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忽然一夏,全球仍在疫期。醫學驚悚小說《十月終結戰》出版於去年4月疫情正盛時,如今也將有中譯本。小說作者是普立茲獎得主作家勞倫斯‧萊特(Lawrence Wright),故事講述了新型流感病毒如何肆虐全球,對病毒從哪裡來、疫情現場、疫苗開發的難題、政治角力如何令人瞠目都有深入描述。恐慌與分裂如何給人類帶來更多傷害?虛構與現實可相映照?我們在此節錄部分內容先行刊出。
第一部 恐溝里
1. 日內瓦
日內瓦,一個大會議廳內,各國公衛官員齊聚一堂。下午,最後一場集會,主題是緊急感染疾病。出席者有些不耐煩,畢竟開了一天會,又得擔心趕飛機的事。羅馬發生的恐怖攻擊讓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
「印尼一個難民營發生了不尋常的死亡事件,死者都是青少年。」倒數第二位講者正在台上說。他的名字是漢斯什麼的。來自荷蘭。個兒很高,傲慢,一看即知每天膏粱厚味。他脖子上的灰金頭髮沒有修剪過,擠出了領子,肩上的棉絨在簡報投影機的光束下閃爍。
投影幕上是一張印尼地圖。「西爪哇,恐溝里第二難民營,在三月的第一個禮拜,開出了四十七張死亡證明書。」漢斯以鐳射筆指出地點,接著幾張投影片展示了一貧如洗的難民,他們生活在髒得嚇人的環境中。這個世界充滿了失根的人,幾百萬人塞入了匆匆搭建起來的難民營,四周以圍籬封鎖,當他們犯人似的;飲食不充分,醫療設施更稀缺。難怪大疫會從那種地方爆發,泛濫四方。霍亂、白喉、登革出血熱——熱帶總是會醞釀出什麼來。
「高燒,出血,傳染快速,致死率極高。但是令這一批死者引起注意的是,」漢斯說,接著放出了一張圖表,「死者年齡的中位數。通常感染病病人的世代分布是隨機的,但是恐溝里這個例子,人口中最強健的年齡層卻是最主要的受害者。」
大會堂中的公衛官員都在認真研究那張異乎尋常的圖表。大多數致命疾病殺害的是孩童與老人,也就是U型分布,但是這個印尼的案例卻大致像W型,死亡年齡平均二十九歲。「根據疫情剛爆發時獲得的粗略報告,我們估計致死率是百分之七十。」漢斯說。
正當大夥兒因苦思而陷入沈默的當兒,「幼童或新生兒⋯⋯?」馬莉亞.沙鳳納插嘴問道,她是世界衛生組織流行病學主任。
「大部分都確診。」漢斯回答。
「會不會是因為性接觸?」一位日本醫師問道。
「不大可能。」漢斯說。他正在自得其樂。現在他的臉逐漸移進投影,在下一張投影片上投下了巨大的陰影。「接下來幾週,死亡病例的特徵維持不變,但是全體病例數大幅下降。」
「也就是說,那是一次性事件,」那位日本女醫師結論道。
「留下四十七具屍體?」漢斯說。「太誇張了吧!」
日本醫師臉紅了,一面咯咯地笑,一面以手掩口。
「好吧,漢斯, 你逗弄夠了吧。」馬莉亞不耐煩地說。
漢斯環視全場,得意洋洋。「志賀菌。」他說,台下一片不敢置信的呻吟。「要不是顛倒的死亡年齡分布,你們也會想得到。我們也被它困住了。志賀菌是貧窮國家常見的病菌,牠引起的食物中毒案例不計其數。我們詢問雅加達的公衛機構,他們的結論是:在缺乏食物的環境中,只有年輕人身體強健得足以搶到有限的食物資源。在恐溝里,身體強健要了他們的命。我們的團隊推測,病菌的來源是生牛乳。我們發表這個案例,是想請大家引以為鑑,人口刻板印象會讓人對明顯的事實視而不見。」
