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碳承諾下的兩座煤城:失去煤的冷清無措,燃煤正旺的不見未來

在面對減碳、去煤的今天,那些以煤為生的資源城市,那些靠煤過活的人們,在等待一個怎樣的未來?
在大柳塔舊車站旁販煤的老王。

【編者按】2030年碳高峰,2060年碳中和——中國在2020年做出的減碳承諾中,最重要的一環便是能源、便是減少中國經濟對煤炭的依賴。中國會迅速「去煤」嗎?中國應該怎樣「去煤」?而這些承諾,又會體現在中國對外投資的能源項目上嗎?端傳媒推出「去煤的未来?」系列報導,本文是系列第一篇,我們走進了陝西省的兩座煤炭資源重鎮。

作為曾經和現在為經濟發展輸出血脈的礦區,銅川在煤炭資源耗盡後一直不知所措,而產量依舊的大柳塔則有恃無恐,似乎全然在這場能源轉型的討論之外。在以礦區為生的普通人身上,我們也看到,那些宏觀經濟數據的獲益與損耗,那些「改革」與「轉型」,都會直接作用到每一個個體的身上。儘管他們常常只是在灰頭土臉時抱怨一句,「都是命不好」;卻不會再問,是否無論大擴張還是大轉型,就非得以他們的利益為代價?

嗚——,火車拖著上百節空蕩蕩的鐵皮車廂緩緩駛入大柳塔鎮,停在一棟藍色大樓下方,等待裝煤。鐵道縱向穿過這座陝西與內蒙古交界的小鎮,連接起北部煤礦,又沿著「西煤東運」、「北煤南運」的多條鐵路,抵達中國東部、南部的用電大省。運煤火車也曾這樣轟鳴過被稱為「關中之『腎』」的陜西銅川,不眠不休地穿梭了幾十年。

煤炭,在肆意擴張的年代裏,代表著工業化與現代化的希望。這種可燃的黑色岩石,與下遊的火力發電、鋼鐵、水泥等,為中國經濟騰飛的神話提供著源源不斷的動能,也讓銅川、大柳塔這樣煤資源豐富的地方,從夾在山溝裏的貧困地區,變為財富聚集的工業重鎮。

時過境遷,煤炭身上的標籤已經不再是財富或發展。氣候危機迫使各國做出減碳承諾,中國作為世界最大的碳排放國,也終於在2020年的聯合國年度大會上表態,承諾中國在2030年實現碳高峰、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並在近年大舉推進煤改氣及新能源發電措施。在這份關於未來的敘事中,煤,定然要逐漸退場。而中國中西部以煤為生的資源城市,也似乎到了命運的拐點。

事實上,早在2015年左右,銅川就因資源枯竭而相繼關停了數個礦區。曾累積為中國各地輸出煤炭6億多噸的銅川老城,如今人流稀落,街道上一連數家商鋪緊緊關閉著捲簾門,在旅遊城市、數據城市等諸多轉型的聲音裏顯得不知所措。而自1996年來已輸出5.69億噸煤炭的大柳塔,因坐擁目前中國已探的最大煤田——神府煤田,而熱鬧依舊,有恃無恐,似乎全然在這場能源轉型的討論之外。

王石凹煤礦曾經的職工公寓。
王石凹煤礦曾經的職工公寓。

銅川: 曾經的「一鍋沸水」

上世紀的中國,幾乎每一個煤礦城市最繁榮的地方,都會有「小香港」的稱號。

「銅城無銅,出產的卻是煤。」問及銅川,愛掉書袋的出租車司機會用作家路遙的這句話開頭。路遙曾以銅川市為背景之一,創作小說《平凡的世界》,紀錄中國北方農村在1970-1980年代的社會生活。書中,路遙形容「這城市沒有白天和夜晚之分,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激動不安地喧騰着,像一鍋沸水。」

這座位於黃土高原溝壑地帶的狹長小城,靠近陜西省會西安,是中國計劃經濟時期最早佈局的資源城市之一,也是陜西繼西安建立的第二個省轄市。貫穿中國東西的隴海鐵路,特意為煤都銅川的開闢了第一條支線,延伸至礦區腹地。只是,鐵路主要為北煤南運服務,1998年起就不再通客運,到如今,銅川成了目前全中國唯一一個不通火車客車的地級市,當地人也只能乘坐大巴或拼車,到鄰近的西安轉高鐵或飛機。

