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7日,是劉岩在美國駐北京大使館面簽的日子,她稱自己「終生難忘」。簽證官只和她索要了幾份個人材料,詢問了本科學校和專業,幾分鐘後,就遞出了一張拒簽單。
劉岩的經歷並非孤例。2020年9月,等待了7個月後,陳輝在美國駐瑞士大使館網站的簽證系統裏查到了J1簽證的申請結果——拒簽。慌亂之下,他連忙給大使館發了一封郵件,詢問緣由。
隨後,大使館工作人員打電話告知陳輝,雖然他的文件材料都滿足了要求,但因為第10043號總統公告 (Presidential Proclamation 10043) 的限制,沒辦法為他通過簽證。
第10043號總統公告是美國前總統特朗普於2020年5月底簽署的行政令,旨在禁止「執行或支持」中國軍民融合項目的機構的中國學生獲得F簽證(留學生簽證)或J簽證(交流訪問學者簽證)進入美國進行研究生以上學位學習或科研。
此前,美國多次指責中國利用軍民融合戰略盜取美國的敏感科技與經濟情報。早在2018年2月,FBI就公開警告來自中國的「非傳統情報收集者」。FBI局長Christopher Wray在多個公開場合提及,北京正在利用來自中國的教授、科學家、和學生,通過美國相對開放的科研環境來收集情報。「來自中國的威脅不只是來自整個中國政府的威脅,而是來自整個中國社會的威脅,」 Wray說。「我認為我們也需要開展全社會範圍的反制。目前,已有多位參與「千人計劃」的學者被調查甚至逮捕,其中一些因經濟或税務問題被定罪(中國政府從2008年開始通過「千人計劃」招募以華裔科學家為主的海外人才赴中國高校任教和從事研究工作,以提高中國的科技水平)。
美國駐華大使館7月8日回應中方指責時表示,對部分中國學生的簽證限制只影響到很少的學生,但對於防止中國利用美國技術達到自己的目的卻是必要的。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於9日發言稱這是「繼續在開歷史倒車」。
據喬治城大學安全和新興技術中心2021年2月出具的報告(下稱「報告」)估計,與「軍民融合」相關的實體很可能是美國商務部列出的包括「國防七子」(中國工業和信息化部直屬的七所高校,包括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北京理工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哈爾濱工程大學、西北工業大學、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和南京理工大學)在內的11所中國大學,此外,曾經為「軍民融合」項目工作、或受中國國家留學基金委員會資助的中國留學生也可能被禁止入境美國。同時,該報告指出,界定「軍民融合」項目領域的標準很可能包括所有的STEM專業,但實質上並沒有任何美國政府文件明確指出STEM專業(STEM由科學(Science)、技術(Technology)、工程(Engineer)和數學(Mathematics)首字母組成)與「軍民聯合」的相關性。
陳輝本科在國防七子之一的高校讀的材料工程。2013年畢業後,他去瑞士一所世界頂尖的理工院校繼續攻讀碩士,並在2019年12月從該校的材料學博士項目畢業。如果沒有疫情,他本該在2020年4月到達美國,帶着瑞士政府的獎學金資助,開始博士後研究工作。
和陳輝相似,劉岩去年畢業於另一所國防七子高校。她本科讀語言類專業,為了轉專業,用四年準備商科知識,最終被美國一所高校的金融(數學)項目錄取。由於美國疫情嚴重,她不想在家上網課,就向學校申請了延期,打算在今年秋季入學。
去面簽前,劉岩早有心理準備。5月初,美國簽證開放申請後,得知有很多畢業於國防七子的學生被拒簽,劉岩一度崩潰。她在五月中旬申請了幾所QS世界排名(英國Quacquarelli Symonds公司發表的年度大學排行榜)前一百的英國高校。由於申請時間較晚,很多競爭激烈的商科專業都關閉了申請通道,她只好轉而申請教育類和語言類的專業。