本書獻給為公共衛生奉獻了生命的男男女女,表揚他們的勇氣與創意——作者
十月終結戰
作者:勞倫斯‧萊特(Lawrence Wright)
譯者:王道還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日期:2020年6月
漢斯在敷衍的掌聲中走下講台,同時馬莉亞唱名最後一位報告人上台。他剛開口說:「威斯康辛州曲狀桿菌——,」突然有人打斷了他,以命令的口吻說:
「一種嚴重的出血熱,在一個禮拜內殺死了四十七個人,然後就消失無蹤了?」
會堂裡兩百來人都把頭轉向那宏亮的男中音來源。光聽聲音,你會以為亨利.帕森斯身材高大。錯了。他又矮又瘦,因為小時候患了佝僂症,身子不夠挺,整個人有些畸形。因此他的長相以及教授口吻,讓人產生不匹配的古怪感覺。但是亨利的丰神並沒有受體態的影響,展現的是自信。在行內他是個傳奇,知情的人談到他,敬畏、不失頑皮,背後管他叫Herr Doktor(德語:醫師大人;意思是主任醫師),或「小鞭」。他會修理實習生,令他們淚流滿面——要是他們沒有正確地製作標本,或是沒有發現一個事實上只有他才認為有意義的症狀。但是,二〇一四年西非爆發伊波拉疫情,率領一個國際團隊到當地調查的,是亨利.帕森斯。他追出了第一位因感染伊波拉而就醫的病人--所為的指示病例--是幾內亞一個十八個月大的男孩。他是由果蝠傳染的。這樣的故事還有不少,他沒有向外界透露的更多。對抗新興疾病的戰爭絕不會有終戰之日;在這一戰役中,亨利.帕森斯可不是個小人物。他是巨人。
叫漢斯的傢伙瞇著眼搜尋,找到較高席位上的亨利,那裡比較昏暗。「也不是那麼不尋常,帕森斯醫師,如果你將環境因素考慮進去的話。」
「你的報告提到『傳染』。」
漢斯笑了,很高興能繼續逗引大家。「印尼公衛機構一開始懷疑病原是病毒。」
「是什麼改變了他們的想法?」亨利問道。
馬莉亞已經感興趣了。「你認為是伊波拉?」
「假如是伊波拉,我們就會觀察到疫情向都市中心蔓延。」亨利說:「但是沒有。想讓感染病消失,只要根除污染源就可以了。」
「你親自去過那個難民營嗎?」亨利問道:「例如採集標本?」
「印尼政府一直十分合作,」漢斯不屑地說:「現在無國界醫師有一個小組已抵達當地,我們很快就會接到報告,證實我們的結論。別指望意外。」
漢斯等了一會兒,但是亨利坐下了,用一根手指輕點嘴唇,若有所思。下一位報告人恢復報告。「密爾瓦基一家屠宰廠,」他說,幾位很在意時間的聽眾迅速低下頭朝出口走去。機場必然提高了安檢層級。
「我討厭你那麼做,」馬莉亞說。他們剛走入她的辦公室——明亮、又有格調,可以看見白朗峰的美景。一群白鸛正在日內瓦湖旁盤旋,準備落地。牠們從尼羅河谷歸來,越過阿爾卑斯山脈,日內瓦湖是返鄉繁衍下一代的第一個休息站。
「做什麼?」
馬莉亞身子後傾,以一根手指輕拍嘴唇,模仿亨利呢。
「那是我的習慣動作?」亨利問道,把手杖支在她的桌旁。
「只要看見你那麼做,我就知道有事要我擔心了。哪一點讓你懷疑漢斯的研究的?」
「急性出血熱。非常可能是病毒引起的。怪異的死亡分布,完全不符合志賀菌感染。而且它為什麼會突然——」
「消失了?我不知道,亨利,你告訴我。又是印尼?」馬莉亞說。
「他們隱匿過疫情。」
「這次不像是上次腦膜炎疫情的重演。」
「當然不是。」亨利管不住自己,再度不由自主地輕拍嘴唇。