銅川分三區一縣,更靠近陜西省會西安的耀洲區,為如今的市政府所在地,當地人稱為「新區」,匯聚著年輕人、旅遊資源及網紅的餐館商鋪。而王益區和印台區則為老城,與目前已枯竭廢棄的多個礦區相鄰,居民以中老年人為主。銅川礦務局及2003年以前的市政府,就位於老城城區王益。

創立於1956年的銅川礦務局,由當時的中國國家煤炭工業部組建。在計畫經濟時期,地區礦務局的行政級別甚至高於兩年後才建市的銅川縣政府,與地級市政府平級。銅川礦務局曾擁有近10個生產礦井,大部分藏在東側山谷中,王石凹就是其中之一。

王石凹已停運的載人絞車。
王石凹已停運的載人絞車。
王石凹煤礦家屬區,蓋成於上世紀80年代。
王石凹煤礦家屬區,蓋成於上世紀80年代。
在王石凹的老人。
在王石凹的老人。
上世紀蘇聯專家在王石凹居住時的窯洞。
上世紀蘇聯專家在王石凹居住時的窯洞。
王石凹關閉的商鋪。
王石凹關閉的商鋪。
王石凹已停運轎車的工作間。
王石凹已停運轎車的工作間。
三里洞煤礦曾經的工人集體澡堂,如今成了駕校洗車房。
三里洞煤礦曾經的工人集體澡堂,如今成了駕校洗車房。
王石凹煤礦曾經的選煤樓與運煤火車。
王石凹煤礦曾經的選煤樓與運煤火車。
王石凹街道上關門的商鋪,與印著「印台更美麗」的卡車。
王石凹街道上關門的商鋪,與印著「印台更美麗」的卡車。
王石凹礦效益好時,中央文工團、京劇團不時便會到礦裏的礦工俱樂部中演出。
王石凹礦效益好時,中央文工團、京劇團不時便會到礦裏的礦工俱樂部中演出。

不過,當年喧騰的景象早已不再。「王石凹都沒人了,現在那邊都是老年人和娃娃。」50多歲出租車司機林祥,有一張國字臉,習慣在車裏播放有聲小說,即便在交談時也不曾停下。他過去常往來王石凹等各個礦區與銅川老城之間,自2015年煤礦相繼關停後,在這些環山路線上通行的頻率也越來越低。

王石凹煤礦距王益區僅十多公里,不足半小時的車程,但城裏幾乎沒有直達的公共交通線路。在王石凹生活的人,曾經有川流不息的出租車接送,如今則主要乘坐「村村通」——一輛14人坐的白色客車到市區。市區如今也是商鋪店門緊閉,街道清冷,不時還會在路邊撞上一兩輛拉著花圈的黑色轎車。

很難想像,這處礦井曾是中國第一個五年計劃的156個重點工程之一,是西北地區第一座大型機械化竪井,一度是西北乃至全中國經濟效益最好的煤礦。自中國第一個五年計劃起,煤炭工業便被認為是經濟發展的關鍵,「一五」定下了煤炭年產翻一番的目標,結束後,中國煤炭年產能從1952年的6600萬噸,翻倍到了1957年的1.31億噸。

王石凹煤礦礦內的建築與機械,最早由蘇聯列寧格勒設計院與西安煤礦設計院共同完成,因此曾被譽作「中蘇友好礦」。50年代末中蘇交惡,中共稱當時的蘇共是「現代修正主義」,1968年文化大革命期間一度更名「反修煤礦」,4年後改回原地名王石凹。現存的礦區遺址裏,還可見當時蘇聯專家居住的窯洞式小樓,門前,有人種上了花。

1970年代是王石凹最熱鬧的時候,礦區生活著近3萬人,吸引了全國各地的打工者,更被當地人稱作「小香港」——上世紀的中國,幾乎每一個煤礦城市最繁榮的地方,都會有「小香港」的稱號。

老礦工樊建國,指著身旁一條200多米的長坡回憶說,「以前人多的時候,坡上下24小時不斷人。」這條兩側為階梯、中間是載人絞車軌道的長坡,連接起王石凹人的工作與生活。下方的採礦廠房、小型發電廠等工作區,支撐著上方居民區的日常,也支撐著陜西省、乃至全國各地的煤炭消費。