據報告預測,10043號令會阻攔20%以上的中國學生入學,波及3000-5000名到美國就讀研究生及以上學位的中國學生。
今年5月,一群被拒簽的中國學生組建了名為「ANB學術無國界」的團隊,通過網絡呼籲聯合反抗第10043號行政令,並決定起訴美國政府。
「自2019年以來,海內外華人團結一致,已經成功反抗了由特朗普政府推出的數個不公平、不合理的法案,包括TikTok禁令、微信禁令等。這一次,我們成立了『學術無國界(ANB)』互助組,代表超過1000名中國留學生向50所美國大學發送了聯名信,向祖國主管部門和學校請求幫助,在國內外社交平台和媒體奔走呼號,呼籲大家聯合起來反抗歧視性禁令。」他們在倡議書中寫到。
端傳媒嘗試聯繫「ANB學術無國界」訴訟團隊進行採訪,他們以不方便為由拒絕了。一名志願者表示:「這是志願者團隊共同決定的。」在該團隊官網,展示了來自《人民日報》、新華網、CNN、Forbes等媒體的相關報導。
據該團隊官網顯示,他們選定了民權和移民律師Ira J. Kurzban作為代理律師,後者預估他們需要籌集至少35萬美元來啟動訴訟進程。端傳媒曾於7月20日致信Ira J. Kurzban,他表示自己與有意願挑戰10043號令的中國學生有過聯繫,但目前還沒有被僱用作為代理律師,不方便討論此案。
「ANB學術無國界」於7月20日發起籌款,截至發稿日,已籌得12.38萬美元。該團隊的公眾號於8月15日更新進展稱,將與律師進行溝通,希望減少開啟訴訟的籌款金額。

「人生感覺完全混亂了」
2020年2月,陳輝在中國度假結束,回到瑞士準備美國簽證的申請。此時,他已把在美國的房子租好了。以往每次去美國開會、旅遊,在拿到簽證前總會被額外check (行政審理) 一個月,他猜想可能是自己的專業比較敏感。
但隨着疫情加劇,美國關閉邊境,駐瑞士大使館暫停對外辦公,陳輝的簽證也失去了下文。
直到7月,大使館恢復運作後,陳輝收到郵件,稱他擁有國家利益豁免資格 (National Interest Exception, NIE) ,等到要飛往美國前一個月再告知大使館,將護照寄給他們貼上簽證頁,隨後即可入境。考慮到美國疫情仍然很嚴重,陳輝將博士後項目延期到2021年1月。這期間,隨着瑞士大學和實驗室重新開門,陳輝從博士期間的教授那裏獲得一個六個月的短期工作,結束了他長達五個月的「失業」狀態。一切似乎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知識應該是共享的且沒有國界的,但同時程揚揚強調,科學不等於知識,自然是沒有意識形態支配的,而科學是一個研究自然、創造知識的人為過程,並且主要是由政府資助的,本身就是政治化的過程。
然而,從9月開始,陳輝陸續看到新聞,不少赴美留學生受到總統行政令的影響被拒簽。據路透社報導,截至2020年9月的第二週,美國已取消一千多名中國公民的簽證,這是特朗普政府有意限制與中國軍方有關聯的中國學生和研究人員入境美國獲取敏感技術和知識產權。
這個時候,陳輝才意識到,這個政策可能和自己也有關係。他立即登錄簽證系統——最終查到了「被拒簽」的狀態。
短期工作即將在12月結束,而原本延期到1月的入學也變得不可能。陳輝迎來了計劃全部被推翻的居家生活。他不知道下一步在哪兒,失業帶來了重重焦慮和壓抑,「人生感覺完全混亂了。」
在被美國拒簽後,劉岩也陷入了一段失學狀態。在臨時補申的英國學校裏,她接連被愛丁堡大學和倫敦大學學院發了拒信。
6月中旬,國防七子中的幾所聯繫被拒簽的學生,老師們統計了一波信息。劉岩當時還蠻感動,覺得學校可能要出手幫忙了,但後來也沒有下文,只是統計而已。
她還給美國大學發了郵件,希望換個不那麼敏感的專業,學校回覆她改不了。去年延期時交的兩千美元的押金,學校也表示無法退還。
一位今年畢業於北京理工大學珠海學院(獨立學院)的學生家長向端傳媒表示,女兒林曉曉本科就讀與一所美國高校合作的4+1中外本碩統計學項目,她們專業有近20人準備去美國讀碩士,目前全部失學。
