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兩點,斯里佩魯姆布杜爾鎮(Sriperumbudur)的主幹道都會被幾百輛白色巴士佔領。這個地處清奈(Chennai)到班加羅爾高速上的小鎮,平時路上跑的都是滿載貨物的大卡車。但在工廠換班的時段,是大巴車把成千上萬的年輕人送進工廠。
斯里佩魯姆布杜爾是莫迪政府「印度製造」計劃中的明星小鎮。來自台灣的電子製造商富士康落腳在此,並打算在這裏為全世界生產蘋果手機。在中美博弈的風暴中,富士康是拉動印度製造業的一張名片,也是吸引無數年輕人背井離鄉的謀生機會,尤其是數以億計的年輕女性——在女性勞動參與率只有20%的印度,富士康的「女工工廠」曾登上頭條。
尋找富士康女孩似乎並不困難,小鎮週日的集市上,三三兩兩的年輕女孩結伴而行,隨便詢問一下,十有八九都在附近的工廠工作;但實際上也不容易,女孩們大多面露難色,簡單交談後就匆匆離去。在上下班的換班間隙,她們被大巴從工廠直接送往四五十公里外的宿舍,大半張臉被統一發放的一次性口罩遮住,只露出一雙雙眼睛。
在富士康工廠外遇到卡萊(化名)的時候,她還沒有正式入職,一行九個女孩來做Covid-19核酸檢測,我才有機會和她搭上了話。她有點猶豫,但最終還是答應和我聊聊。
和其他女孩相比,22歲的卡萊已經算是「高齡女工」。在斯里佩魯姆布杜爾,中介們最喜歡的是高中或者工業培訓學院(相當於中國的技校)畢業的女孩,她們在18到20歲之間,比起同齡的男孩更勤勉細心,也更好管理。
卡萊花了四年時間拿到了工程學位。她的家鄉在200公里外的韋南杜村(Vannathur),地處國家級落後區古德洛爾縣,在村裏,女孩們往往一滿18歲就會出嫁。卡萊本來是少數的幸運兒之一。拿到工程學位,意味着她或許能在清奈或者班加羅爾工作,將婚期推遲個四五年。但她沒想到,畢業這年趕上Covid-19,就業市場很不景氣,她沒能找到合適的工作。「村裏很多人都去斯里佩魯姆布杜爾工作,我想或許我也有機會。」她說。
從一個朋友那聽到招聘的消息後,卡萊和其他六個女孩結伴來到了斯里佩魯姆布杜爾。她們進了富士康的印度子公司 Rising Star 做流水線組裝工,每個月拿到手的工資是10500盧比(約合1059港幣)。對於工程學院畢業的卡萊來說,這份工作收入微薄,但她沒有選擇。
「有總比沒有好。」她說,她怕自己不符合招工要求,只出示了自己的高中畢業證,並未提及自己的工程學位。
為了省錢,卡萊沒有選擇住在富士康統一提供的宿舍裏,住宿舍每個月要扣1500盧比,她和其他四個女孩在30公里外的村子租了一間房子,均攤下來,每人一個月只要出700盧比。五個女孩共享一間不到40平米的一居室,帶一個小廚房,廁所是公用的。
上早班時,她們不到五點就要出發,坐快一個小時的大巴去工廠。公司在40公里的範圍內提供班車,每月只扣200盧比(約合21港幣),還提供一日兩餐,卡萊盤算着,自己每個月留2500盧比就夠用,剩下的8000盧比都寄給父母。
從農田到工廠
富士康的印度故事起源於諾基亞。
2004年,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手機制造商諾基亞宣布在印度建廠,多個邦政府都向其伸出了橄欖枝。
2004年之前,所有在印度銷售的諾基亞手機都從中國大陸進口,在諾基亞東莞工廠和富士康深圳工廠生產。時任泰米爾納德邦(Tamil Nadu,塔米爾納度邦)領袖,當地人口中傳奇的「媽媽」賈亞拉利塔(J. Jayalalithaa)看到新聞後下令引進工廠。泰米爾納德的官員在兩天之內就見到了諾基亞高管,考慮到斯里佩魯姆布杜爾離清奈國際機場只有30公里,出口非常方便,諾基亞選擇了斯里佩魯姆布杜爾經濟特區。工廠在2006年投產,其主板供應商富士康的工廠也在同年落成。