樊建國說話的間隙,曾經的礦友走了過來,聽罷又補充到,那時,礦井效益好、生活富足,中央文工團、京劇團不時便會到王石凹,在辦公樓對面、日常用來開大會的礦工俱樂部中演出。

但如今,曾經的絞車早已停運生鏽,絞車落車處正對面,曾是王石凹煤礦的離退休娛樂活動中心,後來改成了「日間照料中心」,還在礦區生活的老人們平日裏便到其中下下棋、聊聊天。

2003年,銅川市行政中心從老城王益區,轉到了更靠近西安和旅遊開發的新區。2015年,王石凹煤礦因資源枯竭正式關停。2016年,陜煤集團與銅川市政府計劃將王石凹保存為遺址公園,成為銅川「十三五」重點旅遊項目。2018年開始這個旅遊工程的一期工程(譬如遊客中心、煤炭博物館等)的建設,擬在2年內完成。或許有疫情的緣故,王石凹的「旅遊項目」,到了2021年夏天,仍在叮叮噹噹的工期中。

在王石凹街道商鋪區的盡頭,有一棟淡黃色的住宅樓。據當地人說,王石凹停產的時候,這棟樓還沒有給礦區子弟分配完。住宅樓便靜靜地閒置至今,圍欄內長起了荒草。

夜裏在操場玩耍的放暑假的孩子們。
夜裏在操場玩耍的放暑假的孩子們。
大柳塔教堂。
大柳塔教堂。
大柳塔煤礦附近的牧民。
大柳塔煤礦附近的牧民。
大柳塔鎮。
大柳塔鎮。
大柳塔鎮售賣挖煤車、鏟煤車的商鋪。
大柳塔鎮售賣挖煤車、鏟煤車的商鋪。
正在規劃的新區模型。
正在規劃的新區模型。
大柳塔廢棄的汽車站。
大柳塔廢棄的汽車站。
運煤火車及拉煤車。
運煤火車及拉煤車。
大柳塔鎮。
大柳塔鎮。
大柳塔鎮的太陽能板區。
大柳塔鎮的太陽能板區。

神木大柳塔:燃燒旺盛的小鎮

如中國大多數城市一樣,銅川街道上隨處可見「核心價值觀」等紅色宣傳標語。有趣的是,離銅川以北600多公里、基礎設施薄弱的大柳塔鎮,標語卻很少,只在主路上有幾處褐色的牌子,上頭寫著:「礦山機電行業的『烏鎮』」。

神木大柳塔鎮,在行政區劃上雖歸屬陜西榆林市,但由於地處陜蒙交界,反而距內蒙古鄂爾多斯市更近,距鄂爾多斯機場僅40多分鐘車程,口音也多參雜內蒙方言。榆林市人戲謔地將這種口音稱為「富人口音」,人們掰着手指頭说,如今陜西省內GDP排名第二的榆林,財富主要來自神木縣,而神木過半的財富源自大柳塔。

大柳塔所在的陝北侏羅紀煤田,煤炭儲量是銅川所在煤田的20倍之多,且大多為露天煤礦——用當地人的話說,是「扒一層土,就有一車煤的利潤」。

由於勘探發現及鐵路公路通車較晚,大柳塔的煤礦直到1980年代才開始逐步開採。1984年,官媒《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刊發「陜北有煤海,質優易開採」的新華社通訊,指出神木擁有大量含硫量低、灼燒煙霧小、幾乎不含瓦斯、埋藏淺的露天煤礦產。

這座與外界隔著重重山林、土地貧瘠、鮮少可以耕種的貧困小鎮,也因此找到了自己的財富密碼。80年代曾佈滿光棍村、貧困村的大柳塔,全因煤炭在數年內暴富。2019年,更被評為中國全國綜合實力千強鎮,是中國「十三五」規劃中,百個特色小鎮之一——能礦資源型特色鎮。

在這座遍地「黑金」的小鎮,一切建設均是為了煤礦。2020年,大柳塔才剛剛開通了公交線路,但不遠的神木縣城卻在為各地慕名而來的商家計劃架設機場——這意味著,小小的大柳塔,卻緊鄰兩座機場。橫行各地的網約車在大柳塔失了蹤跡,因生意旺盛、監管疏鬆,取而代之的,是無運營執照的黑車。大柳塔黑車不用計程錶,起步價均為10元——是銅川起步價的2倍,出了鎮子路途遙遠的,靠司機的人品與誠信叫價。