6月23日林曉曉去廣州面簽時,班上已有5個同學被拒簽。與大多數被拒簽同學的經歷一樣,簽證官在幾分鐘之內給了她一張拒簽單。
「其實之前我們也做了很多鋪墊,可是沒想到簽證官的操作這麼簡單,非常熟練。之後還約了7月底的二簽,但目前來看沒有希望,所以也不打算去了。」林曉曉的母親表示。
在第一個學生被拒簽之後,林曉曉本科學校的管理層在6月初出具了一份聲明,強調民辦獨立學院與作為國防七子的本校為兩所性質完全不同的高等院校,在開設專業和招生層次上均存在根本性區別。但林曉曉母親稱,簽證官根本不看學校的這種解釋,完全沒有作用。
「我們選擇不多,至少訴訟是我們可以努力的」
陳輝在5月中下旬知道了「ANB學術無國界」的存在,他打算成為原告之一。「我們選擇不多,至少訴訟是我們可以努力的。」
陳輝坦言,目前情況確實很艱難,有一些以前比較積極的志願者,精力被漸漸耗完,開始退出團隊。他平時忙於實驗室的工作,對訴訟進展了解得並不算多,只能捐一些錢來支持,平時有采訪的話,他也很願意接受。
他也在網上看過一些法律專家的分析,知道總統行政令有很大的權利,可能需要耗費很長週期,才能得到最終的結果。但很多像陳輝這樣做學術的人,沒有時間在這上面耗一兩年。「離開學的時間越來越近,很多人就開始放棄了,有一些去其他國家,或者乾脆找工作了。」
劉岩此前也一直關注訴訟團隊的進展,加了很多相關微信群,但目前沒有加入訴訟。她坦言自己做得不夠好,沒有勇氣和時間去參與訴訟,最關鍵的是,她已經要去英國讀書了。
陳輝則堅持要一直訴訟下去,這個行政令和「間諜」的指控就像安在他們頭上的一個一輩子都洗不掉的污名。
「我坦白講,我們領域裏面,現在做得最好的是我們幾個中國學生。我比他(美國)做得好,為什麼要偷他的,」陳輝感到很憤慨,「他如果說我是Spy(間諜),我可以用材料去證明我不是,我之前也沒有跟軍隊有什麼聯繫,但是現在問題是,他們根本就不看我們的材料。」
「只要跟中國沾上關係的話題,好像大部分人都不願意進來。」
報告稱,第10043號總統公告的範圍並不明確,其中,對中國「軍民融合」的定義與美國其他的政府文件不一致;同時,該號令提到沒有為「軍民融合」做貢獻的個人可以得到豁免,但在實施過程中卻沒有具體的判斷標準。
Siskind Susser PC律師事務所專攻學生簽證和工作簽證的移民律師Adam Cohen對端傳媒表示,10043號令確實是建立在某種假設和估計上的,特朗普政府用非常寬泛的筆觸制定了一些新的限制性政策,「就像之前做過的很多次一樣。」
雪城大學社會學副教授馬穎毅博士則告訴端傳媒,在當下的政治環境中,自證清白其實是無效的,複雜的國際形勢終究超越了個人的可控制範圍。
在「ANB學術無國界」網站上的一封行動倡議書中提及,「留學生總是淪為政治的犧牲品。」就像他們團隊的名稱一樣,他們堅持,學術應該無國界。
對此,耶魯大學法學院蔡中曾中國中心學者程揚揚接受端傳媒採訪時表示,知識應該是共享的且沒有國界的,但同時她強調,科學不等於知識,自然是沒有意識形態支配的,而科學是一個研究自然、創造知識的人為過程,並且主要是由政府資助的,本身就是政治化的過程。
在她看來,我們仍然生活在一個由國家主導的世界裏:國家政策、國家利益和國際關係,都是對科學有影響的。「這種時候,就需要科學工作者和高校重新反思自己的職責,是否只聽政府的。政府的利益不見得是公眾利益,一方面要深刻地承認並理解自己的社會職責,另一方面反思自己和本國、別國政府的關係。」
程揚揚稱,學生用第一修正案來告,從現有的法律角度,勝訴可能比較困難。因為長久以來,美國移民政策是為國家利益服務的,且給予了白宮、總統絕對性的權力。「總統願意讓誰進、不讓誰進,現行的法律沒有什麼限制總統的權力。」
但同時,她也表示,一個起訴並不是只有勝訴才有意義。「我是很敬佩他們的勇氣和執着,他們打這個案件過程中,可以把很多問題放到輿論的平台上。」
「這些機構做得還不夠」
據The Student and Exchange Visitor Program (SEVP)數據,2020年中國赴美留學生人數為382561人。作為美國高校內的一個重要群體,他們不能赴美是否會給美國高校理工科專業的科研機構和實驗室帶來影響?
