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風物

專訪卓韻芝:你想要鎮痛劑一樣的歌舞昇平嗎?

我們時時刻刻都在重寫自己的歷史,只是有人彷彿碰下杯,就可以充滿偽裝的正能量,否定我們因愛而來的憂傷⋯⋯


卓韻芝。 攝:林振東/端傳媒
卓韻芝。 攝:林振東/端傳媒

卓韻芝是誰?「大家也說不上我是什麼吧?」她自嘲。

1992年,十三歲的卓韻芝加入商業電台,中五畢業後成為全職DJ,主持節目《芝See菇Bi我未成年》,聆聽無數聽眾的心聲,還創作了大受歡迎的廣播劇,角色苦榮、小苦妹陪伴一代人成長。後來,她為自己發掘出更多身分──編劇、導演、演員、作家,作品包括電影、舞台劇、棟篤笑(脫口秀)、散文、遊記⋯⋯「我從來沒有區分創作的媒介。」卓韻芝說。

卓韻芝的出現,不是偶然。香港流行文化始於七十年代,許冠傑的歌曲、許冠文的電影都是標誌。流行文化學者吳俊雄受訪時曾表示,八十年代雖說是黃金年代,卻同時有遍地黃金,也是遍地糞土──譚詠麟、張國榮、達明一派都可以同時流行。正如娛樂八卦當道的雜誌出版行業,也能誕生《年青人周報》、《號外》、《Amoeba》等傳媒奇葩。

商業二台叱吒903也是奇葩之一,且難得地跨越三代,是香港流行文化的創意搖籃之一處陣地,幕後推手是前副主席俞琤。1963年創台之時,為吸納年輕聽眾,主要播放歐美流行曲。後來經俞琤和陳任爭取,實行唱片騎師「一腳踢」制度,成就多個性格鮮明的節目主持。

商業二台由八十年代開始的口號是「創意新一代」,多年來一直強調敢愛敢做。俞琤用人唯才,不問年資,由七十年代開始,栽培三代廣播人,鄭丹瑞、軟硬天師、卓韻芝都是由俞琤一手提攜。

卓韻芝的出現,是幾代文化人堅持創新的結果。

你可以否定憂傷嗎?

香港還有一個現象獨特也有趣,每個時代都會出現難以定義的跨界別才女,像是劉天蘭、梁芷珊、林二汶。打開她們的維基百科,職業一欄會出現一連串身分:劉天蘭是「時裝設計師、化妝師、模特兒、演員、歌手、副導演」,梁芷珊是「市場推廣專才、作家、填詞人、編劇、記者、主持人」,林二汶是「歌手、作曲人、電視主持人、專欄作家」。卓韻芝也是其中一脈,即有諸多身份,又時時跨界。

回顧走過的路,卓韻芝形容自己隨機。「我做人完全無計劃,現在仍然維持青少年一樣的生活節奏,想通宵就通宵,昨晚我只睡了一小時。」她忍耐着呵欠,點了一杯凍鮮奶咖啡。「現在急需鮮奶回一回神!」她既是一個飲暖水的中女,也是一個飲凍啡的少女。2008年,她在二十八歲辭職,離開打滾十六年的電台,獨自前往倫敦金匠學院修讀藝術。回港後,心血來潮要為大家說笑話,創作棟篤笑《One Night Stand》系列,一做就是十年。

去年,因為新型肺炎疫情,演藝圈大受打擊,台前幕後手停口停。她想,不如快快籌備一個演出,但求人人有工開,就算在餐廳表演也沒所謂。那夜,她坐下寫稿,第一次認真書寫自己的故事:母親、父親、九七、移民、香港。在寂靜中自問自答,她自問從未如此赤祼,這個演出不再只是引人發笑,而是交換溫柔、開心見誠的「卓韻芝親口講《Sound of Silence》」。