在銅川等不少能源城市為煤炭枯竭尋不到出路時,大柳塔還能看到趴在三輪拉煤車上午休的大叔,牆上有人用白色粉筆寫著低價售煤的電話。老城的幾處旅店,雖然外型陳舊,內部卻裝修浮誇,甚至有專門的浴場。當地人提醒,近期政府「掃黃打非」嚴格,酒店可能因住滿藏身的性工作者,而訂不到房間。

7、8月的傍晚,去掉了午後的悶熱,正是小鎮夜市熱鬧的好時候。餐館不同顏色的塑料桌椅擠在人行道,雪櫃塞滿啤酒,小吃攤滋啦啦冒著油煙,燒烤店的老闆坐在門外,一刀一刀用力分割著今日的牛肚,放暑假的學生們等在文體中心的門前,期待當日露天電影的開場。不時穿過的火車,與新店開張震耳欲聾的放砲聲,彷彿只是市井生活微不足道的配樂。

街道上一處巨幅醒目的中國國旗背後,有一個在煙火氣映照下顯得有幾分冷清的展區。工作人員介紹,這是有政府支持和規劃的新區招商展,正中央擺著理想中的新區模型,試圖打造集餐飲服務、住宅與工業於一體的「河西新城」。新城有一個能源產業園區,中央立著選煤樓,旁邊則是光伏發電規劃區。

雖也難免接收到一些新能源轉型的信號,但這座城市的未來,仍以煤為首。

運煤火車穿過大柳塔。
運煤火車穿過大柳塔。

瘋狂的煤炭:熱鬧的,失去的

在資源型城市,煤礦不僅是經濟支柱,礦區也意味著一種生活型態。

銅川司機林祥,雖是土生土長的陜西人,說話卻帶著河南口音,不時會在句子中夾雜「弄那個啥類(幹什麼啊?)」。在做司機前,林祥的一生都圍著煤礦打轉。

60年代初,林祥的父親因河南災荒嚴重,與同鄉一路乘火車西入銅川,成為當地三里洞煤礦裏一位礦工。三里洞隸屬銅川礦務局,是最靠近銅川老城的一個礦。

在資源型城市,煤礦不僅是經濟支柱,也意味著一種生活型態。每一個礦,幾乎都有自己的學校、醫院、商戶,礦區子弟可以一路從幼兒園讀到中學,之後在該礦就業。不少人,也在一起玩耍、一起就讀的礦區裏,結識另一半。

林祥一家,就遵循著這樣的路徑生活。兒時的林祥不愛上學,常在礦山上下瘋跑,日日到煤礦的大澡堂玩水。為了供應上百人洗澡,澡堂裏有數個深1米左右的大水池,礦工們上班時,他就偷偷溜進澡堂,在池子邊玩耍,等工人下班再跑回家。

「那時候都不講究,上工一天都髒的很,一下去水都黑了。」林祥回憶。

王石凹煤礦遺址中的工人形象塗鴉。
王石凹煤礦遺址中的工人形象塗鴉。

林祥是家中唯一一個沒有下過井的男丁。70年代初,林祥三歲,父親在下井時出意外去世。煤礦事故在設備不完善、開採雜亂的早期很常見,王石凹的老礦工樊建國,也在一次下井事故中傷了右腿。據中國國家煤礦安全監察局統計,自1949年至2020年,有超過26萬餘人死於煤礦礦難,因礦難死亡常有瞞報發生,實際人數可能更多。

林祥的母親就這樣獨自一人,拉扯四個孩子長大,三里洞礦給林祥的母親安排了礦裏石砸場的工作,作為補償。父親出事時尚年幼的林祥,再不願從事井下工作,中學畢業後選擇了學開車。而他的兩個哥哥仍然成為了煤礦工人,大哥更不到18歲便下了井。「沒有別的門路呀,沒辦法。礦上子弟都是這樣。」林祥說。

1978年,中國開始改革開放,各行業生產迅速擴張,電力供應卻短缺成為制約經濟的主要因素,20%-30%的工業產能因電力不足而無法實現。1982年,鄧小平提出「發展是第一要務」的口號,各大礦井生產加速。同年,銅川的王石凹礦井創下機械化程度的最高紀錄。