程揚揚認為,一概而論地說中國學生是主力軍的說法是不對的,需要區分專業和實驗室。其次,還要考慮學生的學位和年齡。如果是來美國做博士後的科研人員,實驗室要承擔很重的科研力量,「一個實驗室招一個博士後是不容易的,博士後不能來,短期內是有負面影響。但是博士後招選競爭也是很厲害的,招不到中國學生也可以招別人。」但如果是到美國學習、上課的低年級學生,對個人影響會比較大,對學校實驗室的影響則較小。
陳輝也曾提及,自己在申請博士後項目時主要是奔着一位在材料學頗有建樹的美國教授去的。他表示,自己已做出了一定成果,教授也對他的研究很感興趣,雙方都希望能一起做出一些有價值、有意思的東西。正是如此,在10043號令的限制下,他們仍然努力想辦法尋求可行的途徑進行遠程合作。
程揚揚指出,中國學生給美國科研做了多少貢獻並不是特別重要的問題,不應該把個人看作只為某一個國家貢獻。
「最好的科研工作者都來到美國,一個國家去霸權、佔用最好的科研資源,不是一件好事,科學應該是全球性的。這個問題不是美國的科學數量上或質量上遭到影響,重要的是它應該以怎樣的意識形態來引導。人員的遷徙應該是自由的,那麼因為國家之間政治對抗、兩國關係惡化,從而影響科研流動,這種意識形態是會對科學造成負面影響,讓科學變成國家霸權競爭的工具。」
面對當下的局勢,程揚揚認為,訴訟之外,美國大學和科研機構為中國學生發聲是非常重要的,也可能是短期更有效的途徑。「美國這些學校希望自己成為什麼樣的學校,他們希望自己的社會職責是什麼。這是他們自己應該問自己的。」
此前,曾有一些美國機構為此案件做出了反應。
去年9月,美國物理學會 (The American Physical Society) 通過了《自由信息法案》,索取美國國務院關於實踐10043號令的信息和文件,希望國務院在審批簽證上保證透明和公正。今年6月8日,該學會發布了統計報告稱,因簽證原因,有三分之二的物理學博士國際新生還沒有到達美國參加2020學年的秋季學期。
今年5月27日,賓夕法尼亞大學校長Amy Gutmann發出內部郵件稱:對第10043號令的發布感到沮喪,因為它對中國學生和學者產生了負面影響,進而影響賓大作為一所全球研究型大學的使命。
6月10日,美國教育委員會主席Ted Mitchell向美國國務院東亞暨太平洋事務局、國務院國際安全與防擴散局、國務院領事事務局和國務院教育和文化事務局發出公開信。信中強調:「美國大學和學院完全支持美國政府排除國家安全威脅的舉動。但是,秋季學期即將到來,目前我們看到因為10043號令的廣泛應用,美國大學越來越擔心這會造成學生學術生涯和關鍵項目的延誤。」
陳輝也告訴端傳媒,美國教授曾私下告訴他,他們都認為10043總統令很荒謬,學校管理層有在華盛頓遊說政府,撤銷行政令。「但這種說法都說了半年了,我沒看到任何改變。」
馬穎毅在一篇發表於Sixth Tone上的文章中表示,美國高等教育在很大程度上是自治的,享有相對較高的獨立性。譬如,在2020年夏天,超過50所美國大學成功地起訴了特朗普政府,阻止他撤銷上網課的國際學生的簽證。此外,最近拜登政府撤銷了對學生簽證的嚴格時間限制,部分原因也來自高等教育機構的強烈反對。
然而,在第10043號令面前,為中國留學生出面發聲的美國高校和機構數量似乎並不夠。
