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近年來,香港人社區意識進一步強烈,社區媒體隨之興盛,自雨傘運動後零星誕生,到2019年中以後大量湧現。相對於全港通行的大眾傳媒,這些社區媒體報導社區內部故事,凝聚身份意識,締造多樣的本土公共生活。
這一態勢卻令人想到,在香港最大的島嶼大嶼山,不同人口聚集區雖同在一島,卻有各自獨特的生活質地與紋理。那裏早在將近二十年前已有本地社區意識明確的地方媒體,報紙與刊物多年來也一直存在,隨近期潮流亦有社區新血湧現。
端文化組製作的「島嶼價值」系列,旨在探詢香港離島天地,傾聽每座島嶼獨立的、異於「主流」香港的認同。因此,於系列第二篇,我們來看看大嶼山曾在、現在的幾家地區媒體。若說香港魅力之一,是其相較而言鬆散、非中心化、自下而上的多元社區活力,這幾份在地報刊,正可給我們講解這種活力的狀態與來源。
沿東澳古道,從東涌新市鎮一路向西,沿途溪流、田地、村校,也有舊冰櫃裏不太冰的可樂;又或順著下坡奔跑,腳趾不知不覺伸進細密的沙灘裏,夕陽分外清透⋯⋯如果你曾試過這樣一段路,大概能輕易分辨出大嶼山之於香港的專屬氣息:
這裏是香港最大的島嶼,比香港島面積大到近一倍,山野面積廣闊。過去交通不便,土地開發有限,成為香港繁華主流的對照空間。這裡曾是新浪潮電影《烈火青春》裡遊牧青年的逃逸地,也是詩人也斯筆下的野生爛頭——英文名 LanTau Island本也來自這一鄉野別稱。
這是昨日的大嶼山,被遺留在1990年代以前。1989 年,港英政府發佈《香港機場核心計劃》,成為大嶼山發展開端;1997年開通的青馬大橋連接了市郊,使大嶼山不再被視為孤島。此後東涌新市鎮發展、迪士尼樂園啟用,港珠澳大橋通車,大嶼山進一步都市化。又有2014年梁政府提出「東大嶼都會」,2018年林鄭月娥提出「明日大嶼」計畫,即將大規模填海造島,該計劃引起多個民間團體與公眾因環保生態、交通基建、成本高昂等理由反對。
有趣的是,身為發展主義三十年來的爭奪對象,大嶼山卻一直以本土多樣化,於生活紋理上區別於香港其他地區。而這在何來和盧燕珊早於2003年創辦的一份《大嶼報》已可見識。
曾經,《大嶼報》
「雙語是一個關鍵的gesture,沒理由忽略(非中文讀者)。」盧燕珊眼中,這份報紙還承擔著一個很大的願望,亦即填補「中文地」與「英文地」之間的空隙。
二十年前,實驗雙語報紙
梅窩和相隔不遠的小村落貝奧位於大嶼山東部,除有行山巴士連接大嶼山另一端的東涌市區,僅有梅窩渡輪往來中環。2003年,居於貝奧的社運參與者何來與遷來梅窩的藝術家、媒體人盧燕珊一起創辦了《大嶼報》。這一舉動在何來看來是「有野心、有氣力,想為香港文化界做些事情」,而作為基地和土壤的大嶼山對她來說,則是既擁有香港硬氣性格、又非僅僅追求中環價值的理想之地。
搬入大嶼山時,大學畢業的何來25歲,之前一直住在牛頭角公屋,因厭倦了商業考量高於一切的香港主流價值遷入大嶼山。她仍記得第一日搬入貝澳,開門看到水牛田,禁不住說:「終於似返人住嘅地方(終於像是人住的地方了)!」在這裡,對階級分明的社會形態很警惕的何來看見另一種可能:「住在這的人,無論有錢沒錢,都逛著一樣的市場,搭同一班船,很公平的。」
幾近同時,何來好友、時任《星島日報》編輯的盧燕珊,同樣為逃離「典型而煩悶」的香港而定居梅窩,又被此地人情事物深深吸引:「鄰居八旬婆婆用桿把大樹菠蘿打落來,我就帶一些回位於港島的公司跟同事分享;別人地裡種的薄荷葉,我們放下一些錢,便摘來做菜⋯⋯」都市香港中難以想象的關係與距離,在大嶼山都顯得理所當然,傳媒出身的她因此希望留下一些紀錄。不久,何來開始構思一份「拎起就感受到大嶼山生活特質」的報紙,邀盧燕珊參與編務,這也促使盧燕珊找到了「書寫此地的動機」。