諾基亞和富士康的到來,為附近的年輕人創造了上萬個工作崗位,讓他們走出農田,跳上大巴車進入工廠流水線。
今年32歲的埃蘭戈(Elango)就是其中一個。他的家在70公里之外的瓦拉賈貝德鎮,父親靠種地養活了一家人。2008年,19歲的埃蘭戈進入了富士康做流水線組裝工,每月的工資是7500盧比。相比之前工作的另一家諾基亞供應商,富士康的規模更大,為員工提供班車和食堂,他起初很滿意。
在鼎盛時期,諾基亞、富士康和其他供應商僱傭了近五萬名工人,工廠在清奈-班加羅爾高速上依次排開,24小時持續運轉。工廠的巴士穿梭在斯里佩魯姆布杜爾和周圍小鎮的大街小巷,新聞裏播放着食堂和託兒所的畫面,「在諾基亞工作」是鄰里間炫耀的談資。2007年8月,時任國大黨總理曼莫漢·辛格和黨領袖索尼亞·甘地曾到訪諾基亞,在工廠裏參觀了三個小時。
「諾基亞出現之後,周圍村裏的年輕人都開始學習電子專業,希望能進入工廠工作。」在富士康工作了五年的奧爾蘇(Arasu,化名)告訴我。
但諾基亞和工人之間的蜜月期很快就結束了。2012年開始,單調乏味的工作、培訓期的爭議以及工資糾紛,多次引發了工人罷工。隨後,諾基亞與泰米爾納德邦政府的鉅額債務糾紛讓它的處境雪上加霜。2014年4月,已經被微軟收購的諾基亞宣布對員工提供「自願退休計劃」,有五千多人拿到了30到50萬盧比的補償,工廠於當年的11月停工。
富士康也關閉了它的兩個工廠。埃蘭戈失業了,作為一名外聘合同工,他不能拿到任何補償。在富士康工作的六年裏,他的工資只漲了2000盧比。工廠停產後,短期的勞動力過剩讓埃蘭戈很難找到工作,2015年,富士康在安德拉邦的工廠開業,重新僱傭了2000多名前工人,但埃蘭戈在六年裏都沒能從組裝工升級到技工,沒能搭上這班車。「後來我在汽車和太陽能工廠幹過,工資最高時也只有每個月1.2萬盧比。」他說。
受疫情影響,埃蘭戈失業了,現在在村裏幫父親種地。從去年七月開始,他就一直在到處找工作,至今顆粒無收。他把自己的號碼留在了臉書上富士康勞務中介的招聘頁面,期待有一天能接到電話。但他也知道市場供過於求,工廠都希望找20歲出頭的年輕人,自己希望渺茫。在中介的臉書主頁,還有成百上千的人像埃蘭戈一樣留下了自己的號碼。
諾基亞的退場,並沒有阻擋其他的手機廠商落地斯里佩魯姆布杜爾,相反,正是諾基亞和富士康等供應商培育了電子製造的產業生態。2017年,富士康的工廠重新投產,並投資30億盧比進行擴張,稱將在三年內創造三萬個工作崗位,相當於當年因諾基亞倒閉而失業的工人數量。這一次,富士康成為了主角,一波又一波年輕人繼續向斯里佩魯姆布杜爾湧來。
卡萊的父母也以務農為生。家裏有1.5英畝的田地,種些芝麻、扁豆和玉米。和印度數以億計的小農一樣,田裏並沒有灌溉系統,全靠季風帶來的雨水賞飯吃。氣候變化讓雨水越來越捉摸不定,一旦雨水少了或晚了,收成就明顯受到影響,有時連種地成本都收不回。在上一個冬收季,芝麻就因為少雨而歉收賠了錢。
「現在務農就是賠錢的行當,所以我用自己的收入補貼家用。」卡萊說,她急着找工作就是為了支持父母,也給自己掙點嫁妝。她知道自己已經逼近晚婚線,並沒有在工廠里長遠幹下去的打算,更沒考慮過職業發展。
從刺繡小鎮到電子重鎮
泰米爾納德邦是印度工業化程度最高的邦,也是國內生產總值第二高的邦。在首府清奈獲得「亞州底特律」的美稱之前,泰米爾的輕工紡織業就已經聞名世界。斯里佩魯姆布杜爾也是泰米爾納德邦工業發展的縮影,曾經,這裏的人們靠種田和手工刺繡為生,最出名的歷史事件是1991年5月21日,印度前總理拉吉夫·甘地在這裏被斯里蘭卡泰米爾猛虎組織的暗殺者刺殺身亡。