林曉曉的本科學校曾給美國高校發了郵件,希望他們予以協助,但沒有收到回信。陳輝曾在推特上發布的求助貼文中@了美國高校和許多相關領域的教授,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要跟中國沾上關係的話題,好像大部分人都不願意進來。」直到美國工程院院士鎖志剛教授轉發了他的推文,陳輝一下子崩潰、落淚。「沒有人願意出來說一句話,只有這個比較熱心的教授。」
程揚揚稱,發聲對於美國高校來講是一個很困難的問題,由於公立和私立學校的大部分科研經費都來自於政府。「有些國家實驗室,在這個問題上更保守一點,要保護和美國政府的關係,可能為個別學者發聲就會更少。」
她同時表示,這個問題不僅限於中國學生,之前美國禁止穆斯林國家公民入境的禁令(第13769號行政命令)也對很多學者產生了衝擊。「我個人還是比較失望的,這些機構做得還不夠。」
「多關注美國大選」
在2020年11月美國總統選舉中,拜登擊敗特朗普,成為美國第46任總統。這一消息迅速在中國留美學生的微信朋友圈中刷屏。他們期待一切回到正軌,能順利去美國上學。輿論普遍認為,拜登上台後,對留學生政策會有所改動,10043總統令也能被撤銷。
劉岩稱,留學中介當時和她打包票說,去美國是完全沒問題的。陳輝也表示,他在2020年10月被拒簽後,大使館工作人員曾告訴他,多多關注美國大選,特朗普的行政令有可能會被新總統取消。那段時間,美國大學的教授也安慰他,「如果拜登選上了,也許有一些事情會改變。」
馬穎毅認為,從總體上來說,拜登政府確實對待留學生是呈支持和歡迎態度的。相比特朗普時代,一些政策有所寬鬆,例如取消了對留學時間限制的法令。
程揚揚提及,拜登政府對留學生政策有變化是一種輿論上的誤讀,這是把政策的缺陷只歸結於特朗普個人性格和種族歧視問題。而實際上,不是所有的政策都是特朗普獨特的問題,奧巴馬當政時期,就已經開始加大對中國盜取商業機密的審查和打擊力度了。
「政策本身是對美國國家利益的考慮和大國對抗的考慮,這不只是限於某個特別的總統和某個政治觀念。和中國對抗的態度是美國鮮有的兩黨團結的。」程揚揚解釋。
陳輝以前很喜歡美國的一點是,他們很坦率地面對自己的問題,可以去探討和反思。這也是他覺得中國需要學習的地方。但現在,陳輝認為美國很虛偽地追求政治正確,沒有思考那些支持行政令的理由到底成不成立,到底有沒有考察過中國高校的實際情況。他完全理解美國對國家安全的考慮,但是扔一盆髒水到學生群體身上,是他無法消化的。
陳輝記得,以前開國際會議的時候,遇到過從麻省理工、哈佛等美國高校來的教授,他們有一些項目經費也是從美國空軍或海軍等機構得到的資助。「這是很正常的,但你能說,麻省理工所有的學生都和軍隊有關嗎?」
據了解,一些來自國防七子院校的學習藝術類或商科專業的學生,也在這個政策下遭到了拒簽。10043號令原文裏雖然提及,那些沒有給「軍民融合」項目做貢獻的人可以得到豁免,但卻沒有明確指出界定「豁免」的標準或列表。
Adam Cohen律師表示,從美國國務院的外國事務指南 (Foreign Affairs Manual) 來看,這個界定的範圍屬於機密信息。這份指南最下面寫着,「如果申請人學習或研究的領域涉及到的信息不會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軍民融合戰略做出貢獻,則不受這些限制,這一點由國務卿和國土安全部長在於有關部門和機構協商後已經決定,9 FAM 302.14-12(C)中未列出的所有領域都符合這一標準,因為它們不會有助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軍民融合戰略以獲得關鍵和新興技術來推動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軍事能力。」然而,接下來的所有信息都顯示「不可獲取」。