馬莉亞等著。「我不應告訴妳做什麼,」最後亨利說。「也許漢斯是對的。」
「但是⋯⋯?」
「致死率。太驚人了。萬一他錯了,後果不堪設想。」
馬莉亞走向窗口。雲氣四合,遮蔽了壯觀的山峰。她正想說什麼的時候,亨利打斷了她的思緒。「我得走了。」
「那正是我的想法。」
「我是說回家。」
馬莉亞點點頭,表示她聽到了,也明白,但是她美麗的義大利眼睛透露了的憂慮表情,傳達的卻是不同的訊息。「給我兩天。我知道我在為難你。我應該派一個小組去的,但是我找不到信得過的人。漢斯說無國界醫師在那裡,因此他們可以協助你。只要採取檢體就好。你回亞特蘭大的途中,出入一趟印尼就成了。」
「馬莉亞⋯⋯」
「求你了,亨利。」
他們是老朋友了,亨利好像看見了那位年輕的流行病學家,正在海地研究非洲豬瘟疫情,滿面憂容。老朋友的記憶中才會不時冒出那種瞬間。那時馬莉亞所屬的團隊主張的防疫策略是:殺光原住民的豬,根絕這種疾病。海地幾乎每一家戶都養豬;豬不但是主要的食物來源,還扮演通貨的角色,豬圈就是農民的銀行。在一年之內,由於美國政府與獨裁總統「娃娃醫生」杜華利的支持,海地特有豬種滅絕了,這是巨大的成功,幾乎史無前例。根絕行動終止了一種無法治療的疾病。但是海地的農民本來就很窮,根絕之後更窮了——鬧飢荒。美國提供的替換豬種,大部分都被腐敗的菁英階層據為己有,可是那些豬太嬌嫩了,無法適應當地環境,飼養成本又太高。由於資源稀少,海地民眾轉而生產木炭,不久森林就砍伐殆盡。海地從未恢復。當初是不是該採用「殺豬政策」,其實有辯論的餘地。亨利想,當年的我們是多麼有信心的理想主義者呀。
「兩天,絕不超過,」亨利說:「我答應吉兒會回家為泰迪慶生。」
「我會請秘書為你訂到雅加達的機票,紅眼航班。」馬莉亞保證會打電話給美國疾病管制暨預防中心(CDC)表達歉意——亨利是CDC副主任,主管感染疾病。這是馬莉亞基於職責提出的緊急請求。
「對了,」亨利說離開的時候說,「羅馬那邊有新消息嗎?妳家人還好吧?」
「我們不知道。」馬莉亞不抱希望地說。
羅馬恐攻行動發生在嘉年華期間——大齋節之前,全義大利都會舉行一連幾天的節慶。羅馬人民廣場擠滿了人,來看化裝遊行以及著名的馬術表演。那個早上的新聞充斥了美麗動物的撕裂屍體,散落在死去的神父、以及雙子教堂的瓦礫之間。「羅馬有幾百人死亡,清點仍在進行,」美國福斯新聞網主播說,「義大利會採取什麼反應?」
年輕的首相是民族主義者,兩側的頭髮修剪得服服貼貼,頭上留了長髮,席捲歐洲的新法西斯主義者都喜歡的髮型。用不著說,他提議大規模地驅逐穆斯林。
吉兒·帕森斯聽到孩子轟隆轟隆的下樓腳步聲,就關掉電視,聽到了孩子在拌嘴。原來泰迪要與朋友到樂高樂園去玩,海倫可不可以一起去?其實海倫對樂高積木根本不感興趣。
「誰要鬆餅?」吉兒開心地問。孩子都沒有反應,仍然陷在沒有意義的爭執中,連家裡的救生犬皮伯斯(Peepers)都驚動了,蹣跚地走過來調停。皮伯斯是一隻混種狗,眼睛周圍有黑色補丁,像貓熊一樣。
「這是『我的』生日,」泰迪氣憤地說。
「我生日那天,我讓你到六旗樂園。」海倫應聲道。
「媽,她偷我的鬆餅!」泰迪嚎啕大哭。
「我只咬了一小口。」
「你『碰了』它!」
「海倫,吃自己的麥片,」吉兒不帶感情地說。
「太濕軟的。」