1981年,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提出要「有水快流」,談及允許個人辦礦。1983年,中共提出《關於加快發展小煤礦八項措施的報告》,允許群眾集資辦礦。在此背景下,鄉鎮集資小礦迅速崛起,1993年,集體和個體小煤礦產量甚至超過了中國國有重點煤礦。

80年代中期發現海量礦藏的神木大柳塔鎮,也是在這樣的政策推動下,開始湧現集資礦。

大柳塔司機羅三。
大柳塔司機羅三。

1989年,25歲的鄂爾多斯人羅三,藉著求籤稱「會遇到貴人、找到工作」的勇氣,來到大柳塔的煤礦。當時,煤礦招募的均是集資工,即要求每位工人投6000元作為煤礦的入股集資。除此之外,招工還有名額限制,每個村大隊只有4個名額,退伍軍人或老幹部子弟優先。

羅三想方設法做工,與村支書打通了關係,又東拼西湊出6000元,才乘上了大柳塔招工的快船。

露天煤礦在當時已使用機械裝煤、運煤,因此僅需要器材修理工,曾在村里經營過打鐵營生的羅三,順利成了煤礦修理工的一員。入職之處,設備嶄新,羅三平日裏除了學習安全知識和開工會,就只剩下在廠房對面的宿舍睡覺。「睡得脖子都疼」的羅三卻內心忐忑:在那個將村裏富人稱為「萬元戶」的年代,他卻為入礦工作和結婚就欠下了1萬的債款,照這樣睡下去,欠款何時還得上?

没承想,用工資和家裏架設機修電焊的副業,羅三第二年年末便輕鬆還上了債,村裏此前不看好他的同齡人,也換成了羨慕的眼光。羅三說,一個月300元的煤礦工人月薪,是當時鄉長的2倍之多,年末還有高額獎金,礦裏對他開辦副業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過多干涉。

然而好景不長,1998年左右,煤價大跌,羅三所在的煤礦連續數月賣不出一頓,著急的工人們你一車、我一車地從煤礦中拉煤,羅三形容「落成一窩蜂」。當工人們把煤運到鄰近的煤炭運輸火車站、或周邊需要用煤的發電廠、食堂時,別說給煤炭付錢了,對方可能連運費都不願出。

煤價的斷崖式下跌是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與此前煤礦持續「鬧高產」的雙重結果。1996年,煤礦年產量達到13.74億噸,供應出現過剩。到1998年初,未使用的煤產能達9000噸。1997年亞洲經融危機雪上加霜之後,煤炭年產一連5年下跌。

廢棄的露天煤礦礦坑。
廢棄的露天煤礦礦坑。

「那幾年是礦上人最可憐的時候,不像是現在這樣,下馬(編註:指工人下崗)還給你生活費,那個時候什麼都沒有,下馬就下馬了,礦都停產了,工資都開不出來。」林祥說。同一時間的銅川,也在煤價下跌的痛苦中掙扎。

後來,隨著對鄉鎮小煤礦的整治、收購及經濟回彈,煤價在2000年代初開始逐步回溫,並進入發展最黃金的10個年頭。於是人們挖淘「黑金」的熱情又回來了。

就在煤價回溫的前一年,羅三所在的礦因資不抵債,被神華集團收購。羅三雖然失業,但此前的積蓄可令他在煤價瘋漲的時期,購入一輛屬於自己的運煤車,若沒有意外,趁著一天5元、甚至一天10元的漲價高峰,羅三或許也可以賺得盆滿缽滿。

「那幾年販煤,說句不好聽話,就是像是拿簸箕往家裏鏟錢,」羅三用力地吸了一口指縫中的香菸,連著嘆了兩聲氣,「我真的是運氣不好。」

一次試圖囤煤、伺機再賣的夜晚,羅三在拉煤車廂上搬運煤塊,將大塊頭移到旁邊,以裝取更多的煤。卻不想裝載機刺眼的燈光,猛得射了過來,羅三沒能躲過裝載機卸煤的弧形鏟,被壓斷了7根肋骨,其中一根更斷在肺部。

在他住院及休養的一年間,煤價再次瘋漲,從2003年的不足200元一噸漲到了300以上。死裏逃生的羅三卻把自己的拉煤卡車賣掉了,此後再也沒有開過大車。「打擊太大了,買賣能錯過,命不能啊。那次之後,我就徹底洩氣了。」羅三說。