2003年10月,中英雙語的《大嶼報》ISSUE 00面世,在大嶼、港九免費派發,第一期以「當東方遇上西方,跨國度家庭」作為主題。封面文章講述外國女婿Tony在街市買餸(買菜)給妻子嫲嫲(奶奶)作手信,因強記廣東話不果,惹得嫲嫲大笑,溫馨動人。後續則有「德國秩序與港式即興」、「中國功夫踢巴西足球」等跨國家庭有趣故事,都發生在大嶼山、但又不止於此地。
多元身份與語言交錯,是《大嶼報》力圖突顯的地區特質。根據2006年人口統計,居於大嶼山地區的英語人口比例佔9.3%,遠超全港的2.8%;但仔細辨析,會發現以公屋為主的逸東區域,慣用英文人士只佔1.4%,甚至低於香港均值。這也是香港語言環境的縮影,即便相隔不遠,由於房屋形態與商業功能的不同,也會很明顯區分出「中文地」與「英文地」。《大嶼報》著眼於跨語境,試圖連接原本無甚交集的中英文社群,這是二人辦報初衷之一:「雙語是一個關鍵的gesture,沒理由忽略(非中文讀者)。」盧燕珊眼中,這份報紙還承擔著一個很大的願望,亦即填補「中文地」與「英文地」之間的空隙。
拎起就感受到大嶼山生活特質
然而對小成本製作的報刊而言,多一種語言也是添一份難度。而這份厚度堪比《南華早報》的地區報,製作團隊小得令人驚歎——何來擔任外務,負責找廣告、出版、發行,盧燕珊則採訪、設計、排版一腳踢(全包),另外還有一位來自英國、旅居香港的編輯朋友Tony Henderson擔任翻譯,而本身不太懂中文的他,翻譯上也是磕磕絆絆。每當報紙印好,就向同是當地報攤老闆的盧燕珊的房東借一部手拉車,徒手將散發著油墨氣味的紙張拉回舊村,接著圍坐親手摺報,摺好了再送至各個派發點⋯⋯如是往復,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當時絕對是錯漏百出!」盧燕珊咯咯笑著回憶,那段時間對他們而言既新鮮興奮,又困難重重。
無奈的是,要靠微薄的廣告收入支撐整份報紙運作實在很難;與此同時,盧燕珊也剛好收到《號外》雜誌邀請,全職參與雜誌運作,不久便搬出大嶼山,向來幹練爽快的她,不諱言離開時還「流了幾滴淚」。之後的兩年,何來靠著微薄的廣告收入、自己的存款貼補,又陸續編出了七、八期報紙,直至2006年參與了天星碼頭保衛運動,添了社運身份,更少廣告商願意贊助,《大嶼報》只得戛然而止。
短短十餘期報紙,凝結了幾人對千禧年初期大嶼山的觀察和記錄。當我們試著觸及社區報的地區效應,盧燕珊隨即更正道:「這不是一份社區報,因為大嶼山已不再是一座(九七前未通車的)孤島。」的確,盧與何的辦報初衷,除了想帶給區內人資訊,更是想要讓島外人真切、直接地觸摸到大嶼山的專屬質地。說到這,盧燕珊眼睛黝黑還帶著小孩般的靈光,「不過你可以說,這是我們的一次實驗。」
進行時:大嶼山英文月刊
在香港,紙媒一定消亡?那在社區裡可以嗎?
大嶼山的空間,因著山勢、海線和語言,分成了性格迥異的聚落。其中東北角、1982年落成的愉景灣(Discovery Bay,簡稱DB)是低密度、多語言、拒絕私家車的住宅區。截至2016年,居住人口約2萬,來自30多個國家,外籍居民比例高過香港大部份地區。月刊《Around DB》和雙月刊《Life on LanTau》扎根愉景灣已近十年,而這兩本雜誌的前身,是老牌地方刊物《Inside DB》。
2011年,《Inside DB》被出版公司Bay Media收購,其後公司重作包裝,推出《Around DB》和《Life on LanTau》,如今,在大嶼山各屋苑大堂、超市門口,或咖啡廳的書報架上,都很常見到。
與重視混雜身份的《大嶼報》不同,Bay Media主要服務於居住在大嶼山的英文閲讀族群。內頁穿插著國際學校資訊、新建豪宅平面圖,高清攝影圖像配以全彩印刷,屬生活品位類商業雜誌。記者走訪它的編輯部,是位於愉景灣住宅區中。Office面積不大,臥房作爲倉庫,擺放積攢了十餘年的書刊存貨;客廳有幾張辦公桌,儘管固定上班的同事並不多,桌上被書籍雜物堆得滿滿當當,不免讓人忽然意識到:這裡始終還是香港!
