯著改寫穆拉托夫和《新報》在俄羅斯文化界、以及可能還有俄羅斯自由派陣營內的地位,或許,也能夠改善一點點《新報》記者和編輯在人身安全方面的境遇,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納杰日達,俄羅斯政治與網絡文化觀察者)
穆拉托夫这处境可比财新危险多了……党管媒体就是可以表面上软性但实际上管得死死的,俄国人则是粗暴打击却总也压不死。
穆拉托夫对应到中国就是胡舒立 但财新记者还是稍微安全一些。
文章暗示獲獎者與政府權貴有關係。
由於事關重大,應訪問其人或其機構職工,以示公允。
Alexei Venediktov那算什么「人设崩塌」?被人耍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