21世紀開篇,憑藉着優越的地理位置和良好的基礎設施,它搖身一變成為了印度的汽車和電子製造重鎮,工廠和外地工人的到來,也改變了本地的經濟生態。
桑谷村(Sunguvarchatram)距離富士康所在的工業園只有10分鐘路程,過去的二十年裏,它從一個小村莊發展成了一個生機勃勃的小鎮。街道兩邊商店林立、餐館眾多,很多民居都作為旅館和宿舍向外出租,路邊停滿了摩托車。普拉卡蘭(Prabhakaran)在路邊開了一個小超市,在過去的五年裏,他的顧客大多數都是附近工廠的工人。
他告訴我,傳統上,周圍的村民都以手工刺繡為生,刺繡工藝品遠銷歐洲。但後來,刺繡機器出現了,一台機器可以代替20個工人,絕大多數的工作都被機器取代。此後,工廠一個接一個地出現了,大家都去了工廠工作。本地人也將房子租給附近的工人,一個人一個月收2000到2500盧比的房租。
巴瓦尼(S Bhavani)也在工廠附近做生意。七年前,丈夫出車禍陷入昏迷,她只得出來謀生供兩個兒子讀書。她在工業區門口的高速路邊搭了一個簡易的亭子,為工廠的員工和過路的司機提供茶點、午餐。
「村裏沒有人想要種地了,工廠就在附近,報酬比農業好。」巴瓦尼說,周圍有很多村民在工廠做後勤工作,休息間隙會來喝茶。大多數流水線上的工人都會去食堂,但偶爾也會有人光顧。如果哪天工廠放假或者停工,她的生意就會受到影響。
在斯里佩魯姆布杜爾,關於工廠生活,人們有一種心照不宣的共識:絕大多數的工人都是無技能的,在工廠裏「像驢子一樣幹活」,他們在流水線上快速流轉,兩三年就換一撥,只有極少數會擁有升遷機會,在工廠裏長久地做下去。還有一點,流水線工人很少有本地人。
在富士康,流水線的工人大多來自周圍的縣鎮,甚至臨近的安德拉邦,只僱傭本地人做保潔、保安等後勤工作,「外地的工人住在40公里外的集體宿舍裏,好管理、不會製造麻煩,還拉動地方消費。」出生在附近村子的奧爾蘇說,村子周圍本來很荒涼,沒有多少人,工廠來了之後,很多村民都做起了生意,也有不少年輕人在附近買了地。
另外,流水線上有至少60%是像卡萊那樣的年輕女孩。女孩們往往更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在短短幾年的就業年限裏,她們掙錢補貼家裏、供兄弟讀書,也為自己的婚姻做準備。
「公司不需要招聘工程畢業生,只需要低級的技工,高中畢業足夠了。」他說,流水線工人一般都是通過第三方招聘的合同工,只有技工和工程師等更高的級別,工廠才會直接僱傭,「(組裝工人)不會知道自己真正的僱主是誰」。
在狹窄的晉升通道里,奧爾蘇是少數的成功者。在2015年加入富士康之前,他也做了十年的合同工。他為戴爾、緯創等公司的供應商工作過,直到加入富士康才晉升為工程師,不僅定期可以獲得加薪和晉升,還可以拿到公司直聘的員工福利。2019年,他還曾被公司派去武漢的富士康進修。
「我是村裏唯一的富士康工程師」,他說。
這與諾基亞時代的富士康並無差別。一項由Finnwatch等勞工權益組織2011年發布的報告裏指出,斯里佩魯姆布杜爾工廠普遍存在的問題包括了濫用合同工、實習工、培訓工等非正規就業形式,以及未給僱員提供應有的保障和晉升。十年後,競爭更加激烈,擁有工程學位的畢業生排隊等一份組裝工的工作,也依然有附近工業學院的巴士駛近富士康。
甚至,富士康的管理模式也被其他工廠借鑑。奧爾蘇告訴我,最先只有富士康為工人提供集體宿舍,後來,偉創力等工廠也學習了這種模式。
從印度到世界?
