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國際

自述:從加州到德州,從中國到美國,我感受到的那些歧視

我在美國感受到的種族歧視由隱性變成了顯性,甚至上升到人身安危的程度。在大國對抗的時代背景之下自證無辜,有時是徒勞的努力。


2021年3月27日,美國紐約市皇后區,有集會抗議針對華裔人的暴力行為。 攝:Jeenah Moon/Reuters/達志影像
2021年3月27日,美國紐約市皇后區,有集會抗議針對華裔人的暴力行為。 攝:Jeenah Moon/Reuters/達志影像

編者按:在亞裔長者遭襲擊致死、亞特蘭大槍擊案等多起仇恨事件發生之後,美國爆發了反亞裔歧視運動,要求社會正視亞裔族群長期以來在美國遭遇的不公平對待。本文作者是一位先後在美國加州和德州生活的華裔女性移民,她向端傳媒投書,以第一人稱講述自己在美多年的經歷與觀察。

在德州青年David的Facebook頁面上,我幾次見到他轉發與Covid-19疫情和種族歧視相關的內容。一次是一幅漫畫,中國國旗被改成蝙蝠的形狀,五顆星旁邊寫著「virus corona」;還有一次是一篇悼念疫情逝者的文章,他轉發並評論「一切都是因為中國人喜歡吃蝙蝠」。

我和David算是朋友,在不同場合的派對上交談過幾次,也互相關注了社交媒體帳號。當我問他究竟是怎麼看病毒、中國和種族的問題時,他搓著手,想了很久。「我並不討厭你,」他對我說,但他相信因為中國政府在疫情上沒有說實話,所以疫情才會在美國蔓延,他認為美國人現在經濟和健康上遭遇的困境,都是中國人帶來的。

這些言論是疫情的「遺產」之一。疫情前,David打兩份工。白天,他開Uber;晚上,他是奧斯汀市中心一間酒吧的調酒師。一個月收入3000至4000美金。奧斯汀每年三月舉行South by Southwest電影節, 每逢那時,他生意特別好,還能夠拿小費,一個月可以賺八千到一萬美金。這些錢足夠他在當地過上平均線以上的生活。但因為疫情,生意都走了,坐Uber的人越來越少,酒吧幾乎撐不下去,電影節改為線上舉行。他不是全職僱員,因此不符合領失業金的標準,連續幾個月收入不足一千美元。他後來去送外賣,一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但月收入也只有兩千美金左右。

去年聖誕節的時候,他五十多歲的母親感染了病毒,病情迅速惡化。他叫了救護車把母親送進醫院,卻發現醫院人滿為患,不得不在急診病房躺了兩天,直到病情進一步加重之後,才被推入加護病房。如今母親出院快三個月,但身體仍未復原,「她現在走一點路就喘得厲害,晚上也睡不著,有時候會胸口痛,」David說,「我總覺得不公平,是『中國病毒』毀了我的生活。」

作為一個生活在俗稱「紅脖子州」的亞裔人士,疫情之前,我並不覺得自己在這有多顯眼。但現在,一張黃色臉孔可能招來橫禍。前不久,一位韓裔朋友去德州奧斯汀本地的超市H-E-B購物,排隊結帳時被兩個高大的白人男子堵住,他們指著她的口罩說,「既然你戴著口罩,就肯定是『中國病毒』。」說著就動起手來。這件事在亞裔群組裏傳開來後,人人自危,大家不再單獨出門,唯恐遭遇危險。

面對David,我解釋道,美國政府應該為應對疫情不力而負起責任,同時,美國政府不合理的經濟紓困政策,令廣大底層和工薪階層承受了許多壓力,甚至讓貧富差距在疫情中進一步拉大——客觀來說,這並不是中國的錯。那麼,讓普通的中國移民甚至亞裔群體來承受這些憤怒和不滿,是不是太過分了?

最近這一年多以來,我在美國感受到的種族歧視由隱性變成了顯性,甚至上升到人身安危的程度。但我的立場,並不是所有人都會聽得進去。有時候,在大國競逐、對抗的時代背景之下自證無辜,亦是徒勞的努力。

2021年3月27日,美國加州洛杉磯市中心有集會抗議對亞裔人的仇視。

2021年3月27日,美國加州洛杉磯市中心有集會抗議對亞裔人的仇視。攝:Ringo Chiu/Reuters/達志影像

我,究竟是「模範少數」,還是「入侵者」?