在羅三的記憶裏,2008年至2010年是錢最好賺的時候。所有的物品都在漲價,只要不懶,只要買得到東西,總能找到賺錢的門路。大柳塔的煤炭產業也在那三年裏發展到頂峰,為了供應來自各地「淘金者」的一日三餐,餐飲業也隨之發達,成百人賣菜的菜市場門口,隊伍可以從清晨五點排到中午。

2009年,為了平穩度過全球金融危機,中國政府啟動4萬億經濟刺激計劃,通貨迅速膨脹,帶動了各行業的發展,煤炭也不例外,但同時也累積了禍根。用林祥的話說,「煤價好、好賺錢的時候,也是錢開始突然不值錢的時候。」

2011年,煤價達到逾800元一噸的高峰,在進入21世紀的頭10年裏,翻了近10倍。

與此同時,當地生態也出現了難以挽回的破壞:地下水水位不斷下降,水污染嚴重,流經銅川的漆水河變得濁臭難聞,大柳塔的飲用水裏也常出現煤渣。農民耕地因挖礦塌陷無法耕種,牧民失去了草原。大柳塔礦區附近的村民,不時會因煤灰的味道過於濃烈而頭痛,空氣污染嚴重的銅川,則一度被稱為「衛星上看不到的城市」。

如今,隨著產能再次過剩與能源轉型的到來,因「黑金」而沸騰的時代漸漸落幕,如林祥、羅三這樣的普通人,又一次陷入困境,卻也只能再點一支煙,嘆聲「命不好」。

王石凹附近,徐家溝煤礦的老人。
王石凹附近,徐家溝煤礦的老人。

派對散場,能源轉型

「煤價好、好賺錢的時候,也是錢開始突然不值錢的時候。」

煤炭繁盛時期,大柳塔興起了民間借貸。通過熟人關係鏈藉帳、高額利息還款的方式,大柳塔人開始將錢投給私人煤礦、工程隊等。大柳塔的民間借貸,原是以淳樸民風、熟人信用為基礎的,但隨著雪球越滾越大,關係網上的信譽度開始降低,煤炭產業與經濟形勢又再度轉彎,環環相扣的民間借貸2011年起開始崩盤。

也在2011年,中國煤炭再次過剩,中國政府在這一年發布《「十二五」節能減排綜合性工作方案》,大柳塔新開煤礦的開採申請變得越來越難。此外,大柳塔鄰近的鄂爾多斯,以房地產刺激經濟的發展模式開始遭遇反噬,房市供給遠大於需求,房價一度跌落冰點,從曾經炒至2萬一平米的房價,跌至3000元,8成房產項目出現停工和爛尾。

羅三就是在這一年,因把自己的積蓄、親友的投資連同銀行貸款,投入民間借貸,卻有藉無還,虧了400萬。那一年,不少煤販、工程隊,在政策緊張、房價冰點之時,攜款離開或因資金鏈斷裂血本無歸,羅三出藉的款項裏,也不乏熟人朋友開礦資質未獲批、或開工尋不得工錢的例子。

600公里外,銅川的困境則更為棘手——好開採的煤層挖空了。2014年,王石凹面臨資源枯竭。同年10月,王石凹煤礦停產,礦井關閉,大量設備被搬出,連當年運煤的火車車頭也被售賣了出去。

更大範圍的資源和產業轉型也在同步發生。2012年,中國煤礦總產能約39.6億噸,產能剩餘3億噸左右;到了2015年,煤炭的過剩產能高達近20億噸。2015年,中共中央財經領導小組提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政策,煤炭產業被要求去除過剩產能和庫存,關停過剩煤礦,王石凹也正式宣布關停。

只是,離了煤的未來,再畫藍圖不易。關停後,王石凹被設計成了一個旅遊資源,林祥對此並不看好。「全國各地都有礦,誰來看這個啊,」林祥提到,銅川王益區有一處熱門景點叫工人文化宮,宣傳裏寫著重現老區記憶和曾經的蘇聯印記,實則只有門樓還是過去的,其餘均是仿造老照片重修而成。