嚴苛的勞動法,向來被外資尤其是東亞企業視為印度發展製造業的最大瓶頸。
在印度見過的幾乎所有從事製造業的華人,都曾或明或暗地表示過一樣的想法:製造業的利潤來自於高效、密集的勞動,就像深圳富士康那樣的「血汗工廠」。
雖然印度的勞動法在執法層面並不嚴格,勞工權益保護長期受到批評,但對於外資來說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阻礙。在印度國內,推動勞動法改革以吸引外資的呼聲一直很高,卻一直未能有實質進展。但在斯里佩魯姆布杜爾這樣的經濟特區(Special Economic Zone),勞動法實際上被放寬,以吸引外資、拉動經濟、創造就業。
早在1965年,印度政府為推動印度製造和出口,就設立了「出口加工區」(Export Processing Zone),它就是經濟特區的前身。進入21世紀,印度宣布設立經濟特區,進一步簡化製造業的管制和進出口流程,提供中央和邦政府的「一站式服務」,吸引更多的外國投資。在經濟特區,外資可以享受慷慨的免税額,無需遵守最低出口銷售額,甚至有75%的面積可用於非出口目的。
經濟特區最常被提及的合法性在於「創造就業」。但根據Finnwatch等組織的報告,很多企業在進駐經濟特區時,甚至並未承諾投資額和崗位數量,在當年泰米爾納德邦的18個經濟特區中,實際創造的就業數量只是承諾的42%。
但這並不影響在經濟特區的外資企業享受免税特權和法律豁免。根據2003年的《泰米爾納德邦經濟特區政策》,在簡化審批申報、減少勞動稽查的同時,它還創造了一些新概念,比如「自我認證」、「彈性工作時間」、「女工夜班」等,來為外資衝破勞動法的阻礙。在這樣的制度下,工廠可以向特區專員自證其法律遵守情況,而無需接受勞動稽查或法院審查。
另外,所有經濟特區單位還被認為是「公共事業服務」,從而限制了工人的權利,比如在調解程序期間不能罷工,而且在發起罷工前必須提前六週通知,在收到罷工通知後才可以罷工。
Finnwatch等組織的報告認為,這種量身定做的「簡化勞動法」,讓經濟特區的工廠合法地違反《最低工資法》、《勞動合同法》等最基本的勞工權益保護條款。
在「印度製造」的話語中,重要的是「富士康」,而不是「工人」。2014年,富士康的工廠受諾基亞影響關閉後,印度中央政府就立即與郭台銘展開了密集溝通,印度各邦也紛紛伸出橄欖枝,展開了一場富士康爭奪戰。
據《商業標準報》報導,2015年4月,時任印度電子和通訊技術部部長夏爾馬(Ram Sewak Sharma)就帶隊會見了郭台銘,邀請他再度落地印度,六個小時的長談中,郭台銘表示了擔憂,涉及基礎設施、政策以及此前與工會打交道的經驗,但最終接受了印方的邀請,在當年7月到訪了印度,並在8月再次來到印度,與一年前提出「印度製造」計劃的新任總理莫迪會面。
這次會面後,郭台銘與莫迪「達成了協議」。很快,他宣布富士康將在2020年之前在印度建立10到12家工廠,僱用100萬名工人,並與西部的馬哈拉施特拉邦政府簽訂了投資5億美元的備忘錄。
迄今為止,郭台銘的承諾還遠未兑現,在馬哈拉施特拉邦設廠的計劃也在最近宣布作廢。目前,富士康在印度有兩處生產基地,據彭博社2019年8月的報導,安德拉邦斯里城(Sri City, Andhra Pradesh)的工廠有約1.5萬名工人,斯里佩魯姆布杜爾工廠的規模也與之相當,且未來還將繼續擴大——政府備忘錄顯示,富士康在這裏又拿下了30.83英畝的土地,計劃為1.95萬工人建造宿舍。據路透社報導,未來三年富士康還將在斯里佩魯姆布杜爾的工廠投資10億美元。
郭台銘六年前向印度政府表達的擔憂得到了回應。除了政策優惠,經濟特區的基礎設施也正在逐步改善。安德拉邦斯里城的官網網站上設置了中文,在基礎設施欄目中,詳細承諾了公路、24小時不間斷的穩定電力、24小時飲用水和地下污水網。在斯里佩魯姆布杜爾的工業園對面,有一片密密麻麻的輸電塔,為園區提供電力。
另外,富士康內部的工會也不復存在。奧爾蘇對我說,基本上就是因為工會的存在,諾基亞才土崩瓦解,所以現在電子手機廠內部都不設工會。為了防止內部結盟,工廠管理層也是多元混搭,有北印度人、南印度人、中國人,還有其他東南亞國家派來的經理。
截至2019年7月,印度有232個已投入使用的經濟特區,其中泰米爾納德邦就有40個,居各邦之首。在2018年,經濟特區共吸引了693億美元的外資,是2006年所吸引外資額度的117倍。這232個經濟特區,和它吸納的一波又一波年輕勞動力,是印度在中美關係變化和全球製造業產業鏈轉移的浪潮中,實現製造業轉型最重要的籌碼。
見到卡萊的那天,她和其他女孩穿着花花綠綠的紗麗克米茲長衫,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女孩們大多瘦小纖弱,長長的披肩從胸前繞到雙肩,幾乎快要拖到地上,從路邊落滿了灰塵的樹葉上掃過。她們腳上的腳鏈叮噹作響,依次走進了高聳的工廠大門。
在那扇門後,她們都要穿上統一的白色防塵服,把長長的黑髮包進防塵帽,車間裏只有機器的嗡嗡聲。
所以印度人像中国人一样吃苦耐劳?
想到了中国二三线城市中的流水线工人和杀马特。
工人滿意自己的工作嗎?
截至2019年7月,印度有[232个][3]已投入使用的经济特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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