德州休斯頓西部郊區有一個小城叫做Katy,環境優美,公立教育質量排名全美前列,因此吸引了許多地產開發商和投資者。住在Katy的休斯頓人Adam有一天發現,自家門口進駐了一個來自中國的地產商,在這買下土地,準備建造帶有商舖、娛樂設施和公寓的高級社區。Adam看到黃皮膚的工人日夜不停地施工,工程進展非常快。福克斯電視台(Fox News)每日新聞播報都會提到中國人搶了美國就業,中美有巨大的貿易順差,中國持有大量的美國國債,Adam開始擔心自己安逸又一成不變的生活會被中國改變,他開始「害怕丟掉工作,害怕賺不到錢,害怕無法維持家計」,而最先在中國武漢爆發的疫情令他將恐懼發洩到中國人的身上,他在Twitter上用「Kung Flu」指代病毒,「我覺得就是他們的錯」。

「與其說我歧視中國人,不如說是害怕中國人。」Adam對我說。現在,面積不到30平方公里、只有兩萬餘居民的小城Katy裏,有「亞洲城」(Asian Town)等商圈,有華人經營的幼兒園和中文補習學校,遍地可聽到華語。

德州首府奧斯汀也有類似的情況。本地居民抱怨Cisco等科技公司進駐城市北部的科技開發園區,而科技互聯網業多華裔、亞裔員工,他們的遷入,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亞洲超市、中餐館、韓國烤肉店,漸漸蠶食本地店舖。移民也抬高了房價。不久前,我家附近有一間開價八十萬美金的翻修別墅被一對亞裔夫婦以全現金的方式買下,在社區裏引發許多怨言。德州的房產稅2%,業主參照每年浮動的最新房屋估價額來繳稅,而房價的飛漲讓許多本地居民為了繳稅而節衣縮食,甚至因無力負擔而搬家。在社區的聊天群裏,有人直言「這個社區不歡迎這對亞裔夫婦」。

一些美國左派媒體將「亞裔仇恨」歸結為前任總統特朗普宣揚的仇外主義和由共和黨主導的排華政策。前文提到的David和Adam確實都是特朗普的支持者,從某種程度上說也可看作是「病毒陰謀論」的消費者。而作為一個通過留學、工作、移民的常規路線留在這裏的移民,我看到很多亞裔組織都通過論證「自身是美國合法公民」來強調亞裔存在的合理性,因而不時自疑:我,究竟是「模範少數」,還是「入侵者」?

幾年前剛剛來美國留學時,曾以為自己如果儘可能地融入美國社會,吃漢堡和牛扒,看橄欖球和棒球比賽,和同學一起去酒吧玩Beer Pong的遊戲,就可以被認可。那時在加州讀書,我努力讓自己的英文帶上加州女孩的口音,在社交平台上只發英文的狀態,但我發現針對自己的偏見和歧視並沒有因此減少。那時我總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因為我不夠幽默、開不起玩笑,是不是我小題大作了,是不是我沒有理解美國文化⋯⋯過著這種如履薄冰的生活。

我的朋友Nguyen是越南裔,她生在美國、長在美國,稱自己是「100% made in USA」,卻依然在街上被人罵「滾回你自己的國家去」。Nguyen曾騙自己,「當疫情過去之後,針對亞裔的歧視也會過去」。但是,當亞特蘭大槍擊案發生之後,她分享相關的文章、數據給非亞裔的朋友、同事,嘗試告訴人們自己的恐懼,「那些人都聳聳肩而已」。

同樣地,當我閱讀到槍擊案受害者的生平,流著淚對白人朋友說我很害怕的時候,他們看起來十分茫然。我才意識到喚起人們對亞裔的同理心和關注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只得不斷地解釋,「那樣針對亞裔女性的仇恨犯罪,針對的就是我」。

2021年3月19日,美國喬治亞州亞特蘭大市,一名男子到槍擊案現場悼念遇難者。3月16日,當地三家按摩店及美容院接連發生槍擊案,導致8人死亡,其中6名為亞裔女性。

2021年3月19日,美國喬治亞州亞特蘭大市,一名男子到槍擊案現場悼念遇難者。3月16日,當地三家按摩店及美容院接連發生槍擊案,導致8人死亡,其中6名為亞裔女性。攝:Megan Varner/Getty Images