老城區入口,一座十幾層樓高的煤礦工人銅像佇立著。銅像下方寫著:「國家一五期間156個項目實施城市」,底部還有4張黑白畫像——提著突破計劃量產牌子的礦工、寫著「社會主義好」的拉煤車、舉著毛澤東語錄的礦工、及礦井下方交談的工人。

銅川曾佈滿井架與平房的礦山間,如今在平地上鋪著成片成片的太陽能板。只是,這些深藍色、劃滿網格的光伏板,無法代替煤炭標誌的希望。當地人心知肚明,煤被挖完後,這座城市就失去了價值。

失去煤礦的銅川,嘗試了不同的轉型:旅遊城市、宜居城市、承接高新技術產業、電子商務賦能。2021年8月,銅川又獲批了「台灣產業園」,計劃建設電子信息、高端設備為主的產業園區,以幫助加快「台商向內陸西部地區轉移。」只是,市政府的策略一個接一個地推出,曾僅次於西安的銅川GDP,現今卻始終在陜西省末位徘徊。

在大柳塔,能源轉型與「減碳」,除了小吃攤被要求使用液化氣與同樣成片的太陽能板外,也似乎找不到更多的痕跡。羅三等鄰近鄂爾多斯的部分居民,仍然燒煤取暖、燒煤做飯。

燒烤店的老闆坐在門外,一刀一刀用力分割著今日的牛肚。
燒烤店的老闆坐在門外,一刀一刀用力分割著今日的牛肚。

2018年,由於煤炭開採證件申請愈發嚴格,部分工程隊開始以「滅火」——也即治理停產露天礦坑的名義,在已關停的廠礦上偷偷開採。然而為了打擊偷採,當地政府「一刀切」的政策又使得真正的治理團體也難以開展工作。

2021年7月,大柳塔活雞兔溝附近的廢棄礦坑附近,飄著股股煤炭自燃引起的灰煙,空氣裏也瀰漫著煤爐灰的酸臭味。羅三對此習以為常,淡淡地說:「冬天來這邊,更是這樣,全是煙霧。」

「小煤礦都關了,煤礦倒閉,我們也沒的生意做,」在大柳塔舊車站旁販煤的老王皺著眉頭說。

老王可能是大柳塔因政策變動關停小煤礦感受最強烈的一批人之一,62歲的他做過電焊、跑過小運輸,近10年一直開著他的三輪車販煤,賺取運費。2020年,減碳政策加碼,大柳塔關停數個私人煤礦後,只能拉取2、3噸煤的老王,很難與大煤礦談判,只能找一些私人關係偷偷運出。

老王之外,大柳塔的多數人依賴國企神華集團及其所輻射的周邊商業生活,曾經因民間借貸虧損的錢財,又因神木豐富的礦藏資源而漸漸補了回來。羅三400萬的欠債,也還得七七八八。

「煤怎麼會挖完呢,幾十年都挖不完,」大柳塔另一位出租車司機,表現出如銅川人曾經一樣的樂觀,「你看你腳下走的每一寸土地,那下面,都是煤啊。」

夜間的大柳塔。
夜間的大柳塔。

尾聲

2021年7月至8月,因小煤礦產能退出,中國國內煤炭供應再次緊張。湖南、浙江等南方多個省份陸續發佈「有序用電」的通知,甚至開始拉閘強制限電。煤價自3月開始飆升,從曾經平穩的400至500元,漲至800元以上。

為緩解需求,中國國家發改委7月底重新批覆此前因用地手續不全而停產的煤礦,僅大柳塔鄰近的鄂爾多斯市,就批覆了38處

2020年,銅川市政府稱,將在銅川建成動車站,預計2024年竣工。曾以房價低聞名的銅川,如今新區房價卻在飛漲。當地人說,新市長來自鄰近的陜西韓城,也是煤炭枯竭的資源型城市,韓城房價就在其執政期間被抬高了,到了銅川,造了一個人工湖,不知怎的,新區房價就飛增了上去。

銅川近期還在申請「文明城市」,林祥的出租車公司說可能有檢查員「暗訪」,要求車容整齊、統一著裝,因此收去了他過去常用的舊地毯。但怕熱的林祥,還是偷偷將統一長褲換成了自己的黑短褲。

「共產黨不就是一陣風,說檢查了就風風火火,就是給你找點事,讓你別閒著想其他,有其他想法,」林祥呷了一口茶,把話也吞了回去,「不過也不是咱操心的事,老百姓沒權沒勢,就只能這樣過。」