海倫大剌剌地又咬了一口泰迪的鬆餅。他憤怒地大喊起來。皮伯斯也來幫腔。吉兒嘆起氣來。只要亨利出城去,家裡就會變成一團亂。她正在心裡責罵亨利的時候,她的iPad響了起來,那是亨利用FaceTime打過來的視訊。
「你有讀心術嗎?」吉兒問。「我剛剛才用念力召喚你。」
「我根本狀況外,」亨利說,聽到孩子吵嘴,以及背景中的狗吠。
「我剛才正要咒你,因為你不在家裡。」
「讓我跟他們來說。」
泰德與海倫的情緒立即平復下來,變得可愛萬分。吉兒想,這是一種魔法術,亨利對他們下了咒。皮伯斯搖著尾巴表示崇拜。
「爹地,你什麼時候回家?」泰德盤問爸爸。
「禮拜二晚上,會很晚,」亨利說。
「媽說你明天就回來了。」
「我本來是這麼打算的,但是我的計劃突然改變了。別擔心。我會趕回來陪你過生日的。」
泰德好開心,海倫拍起手來。真不是蓋的。吉兒從不能像亨利一樣將孩子擺平。也許我太愛挖苦人了,她想。一定是因為亨利對孩子說話的神態太誠懇,孩子給折服了。不知怎地,孩子知道可以信賴他。吉兒自己也有那種感覺。
「我做了一個機器人,」泰德向爸爸報告,拿起iPad展示由塑膠零件、電子線路、以及一具舊手機組合成的一個玩意兒。他要拿去參加科學展覽。機器人的面顱上,裝了一對相機鏡頭當眼睛。吉兒認為他看來像墨西哥的亡靈節娃娃。
「你自己做的?」亨利說。
泰德點點頭,他的臉洋溢著驕傲。
「你叫他什麼?」
泰德轉向機器人。「機器人,你的名字是什麼?」
機器人的頭略歪了歪。「主人,我叫亞伯特,」它說。「我屬於泰德。」
「天哪!太棒了!」亨利說。「他叫你『主人』?」
泰德咯咯地笑,收起下巴,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他真正開心的時候就會那樣。
「換我了!」海倫說,搶過iPad。
「哈囉,我漂亮的女兒,」亨利說。「妳今天一定有球賽吧。」
海倫是六年級女生足球隊的隊員。「他們要我當守門員,」她說。
「那很棒,對吧?」
「很無聊。你只是站在那兒。他們要我當守門員,只因為我個兒高。」
「但是每一次你救了一個球,你就是英雄。」
「要是沒有成功,他們都會恨我。」
這是典型的海倫,吉兒想。令泰德滿眼陽光的地方,海倫只見黑暗。她流露的悲觀主義賦予她一種奇異的力量。吉兒注意到,她的同班同學有一點怕她的點評。那種素質,加上細緻的五官,使她成為女孩的愛慕對象,對青春期的男生而言,則是教人心煩的警示燈。
「我聽到你說不回家的部分,」吉兒說,終於等到再次說話的機會。亨利看來很疲倦。在iPad螢幕上他看來輪廓鮮明,像一幅十九世紀奧匈帝國貴族的畫像,圓型眼鏡之後的眼神非常銳利。她還可以聽見背景中呼叫乘客登機的廣播。
「也許根本沒事,但是,要是有事的話,就是大事,」亨利說。
「這次是在哪裡?」
「印尼。」
「啊,我的天,」吉兒說,不禁憂從中來。「孩子們,趕快吃完早餐,校車要來了。」然後對亨利:「你還沒有睡過覺,對吧?我希望你吃一顆佐沛眠,晚上好好睡一覺。藥帶了嗎?一上飛機就要吃。」亨利自己是醫師,可是卻不喜歡吃藥,這讓吉兒很反感。
「我感到妳在我身邊的時候,就能再入睡,」他說,他說過一些教她愛得發狂的情話,這是其中之一,它會一直在她耳中迴盪,直到他回家。
「不要冒險,」吉兒說,明知說了也白說。
「我從不冒險。」
译者是《张大春泡新闻》的常驻嘉宾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