亞裔被稱作「啞裔」,並非大家心甘情願做啞巴

亞特蘭大槍擊案發生後,全美各地都有反亞裔歧視的遊行。一位住在首都華盛頓的朋友去了現場,她說遊行的人群「乖乖的」,「安靜地舉著牌子站在廣場上」。

很多亞裔是第一代移民,拿著學生簽證或者工作簽證,對走上街頭這類事情格外謹慎。並非他們天生軟弱,而是許多客觀條件約束著他們。譬如參與社會運動,或者在社交媒體上發聲,時常與雇主的公司政策相衝突,一旦出現什麼意外,被公司解聘,丟掉工作,也就意味著沒了簽證,在美國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將付之東流。

亞裔被稱作「啞裔」,並非大家心甘情願做啞巴,礙於移民的身分,通常只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長久以來的忍氣吞聲,有時對於歧視和偏見,許多亞裔自己都像免疫了一般。

記得在南加州大學唸書時,曾和美國同學一起逛學校書店,裏面有售印著大學校徽的T恤、馬克杯、文件夾等紀念品。大家都是新生,一個白人女同學興沖沖地拿起一件套頭衫在身上比劃,另一位白人同學翻出套頭衫上印著的「Made in China」標籤,說「中國生產的東西劣質,不要買」。後來我在硅谷為一家投資公司工作,遇到投資人,直言「絕不投資中國公司,因為他們的財務報表都是假的,專利都是偷來的」。這些以偏蓋全的言論,我聽過很多,習以為常。

種族兼性別歧視也有。唸書時有白人男同學約我喝咖啡,閒聊幾句便想帶我回他的公寓。我明確拒絕後,他一邊試圖拉著我的手,一邊說「你就是太害羞了」,「你們中國女孩最喜歡白人」,他當時的話我至今都記得。同班有一位香港女生,穿禮服和高跟鞋去好萊塢參加舞會,在路口攔出租車時,竟遇到兩個中年白人上來詢問「一個小時多少錢」。這些苦水,我們也默默吞過。

有些歧視是更隱晦的,甚至連歧視者自己都不自知。亞洲同學曾經被助教私下稱讚,「你現在穿的很漂亮,像美國女孩一樣。」從海邊度假回來,皮膚曬成了小麥色,做完視力矯正手術摘掉框架眼鏡,也要被稱讚「你看起來真棒,不像是中國來的」。

還有的歧視是暗箭傷人。搬進富人區的華人朋友,在家附近慢跑,看到鄰居種的花草很美便駐足,用手機拍照,沒想到警車轟鳴而至——有人報警稱發現她行為可疑,覺得她想要偷東西。不容她辯解,兩個警察押著她步行回家取身份文件。半路上遇到了她的白人丈夫,警察見狀立刻變得十分客氣,馬上放了她走,還與他們揮手道別。

隨著口罩在美國的政治化,許多種族歧視因口罩而上升到暴力的程度。華人朋友在中餐館的門口,被人拉扯臉上的口罩,「一個白人男性,一邊動作蠻橫地拉扯口罩,一邊罵髒話」。中餐館的店員抄起鏟子從店裏衝出來,從店員和路人的反應裏,朋友才意識到,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好幾次。

有時候,沈默就是一種「共謀」。許多仇恨、偏見和污名化言論被淡化成「人們缺少對多元文化的認可」或是「黨派鬥爭」等等,消失在嘈雜的社會輿論當中。許多亞裔也下意識地待在自己的「泡泡」當中,不願追溯亞裔在美國面對的系統性問題,直到層出不窮的仇恨事件將他們拉回到現實當中。

「在美國的華人,有些並不真正明白歧視的含義」

「亞裔本身要先團結起來,但可惜,我們做不到這一點,」Selina Li對我說。她是華人,高中二年級來美國唸書,大學畢業之後在奧斯汀一家媒體公司做數據分析,如今在美國也呆了十幾年。

她的公司鬧過一場風波。項目經理投訴,因為項目中的華人員工喜歡在午休時間聚在一起說中文,經理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麼,覺得非常不開心,於是寫郵件給公司,希望禁止華人同事講中文。公司的高層回應了,給所有華人員工寫郵件要求他們改正行為,「多說英語,多融入公司文化」。