端傳媒「去煤的未來?」系列報導與環境與氣候報導媒體機構Earth Journalism Network(EJN)合作,是EJN關於亞洲化石能源投資的跨境合作報導「Available but not Needed」的一部分。

讀者評論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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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真搞不懂羅三的想法, 又不是窮得活不了,冒著生命危險的賺錢,出了意外就怪自己運氣不好、「命不好」,真要說能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吧?(還是只是晦氣話而已?)幾年後還又湊出400萬做高風險的民間借貸?他還能把欠這麼多債還了,這活得已經比多少人幸運多了?
    我認為他應該問的不是甚麼「以他們的利益為代價」,而是為甚麼自己要去賭命。對於生命安全、以至整體的風險管理意識,真是太欠缺太不重視了;對政府的問題,是要認真提高普通人在這些方面的認知,而不是有意無意利用這種缺失去達成政策目標。

  2. 1. 应该是18年去过神木县,你能想象得到进县城的路在晚上十点还非常拥堵吗,那还是一个工作日。晚上县城里更是灯火通明,让我印象深刻。
    2. 作为山西人,真的觉得山西因为煤炭错过太多发展了,你在山西,甚至叫不出一个很厉害城市的名字。现在很多人听到我说自己是山西的,会问山西还是陕西。省会是太原也没有多少存在感。我爸说,经济快速发展,需要大量煤炭的时候,山西不知义务支援了多少煤炭。

  3. 像这样报道社会变迁的文章在中国大陆越来越罕见了,希望端传媒能坚持下去,谢谢你们的报道,才让大家不是活在就像仙气般的社会主义主旋律中,而是实实在在地能知晓社会的变迁。

  4. 深有感受,我就是陕西人,当时最有钱的煤老板大多是陕北的,还记得小时候楼下搬来一户新邻居,我跟他家孩子玩才知道家里多有钱,三个孩子,睡的都是我小时候梦寐以求的双层儿童床,家里墙上的画还有家具处处透露出奢华

  5. 家里有亲戚也在神木包过煤矿,抽身及时,赚到了钱,13、14年就转回家乡开始做蘑菇和菌生意,能握住机会,还能吃苦。家里另外一个叔叔则刚好赶上2012年煤矿市场下行,高位接手了一个神木煤矿,也是民间借贷,妻离子散,跑路了,和他共同借贷的人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自己还钱,当时也是投机者,给的利息不合理,以为能赚,但是赶不上机遇。

  6. 2021年是碳中和元年,今年的煤炭价格也持续高位运行,煤炭企业的收益指标创历史新高。陕北科威特,终究是煤主浮沉。

  7. 去煤的未「來」

  8. 让我想起了美国Rust Belt和汽车城底特律的事情。
    曾经有机会见到MI的交通部的官员,而他们说MI当时长期缺土木工程师和其他技术人才,原因就在MI的汽车产业没落后经济变差,工程师去其他州各寻出路,而年轻有为的人也纷纷离开MI去别的州寻求就业机会。人才越少经济就越差,经济差了基础建设就跟不上,基建跟不上了人才流失就更加严重… 到头来MI人口老龄化严重,曾经热闹的城市小镇也变得冷冷清清… MI所体验到的人口流失多少和这篇文章描述的现象有相似之处。

  9. 放心,黨政府的承諾隨時可以變

  10. 这篇文章看起来离我好近!我是来自另外一个资源重镇(现在应该是中国煤炭企业第一?)小时候大概2000年刚开始,神木就应该是在大肆招工,我们全家基本上都在商讨要不要去神木发展,后来我的叔叔姑姑算起来全家基本上1|3的人都去了神木,后来的确神木效益很好,但是前几年也是颓势明显吧。我上的学校中学一路也是矿区学校,学校的标语是“让每一位煤矿子女走向成功‘,但是现在至少和我同岁的表弟,大学毕业后依旧选择了在神木下井。

  11. 按照习制定的碳中和、碳达峰目标,煤矿被改制是必然的,如何安置当地人民是政府的课题,都一股脑的抛到社会也是我们政府的答卷。

  12. 煤电被改造掉这是必然的的,柴静都因为反对煤电的事情被打成公知了……我个人肯定支持改革能源结构,煤电的污染真的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