過去兩年,一場前所未見的疫情,衝擊全球人類的生活。因為鎖國,與親人久未見面;因為隔離,未能與病塌上的摯愛道別。鎖國、取消奧運、研發疫苗、變種病毒、舉辦奧運──在這之間,各地「如常」出現社會運動、民主運動,甚至是政變。

兩年之間,世界翻天覆地。

生活在這一刻的香港,面對起伏、鉅變、離情別緒、忿恨不平,卓韻芝發現市面出現一種偽裝的正能量,叫做「不如我們忘記那些不開心,講啲開心嘢(說些開心的事)?」她反問:「因為愛,所以我們憂傷。否定憂傷,不就是否定我們的愛嗎?」

誠實面對自己,不止是創作人的關口,也是每一個人的人生課題。

「簡直就像運動員一樣訓練寫作,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在寫,去旅行都有一疊原稿紙隨身。」如何組織一個故事,如何將抽象感受化成實在文字,不知不覺間,卓韻芝用數十萬字蓋起了一條隧道。

八歲遇見米蘭昆德拉

「寫了二十多年,寫作應該是我人生之中最長情、最專一的關係。」卓韻芝笑說。這段關係,媒人是媽媽。

「玩具不好,不准買。」媽媽說。

「什麼是好?」卓韻芝問。

「文具好。」媽媽說,心中的如意算盤就是希望女兒多在書店流連。

文具買多了也會悶,連變身筆盒也不能再吸引卓韻芝,媽媽唯有改變策略:「書店內任何東西都可以買。」

於是,八歲的卓韻芝,第一次留意到一列列書架,第一本吸引到她目光的書本,是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她完全看不明白,但是不知怎的又能讀完整本書。然後,她告訴自己:「我要做作家。」從此,她一頭栽入文字世界,還讀到卡爾維諾、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文學著作。「說出來好似老作,但這是真人真事,我要感謝當年那些努力推廣文學的前輩。」卓韻芝說。

卓韻芝。

卓韻芝。攝:林振東/端傳媒

卓韻芝一直都喜歡卡爾維諾的作品,內有一種科學家的整齊和潔癖,同時有一種異常強烈的情緒。當年讀完《蛛巢小徑》沒齒難忘,後來令她創作出苦榮、小苦妹的角色。當年做電台,卓韻芝每日都要構思半小時的廣播劇,「差不多整個『叱呢903』都見過我對住張紙喊(對著一張紙哭)。」她大笑。死線永遠是創作的最大動力。

她幻想,一個小孩問爸爸:「為何你咁叻(這麼厲害)?你是如何做到?」

「沒什麼,你要做,就會做到,馬死落地行。」爸爸說。

卓韻芝學會了強逼自己,由一個原點開始,組織出一個宇宙,一隻叉也可以說成一個故事。寫作高峰期,卓韻芝試過一個星期要交六份報紙稿,一個月要寫四份月刊稿,還有每天半小時的苦榮廣播劇。「簡直就像運動員一樣訓練寫作,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在寫,去旅行都有一疊原稿紙隨身。」如何組織一個故事,如何將抽象感受化成實在文字,不知不覺間,卓韻芝用數十萬字蓋起了一條隧道。

「我一定是一個文字人,每一次創作我都是由劇本開始。」卓韻芝說,一個故事,自有一種最適合呈現的媒介,可能是廣播劇,可能是電影,現在可能是串流平台電視劇。「創作,從來都應該是這樣子。」

「那些都是人生之中,比較實牙實齒的時刻。」卓韻芝說,自己在思考過程中,每一次都會問點解(為什麼)。就像一個人感到極度受傷的時候,總會問有沒有神。「每一次問點解,我都聽不見答案,所以將演出名為 《Sound of Silence》。」

你對自己誠實嗎?

這些年來,卓韻芝一直沒有將私人題材放入任何作品。很多年前,她曾創作一齣網劇《男女字典》,她是監製,也是編劇。某夜,排戲之後,其中一個演員問她,四個主角之中,哪一個是你?那一刻,她心中冒出一個感嘆號,不是因為演員的八卦,而是為自己感到驚訝──為什麼四個角色都是純屬創作?為什麼我從沒考慮將部分的自己放入角色?