出版公司總經理Philip Jay來自英國,在香港住了二十年,儘管不諳中文,但自言早已是地地道道的香港人。他曾於《Jewish Times Asia》與《星島日報》等傳統媒體任職,近年也十分關注網絡社交媒體的成長;雖然剛剛上任出版社工作,已展現出「英國人的香港速度」——不僅計劃新添屬於愉景灣的影片平台,更開始籌劃愉景灣生活節,想將地區雜誌的人際脈絡拉到現實中來,拉緊本土店家與居民、原居民與新居民之間的聯繫。
大嶼山是這樣一處地方,除了本土原居民,香港其他地區遷來者,更有從世界各地遷居於此的人,匯聚在一座島嶼上,分享一種獨特的身份連結。
編輯十八般武藝,以外包養雜誌
「我們尋找廣告商,在雜誌中提供活動免費入場券,或是葡萄酒券,就是希望當地居民擁有實際生活中互動的機會。」儘管雜誌不少篇幅介紹大嶼山的山野與海灘秘境,但內容主線還是居民的生活社交圈,希望藉由實體刊物串聯起原本隔絕、陌生卻又渴望聯結的新住民。
而Bay Media的雜誌主編Rachel Ainsley也兼具多重身份——她1996年移居香港,現在卻常駐泰國蘇梅島。2011年起,Rachel就開始嘗試這種遠距離工作的形態:「如果不是我如此了解愉景灣、大嶼山,又與那裡仍保持諸多聯絡的話,遠距離工作將面對很大的難題。」Rachel保持跟進大嶼山的現況,以焦點專訪或議題討論代替專題(後者在遠程操作上可能更為簡單),訪問對象有八十年代就住在愉景灣的香港藝術家Judyanna Li,也有幼年移居香港的捕蛇能手William Sargent⋯⋯這些人物故事,不僅能讓讀者更深認識大嶼山,更令人感到封面人物就在你我他所在的社區裏,大家共享同一生活空間。大嶼山是這樣一處地方,除了本土原居民,香港其他地區遷來者,更有從世界各地遷居於此的人,匯聚在一座島嶼上,分享一種獨特的身份連結。
當年《大嶼報》試圖創建一種地區紙媒自負盈虧的運營模式,最後卻因人力心力的考量未能延續。多年來,Bay Media也在嘗試一套社區商業運作模式,通過lifestyle內容,將廣告版面與社區、個人生活勾連,挑戰香港「紙媒消亡」的都市傳說。只不過因著政治環境劇變,又遇上瘟疫經濟寒冬,Bay Media如今也很難單靠廣告維持每月出版,而需另闢資源。於是雜誌社化身為媒體公關與網頁設計公司,接任外包項目,再以這些收入維持紙本出版。當Philip指著略為狹窄的辦公桌,介紹在場與不在場的同事,我們才發現人人都要身兼數職——平面設計師也要做網頁設計,雜誌行政則要兼管其他外包項目,練就十八般武藝,為了避免一本地區雜誌寂寂消失。
代表未來?《大嶼小報》
「首先欣賞他們辦報的勇氣,不關賺蝕,而是梅窩這小區本來就很『藍』,在區內開小店或辦報要有被鄉親或地區霸權搞事的勇氣。」
聚落因人的流動而改變,可消散,可再生。近年來,隨著聚落的詞義拓寬,地方媒體的形態也在不斷變化。
以台灣為例,五六十年代已出現《馬祖日報》、《東湧報》等地方刊物,內容上還是以接收本島資訊、戰略訊息為主;九十年代,隨著社區總體營造運動興起,新穎的地區報不斷冒起,並開始將眼光收回在本社區的文化建構上;到如今文創產業蓬勃,社區文化營建也趨於成熟,於是在每個城市的書店、咖啡廳,幾乎都能找到當地出產的、設計精良而內容扎實的地區報刊。
儘管大嶼山已經沒有《大嶼報》,但何來創報的願望卻得到延續:「希望有人看到我們這樣做了,讓他們重獲信心:那些小小的想法是能夠實現的。」近年香港,隨著本土意識加深,關心並參與社區文化構建的個人與團體也愈來愈多,地區報也開始頻頻冒起,成為政治覺醒的一種表徵。香港獨立媒體自2018年展開社區報出版計劃,推動出版了《馬聞》(馬鞍山)、《元居民》(元朗)等社區媒體,使得居民能在建制政黨街坊福利的蛇齋餅粽以外,通過文字、影像的方式彼此貼近。一如計劃發起人梁啟智的觀察:「居民親身編採,讓更多居民知悉社區發生的事,將民主變成生活的一部份。」
由數名新生代社區工作者創辦的《大嶼小報》,正是緊貼著這一波時代潮流而生。