Adam Cohen律師補充道,美國政府可能不會公開這個領域的列表,因為擔心中國政府會試圖規避這個列表。
對於限制和豁免的領域不明確的問題,程揚揚表示,美國製定政策的人本意上是想保護美國國家利益,但是由於沒有理解中國的教育系統和社會體制內的資源分配問題,造成在政治對抗上把中國異化、妖魔化的局面。譬如,美國政府並不理解所謂的國防七子是怎麼回事。而同時,在簽證執行的問題上,簽證官也擁有很大的discretion power(自由裁量權)。
「(制定政策的人)可能覺得這個學生去這個學校就是想當個兵。但是如果在中國教育環境長大,就明白這個想法是很可笑的。因為中國的好學校也不多,上個大學很不容易,高考也不是想上什麼就上什麼,包括分的專業。學校歷史上和國防有掛鈎,但是因為這個原因,學校是好的學校,有師資力量,可以唸到就很不容易了。」程揚揚說。
中美關係下被政治化和邊緣化的學生
馬穎毅在去年出版的《雄心勃勃和憂心忡忡:中國大學生在美國高等教育中的成功和掙扎》一書中,討論過中國留學生在美國高校裏社會性的邊緣化。
馬穎毅對端傳媒表示,除了邊緣化,最近幾年政治化的問題也開始出現,在特朗普擔任總統期間趨於嚴重,從簽證政策,到對華裔科研人員的監察。其中,簽證政策作為判斷「政治化和邊緣化」的指標之一,直接影響了中國學生能否去美國,能否留下工作。因此,最近幾年,學生簽證、工作簽證,以及廣義上的移民政策,都給中國學生帶來了許多挑戰。
她認為,簽證問題和疫情的雙重影響,會讓中國留學生增加焦慮,減少留學願望。不過,這並不會從本質上改變美國仍然會成為中國學生的首選這個宏觀大趨勢。她在一篇發表於Sixth Tone上的文章中解釋了原因,美國擁有許多世界頂級的高校,且在中國進入一所好大學的競爭遠比美國激烈;此外,美國高校也向學生提供了許多權利,譬如靈活改變專業以及轉校。
如今,儘管對訴訟抱有希望,陳輝心底裏認為,對於撤銷10043總統令最有效的方式是中美政府談判。在他看來,由於民眾的基本盤不變,特朗普和拜登政府並沒有本質區別,對中國政策的方向不會改變。
但在這幾個月裏,更讓人焦慮的是未知的答案——在官方出面發聲中被燃起的又被熄滅的希望,「到底可不可以撤銷」。
7月6日,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在例行記者會上回應了「500多名中國留學生赴美簽證被拒」的提問,表示:「中方對此表示嚴重關切,已向美方提出嚴正交涉。」
7月26日,美國常務副國務卿謝爾曼在天津同中國外交部副部長謝鋒舉行會談。中方提出了兩份清單,其中,重點個案清單裏提及了「中國部分留學生赴美簽證遭拒」的案件。據BBC報導,此次會談中中美分歧仍然巨大,雙方關係的改善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陳輝想起來,當自己這個群體開始出現在公開報導後,微博上出現很多對他們進行人身攻擊的評論,甚至是在關於外交部回應的帖子下面。譬如,「別人不讓你去就別去了」,「中國不好嗎?幹嘛去美國留學」,「那麼亂的國家還敢去,死了都沒人知道」,他還是感到有些後怕。
他希望,被拒簽的中國留學生群體的畫面能更豐滿地出現在中國、美國和其他地區的讀者面前,而不是新聞裏被聚合起來的一個簡單的數字。在給人帶來麻木的數字背後,是少數群體中的個體身上那些不被理解的故事。