Selina Li感到不公,「大家在工作中都使用英文,只有休息時間才會私下講中文」,她認為公司的反應屬於歧視,並侵犯員工自由。她決定聯合公司中的華人同事一起寫聯名信投訴給人力部門和公司高層。她開始收集證據、查閲公司章程和員工手冊、撰寫文稿,很多華人同事也表現得義憤填膺,稱讚Selina熱心有擔當。

可是,當她真的寫好聯名信之後,絕大多數人都退縮了。他們中有些人害怕因此被辭退工作、簽證作廢,有些人覺得這件事本身也沒多嚴重,還有的華人同事本身不在這個項目裏,覺得事不關己。最後,她只收到寥寥幾個簽名,還有華人同事怪她多事,覺得「這樣一搞,老闆會給所有華人員工『穿小鞋』(指故意刁難)」。最終,這件事情不了了之。

「但是,一年之後,當有類似的事情發生在印度裔同事身上時,所有的印度同事都簽名了,事情鬧得很大,涉嫌歧視的人立刻被辭退。」Selina說,印度裔同事也是亞裔,但反應與華裔截然不同。

2021年3月20日,美國喬治亞州亞特蘭大市有遊行抗議對亞裔人的仇視,途徑一幅黑人民權運動的壁畫。

2021年3月20日,美國喬治亞州亞特蘭大市有遊行抗議對亞裔人的仇視,途徑一幅黑人民權運動的壁畫。攝:Nicole Craine/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我去過一些反對歧視亞裔的遊行,人很少,非常少,比BLM等運動少多了。雖然說亞裔(在美國)人數本來就少⋯⋯你看,媒體報導的也很少。」Selina說,「如果我們自己都沒有站出來維護自己的權利,怎麼能感召其他種族的人來幫助我們呢?」

「在美國的華人,有些並不真正明白歧視的含義。更有甚者,一邊說着抵制針對亞裔的歧視,一方面又歧視着其他族裔。」在美國生活十一年的的華人Giselle說。亞特蘭大槍擊案發生之後,她參加了一個華人微信群,裏面大多數人都不支持BLM運動,並非常抗拒在Twitter等社交媒體上使用「Asian Lives Matter」的標籤。

「群裏的好些人說出歧視非裔美國人的言論,抱怨一個非裔被壓死之後,非裔就能打砸搶這麼多個城市。也有人用『黑垃圾』稱呼喬治·弗洛伊德,說他得到了鉅額賠償。也有支持警察的人,生怕自己被認為是反對警察的暴民。」最後,Giselle在微信群裏成了不受歡迎的那位,群組成員建議群主踢掉她,她便主動退了群。

作為支持BLM運動的華人,Giselle說自己「被各種圍攻,罵是『跪婦』,『舔黑人的腳』」,「被『房東群』、『媽媽群』、『投資群』等各種微信群踢出來過」。她覺得,現階段華人內部的分歧太大,更不要提和韓裔、日裔、越南裔等不同族群的亞裔聯合起來。「華一代和華二代的政治觀點存在巨大差異,學習理工科的華人和學習人文教育專業的華人看世界的角度又有不同,特別是她遇到的川粉(指特朗普的支持者)都不願意進行理性討論,擺事實講證據,而使偏向於人身攻擊,煽動性語言,這就很難溝通了。」

令我困惑的還有來自中國國內的冷嘲熱諷。微博上關於亞裔被歧視的新聞,最常見也最多讚的評論往往是:「他們又不是中國人,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即便很多受害者是中國留學生、是旅遊探親的普通人,也會被罵「怕被歧視就滾回中國」。在一些中國網民眼裏,日本人是「鬼子」,韓國人是「棒子」,於是我看到一個高讚評論說「日韓在國外不待見中國人的少了?你想要挺人家?沒聽過『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嗎?」

最近,我開始在德州本地的亞裔Facebook群組裏學習防身技巧。有人分享了免費的防身課程,是本地一些健身教練聯合起來做的公益項目,教授跆拳道、空手道和泰拳裏一些基本功。在有可能遇到的危險時刻,保護自身安全為先。如Giselle的一些活動人士,仍在社群內尋找求同存異的可能。她認為在切身利益受到損害的情況下,有少數持不同意見的華人組織能夠磨合,傾聽彼此的聲音也是好事,因為「對抗種族歧視是馬拉松而不是短跑」,「來日方長」。做這個國家的異鄉人,亞裔已有百餘年歷史,但爭取平權的道路,卻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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