「好似每個作家都一定會有一兩本書講自己的父母,我曾經十分歧視以私人感受作為作品的題材。」直到,她開始寫 《Sound of Silence》。那夜,那條蓋好的隧道終於通車,卓韻芝將那份「早已寫好」的稿第一次寫出來。

「原來,在創作而言,誠實是最可貴。這一刻,有一件事我想講,那就值得寫出來。事實越真,小說越好。」她說。

這個故事,由媽媽在醫院彌留之時開始。卓韻芝在牀邊守候了七日六夜。突然,她想到了什麼,想要寫下來。朋友買來咖啡,她撕開外賣紙袋,開始寫作。起初,她寫下了所有關於媽媽的事情。寫完了,她開始寫她想跟媽媽說的事情:有些是悄悄話,有些是無聊的新知識──例如「我終於知道超新星爆炸是什麼一回事」。媽媽離世後,卓韻芝依然繼續寫,她開了一本記事簿,寫下了所有她想說的話。

她想起在二十幾歲時,要為媽媽做安樂死的決定;她想起自己因此尋死,最後又死不去;她想起爸爸離世,自己才第一次思考爸爸當初為何要放棄這個家。「那些都是人生之中,比較實牙實齒的時刻。」卓韻芝說,自己在思考過程中,每一次都會問點解(為什麼)。就像一個人感到極度受傷的時候,總會問有沒有神。「每一次問點解,我都聽不見答案,所以將演出名為 《Sound of Silence》。」

卓韻芝。
卓韻芝。攝:林振東/端傳媒
卓韻芝。
卓韻芝。攝:林振東/端傳媒
卓韻芝。
卓韻芝。攝:林振東/端傳媒

做人要尊重自己的感受

在香港, 面對近年發生的社會運動、疫症、司法案件、移民潮,卓韻芝坦言不知道要問自己什麼,更不知道要回答些什麼。2019年7月21日,卓韻芝與許多香港人一樣,看着電視新聞畫面,一群白衣人在元朗地鐵站襲擊市民,她整夜難以入眠。她心想,既然大家都睡不了,不如在網上一對一傾下偈(聊聊天)?「那種幫到人的感覺,原來非常實牙實齒,原來互相陪伴是有用,原來我都是有用。」她說。

最近,卓韻芝報讀了詩人廖偉棠的古詩班,第一堂就講到杜甫喜歡寫自傳詩,後人可以如何將自傳詩理解為史詩的一部分。她開始明白,時代從來不會真空,就算講私人生活,時代也必然會折射於作品之中,只要真誠寫出個人感受,道理是所有人都通用。「我與大家生活在同一個城市,我會假設有許多人可能與我有同樣需要。我希望寫出一些作品,回應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

有些問題的答案,隱藏於時間之內,只有經歷時代變遷才能逐一浮現。一直以來,卓韻芝都不太了解爸爸,甚至可說是陌生。直到經歷香港近年的動盪,卓韻芝再次回望爸爸的一生,頃刻之間,她明白了。

那年,初中暑假,爸爸突然帶卓韻芝去英國旅行,小女孩因為可以歐遊而興奮。飛機的確在倫敦降落,旅程卻從未開始。每一天,爸爸留下一句「我出去看看」就離開酒店,只餘下卓韻芝一人在附近的街區流連。回港之後,媽媽煞有介事宣佈:「我們還是決定不移民了。」

那一刻,卓韻芝才知道自己參加的不是旅行團,而是考察團。

然後,她想起,有一年小學暑假完結,回到課室,四分之一的同學消失了,其中還有些相當要好的朋友。「開學那一天,我非常難過,我是那個沒有人同我講拜拜的同學。到了今日,我又成為那個跟別人的仔女講拜拜的姐姐。」