小報第一期於2020年4月面世,篇幅不多,輕便易攜,內容以民生與環保為主。而這份小小刊物,從埋班啟動時,就開始踐行一種非傳統的運行模式——在社交媒體上徵求在地義工編輯、記者、設計師,旨在「自己社區自己報導」,且網媒與紙媒並行,重視內容的調度和分配。而小報的網上平台,更設立了街坊投稿的欄目,拉闊了在地居民的話語空間,從設立起初至今,愈來愈多居民樂於書寫片段式的驚奇發現,或生活體悟,在互動中產生連結。小報以灰綠為底色,無論是裝幀樸素的紙本,還是簡潔的網上平台,都可以辨認出一種清新而年輕的質感。
有別於《Around DB》和《Life on LanTau》這類靠廣告等商業模式支撐的刊物不同,《大嶼小報》更著眼於大嶼山草根、微小的一面。沒有樓盤介紹或紅酒試飲券,樸素呈現大嶼山小店魅力:細寫下長沙一間麵包鋪店員的內心掙扎,或是老式酒樓一碟稀鬆平常、卻又匠心獨異的番茄炒雞蛋⋯⋯小報踐行的政治覺醒,也包括對於生活本身的體驗與觀察。在細膩的筆觸裡,即便只是一碟番茄炒蛋,也可見到社區的歷史與保護它的願望。而在發行上,小報也堅持貼地,將主要派發點設為大嶼各個聚落的士多、小餐館和咖啡廳,任由居民鬆閒踢著拖鞋、喝著氣泡水慢慢閱讀。
有趣的是,這份靠獨立媒體社區報出版計劃資助付印、編採全為義工的報紙,在發佈初期就吸引了不少文化界人士留意。居住在梅窩的作家石磊一直關注小報動向:「我曾在迦南便利店及碼頭附近見過實體區報,但主要是閱讀網上版本。感受是複雜的,首先欣賞他們辦報的勇氣,不關賺蝕,而是梅窩這小區本來就很『藍』,在區內開小店或辦報要有被鄉親或地區霸權搞事的勇氣。」在立場行先的年代,要辦一份面向公眾的媒體何其不易。社區報服務對象當包括不同年紀、知識階層、政治取態的人,也因此石磊提出了另一思考:「小報是偏向文青/年輕的,這可能是針對近年愈來愈多搬到大嶼山的人,所以覺得是不是有點忽略了原居民的需要或聲音,有時難免覺得很難分辦本末。」
如果社區報可以像《馬經》
「小報是偏向文青/年輕的,這可能是針對近年愈來愈多搬到大嶼山的人,所以覺得是不是有點忽略了原居民的需要或聲音,有時難免覺得很難分辦本末。」
經歷整年疫情,《大嶼小報》內容上明顯轉向:不僅每日更新大嶼山疫情,更留意街坊心理狀態,在漫長疫境中提供具有機動性、人情味的平台,與無常時代相接。最新一期以《老病的時候,大嶼山適合養老嗎?》為封面專題,訪問居住在大嶼山的各階層長者,揭示「退休可以搬來養老」背後仍然存在的醫療問題,又以畫作展現大嶼山長者的生活面貌。此外,還在網上徵集相片與專題、新設「採訪手記」等欄,試圖將凝視大嶼山的目光放回不同個體身上。正如小報記者靜藍在採訪手記〈半個大嶼山人〉寫到的:「每個大嶼人的足跡與島上的建築物扣連成生活模式、構成定義大嶼山文化脈絡。」然囿於媒介資源等,小報作為即時平台的功用主要還是在網絡世界,想延展讀者群,仍十分艱難。
《大嶼小報》這樣的辦報方式並非單一現象。獨立媒體的社區報出版計劃中,不少社區報都風格相近、立場鮮明,幾只面向年輕社群。現任荔景選區區議員的藝術家王天仁評論說:「地區報的出現是為了凝聚他人,但當我們身上的(政治)負擔太沉重,接觸層面就不夠廣了。反觀現在不少建制團體也開始做一些社區報,例如有一本《家園》,內容多是講講球鞋、模型、奇聞異事,卻又滲透了他們的價值觀在其中,這就是他們『高明』的地方。」在王天仁心目中,一份理想的社區報要由不同背景的人一齊構建,才能避免受眾單向的問題:「如果社區報能做到《馬經》那樣,阿叔阿伯都會拿一份來看,成為他們的習慣,那就很厲害了!」他笑著說。
王天仁兩年前曾籌劃《人地刊物 · 我地刊物》社區報展覽時,曾提出這樣一個難題:「今年住鰂魚涌,明年可以因為加租搬到元朗,社會的生存形態令我們很難與社區聯繫。」而大嶼山林林總總報刊,字裡行間零碎的累積,卻讓人忽然驚起——我們常說的本土與聚落,不就是離散的另一面嗎?
在中共治下,再好的社區都會被摧毀,變成石屎森林
美好的香港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