「還是應該更加包容一些,無論是在美國還是在中國。」陳輝說。
尾聲
2月底,在與美國博士後導師的協商下,陳輝得到許可,借用了導師的一位在瑞士的朋友的實驗室,並在3月1日開始為美國實驗室遠程工作。
陳輝的博士後項目受到了瑞士政府獎學金資助,政府鼓勵在瑞士工作或者學習過的人去瑞士以外的國家進行學術交流,因此,原則意義上不允許在瑞士境內開始項目的進行。但由於受到疫情影響,陳輝被允許在瑞士境內進行最多6個月的研究,最晚必須在2021年8月31日之前離開瑞士。
陳輝抱着試一試的心態,在7月份申請了第二次簽證。他想給自己、瑞士基金會、以及美國教授一個最終的答覆。他還帶着美國教授幫他寫的一封很長的證明書,上面提及了陳輝的研究項目對人體健康和研究COVID-19的貢獻。
陳輝還記得,面簽的時候,準備的材料都沒有用上。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問他為什麼被拒絕了一次還要來。「他(簽證官)說,只要10043號令還在,就沒法給我簽證。他也覺得非常抱歉,但確實不能給我。」
兩次被拒簽後,陳輝決定不去美國了,接下來的一年全程在歐洲完成博士後項目。他的導師是專業領域內非常資深的一位教授,在歐洲有很多合作的實驗室。陳輝稱,9月可能會去荷蘭,借用歐洲實驗室與美國導師進行遠程合作。
但這樣遠程合作非常不便利。雖然導師會寄過來一些材料,但陳輝覺得,無法當面演示和指導的形式很沒有效率。又因為無法使用美國實驗室的儀器,他不得不修改之前申請博士後時的研究計劃,做了很大的改變。再加上暫時借用了別人的實驗室,不能完全埋頭只做自己的研究,陳輝又和歐洲的團隊合作了一個臨時增加的小項目。
「我遠程在別人實驗室做guest,有時候融入實驗室還是稍微難一點,大家不是很願意要跟你合作,他覺得你在這太短了,沒必要再浪費時間做嘗試,」陳輝說,「感覺兩邊都有聯繫,兩邊我都可以去認識一下,但是兩邊都沒有歸屬感。」
對於博士後結束後的規劃,陳輝打算去高校當老師。他喜歡做研究,也喜歡教書,在瑞士讀博士的時候,他曾指導過11位學生。至於以後去哪,他說不準,也沒能提前計劃,得看看哪個國家或哪個學校有提供崗位。
劉岩決定去英國華威大學的教育學專業就讀。「但我並不想讀這些,否則沒必要四年都在折騰轉專業。」採訪中,她多次表示對本科四年付出的金錢成本和精力感到惋惜。大一準備的ACCA(特許公認會計師公會)考試,大二開始修讀的經管學院雙學位,還有在託福和GRE考試上付出的時間。「現在拿到的英國offer,說白了,我基本大學四年每天快快樂樂地度過也能拿到。」
拒簽對林曉曉的打擊很大。原本,在拿到的幾份offer中,林曉曉已決定去其中一所藤校讀統計學專業。就在三月,學院公眾號還發了一篇關於她拿到多個海外名校offer的經驗分享帖。在拒簽之後的兩週裏,她陷入了極其低落的情緒,背着爸媽偷偷哭了兩次,但這都被他們看在眼裏。現在,她只能Gap一年,重新申請英國和新加坡的大學。
7月3日,林曉曉沒有去參加畢業典禮,只是簡單地辦了退宿的手續。
「本來應該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林曉曉的母親說。
留學生陳輝、劉岩、林曉曉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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