歷史總是在重複,但是做人也要活上一點年紀,才能親眼見證那些規律。「我終於理解爸爸當日的恐懼,然後因為恐懼,在自己的人生之中不停橫衝直撞。」卓韻芝認為,時代為她對自己和他人的人生,帶來一種全新的理解方式。

「我相信我們時時刻刻都在重寫自己的歷史。」卓韻芝說。人生是由許多片瑣碎小事組成,創作就是嘗試將這些碎片,組織成一個有意義的敍述。「原來過去發生的事情,是可以理順。」然而,卓韻芝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夠更靠近事實,還是純粹透過敍述,改寫了事實。「不過,我知道感受是最真實的,做人要尊重自己的感受。」憤怒也好,恐懼也好,哀傷也好,先別急着批判自己,逐一細味,才會知道什麼是真實的感受。

「我相信我們時時刻刻都在重寫自己的歷史。」憤怒也好,恐懼也好,哀傷也好,先別急着批判自己,逐一細味,才會知道什麼是真實的感受。

卓韻芝。

卓韻芝。攝:林振東/端傳媒

我們需要彼此

上一次演出《Sound of Silence》之後,卓韻芝收到許多觀眾回應。有人寫長信,有人寫電郵,有人在社交媒體傳訊息,大家都只是希望分享自己的故事。有人認為自己對不起父母;有人不忿父親重男輕女,但是又渴望得到父親認同;有人曾經因為見工失敗,企圖自殺。每一封來信,每一個訊息,洋洋灑灑數千字,都由卓韻芝收到了,但是他們可能從未跟身邊最親密的伴侶分享。

「我們的社會歧視私人感受,社會從不鼓勵我們述說自己的故事,因為感受只會拖住發展的後腿。」卓韻芝突然換上苦口婆心的口吻,「做人一定要找到一個分享感受的渠道,同朋友講也好,同情人講也好,但是唔可以唔講。」

只是,要講出來,也不容易,因為前提是要直視感受,但是我們都習慣迴避感受。不知幾多次,通常也是在酒吧,聽見別人在訴衷情,中場休息時總會傳出一句「我哋唔好唔開心啦,忘記啲唔開心,講啲開心嘢(我們不要不開了,忘記不開心,說些開心事)!」然後大家碰一下杯,你我他只能吞下未解的鬱結。

卓韻芝對於偽裝的正能量非常反感,「因為愛,所以我們憂傷。否定憂傷,不就是否定我們的愛嗎?」今年初,大眾開始追捧Mirror和Error,卓韻芝形容是「鎮痛劑一樣的歌舞昇平。」再度演出《Sound of Silence》,她嘗試為大家提供另一種解憂藥。「我在寫作的時候打開了自己的心,希望觀眾也願意深入自己的靈魂,在這個時候,讓我們互相陪伴?」

卓韻芝直言,自己一向喜歡獨處。假如要她選擇與丈夫一齊去玩,還是獨自登山,她一定選擇後者。記者忽然想起,卓韻芝在遊記《峰迴路轉》寫過,她在日本上高地獨自登山的經歷。

那天,上高地的天氣異常惡劣,登山途中一直下大雨。卓韻芝好不容易走到崖上,眼前路窄,步段之寬,只容一隻腳掌。就在她準備踏出第一步之時,迎面突然出現一個女生。對方佇立寬地,讓她先行,直到二人擦身而過,對方忽然用日本語說了一句「加油!」

那一刻,一顆滾盪的眼淚毫無預警地滑落臉上。卓韻芝這才發現,自己一直走,一直走,走了不知多久也沒有見過一個人。「原來自己是如此需要 human touch。」她說,「作為一個喜歡獨處的人,我還是相信,人類始終是需要其他人。」

或許,眼下還有許多問題,我們都未必會有答案。就像在山嶺曠野之間,只能聽見迴音飄盪。然而,只要有人相伴,在寂靜中,我們能夠聽得自己更清楚,也能聽得對方更清楚。

卓韻芝。

卓韻芝。攝:林振東/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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