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9日,台北市一名酒店女公關確診2019新型冠狀病毒病,台灣的防疫機關、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宣布,自該日起全台灣的酒店、舞廳、三溫暖等八大行業無限期停止營業,酒店公關、經紀人與性工作者首當其衝,連帶影響周邊需求的妝髮美容和載客運輸業者。
不同於八大基層哀鴻遍野,輿情對疫情指揮中心一聲令下就「成功掃黃」拍手叫好,揶揄這一天是「國定上岸日」,網路社群上流傳著一則笑話:「這個小姐完成了歷任警政署長沒完成的任務,抄掉了全國的酒店和舞廳。」
即使台灣法律規定,地方政府可以合法劃設「性專區」,讓八大行業可在專區內合法營業,但沒有一位縣市首長敢賭上政治生命「敗壞轄區內的善良風俗」,在地方政府的刻意不作為之下,台灣的性專區數目依舊是零,導致性交易不合法。撇開地下經營的私娼,可以合法立案的酒店、舞廳、理容院、spa養生館常「默許」客人與陪侍公關進行情慾互動,店家對外堅稱這現象是「雙方合意」和「個人行為」,來規避警政稽查。
一名酒店小姐「涼圓」接受採訪時指出,公司的職前訓練不見得會教新人如何待客、按摩或是幫客人手淫,但一定會耳提面命遇到警察臨檢時的說詞:「『今天來的是熟客,我就多給他一些殺比死(編按:台語,意指服務)……』就算警察以違反《社會秩序維護法》開單,反正是行政罰鍰不會留前科,公司會幫忙付錢,但千萬不要說整家店的同事都在做這個(性交易),人口販運是刑事重罪,真的要去蹲苦窯的(編按:指坐牢)。」
涼圓今年三十二歲,她曾擔任過酒店小姐、按摩小姐共八年,因為在年紀與尺度上競爭不過新人,現在轉職為情色按摩「手槍店」的攬客幹部。像涼圓一樣、平日就遊走在灰色地帶的她 / 他們,在一場疫情之下,開始發現,自己或許需要一個工會。
平日悶聲發大財、疫情出來喊勞權?
因為生存於制度邊緣,八大行業的職業日常,時常必須以上述這種曖昧的「說詞」與靈巧的「規避」來存活,這也導致社會上對八大行業「賣笑賣身、財源滾滾」的刻板印象根深蒂固,質疑他們平常賺錢時默不吭聲,因疫情停業才跑出來叫貧哭窮。
但深入基層,則會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公關、陪侍與按摩師並無底薪保障,要客人點選坐檯才有收入,沒店可以上工時就直接放無薪假。客人到酒店消費,那昂貴的檯費,並不是讓第一線工作者全部收進口袋裡,必須與店家和趴客幹部、經紀人分潤,以台式酒店小姐每十到十五分鐘的「節薪」350元為例,常見的配比是酒店與趴客幹部150元、小姐150元、經紀人50元,這個配比會依照小姐的外在條件、與經紀人和經紀公司的協議、是否有債務和借貸關係而有所調整。
酒店會將薪資轉給小姐所屬的經紀公司,並且按日從中扣除營業稅,依照業績高低,扣除400元到1000元不等。此外還要減去店家訂定的各種規費和罰款,例如髮型、化妝、指甲、項鍊、耳環、手環一樣不合格扣500元,店家舉辦節慶活動時,會要求小姐們向公司採購質料粗劣的應景服飾,動輒收費市價十倍,每星期收上千元的送洗費,到了尾牙春酒時節,公司規定每一名小姐都要向客人推銷一定數額的摸彩券,每張以500元計價,做不到業績則要自掏腰包買下。
八大世界自有一套內規,社會法治的邏輯行不通,給予勞工最基本保障的《勞動基準法》也形同無物,一張貼在酒店公關休息室的公告道盡一切:「上檯時,發生任何事情(客人太色、灌酒等事項)都及時跟現場行政反映,由行政人員處理,未經由行政人員處理,自行卡檯者,客人反應、造成幹部買單困擾,單買不出來,查證屬實重罰三千,輕者全場,重者整張單自行吸收。」
這張對外人有如天書的告示,翻譯成白話文就是酒店公關被客人點檯後,若受到性騷擾、灌酒、被蒙騙服用派對藥物或輕毒品等不當對待時,必須通報店家處理,不可以自行離開包廂。如果公關陪侍自行離場惹怒客人,必須承擔新台幣3000元的罰單外,還要自己買下自己的全場共計十個小時、六十節的費用,以節薪350元換算共要21000元,而客人進酒店消費的「整張單」,還要算上包廂、酒水、點心以及其他公關的檯費,這張24000元起跳的罰單最後究竟要算多少錢,恐怕比普通工薪階級的月收入還高。
由此可見,公關、陪侍乃至於性工作者要在現行體制內不被剝削賺到錢,沒有點手腕真難。他們必須負擔業績責任,並且對各種狀況隨機應變,他們不是店家的直屬員工,而是在經紀人的帶領下,前往與經紀公司合作的地點上班,比起僱傭(編按:直接被店家聘僱、受店家指揮也受相關法規保障)更貼近承攬(編按:以一定金額完成店家指定的工作內容,執行方式不論,但也不受保障),無論店家還是經紀公司都不會幫忙投保勞健保。
在政府勞動統計上,這群八大第一線等於是失業人口,也長期被屏除在《勞基法》、社會保險與信用制度之外,導致他們各自服膺黑道勢力或地方派系,在社會的背光面活動。
這些日常脆弱的平衡,在4月9日的這位酒店小姐確診後,快速崩解。從4月9日停業到6月7日娛樂場所解禁的兩個月間,被公權力剝奪工作權的一群八大行業、性產業基層勞動者,意識到傳統體系導致他們與政府祭出的數波紓困無緣,開始倡議組織工會,踏出在公領域爭取權力的一步。
這看似理所當然的勞動訴求,卻有重重難關必須克服。
第一個問題是,許多八大人礙於社會觀感,或對於和政府、公權力交涉有很深的恐懼,不願意站出來當可能被槍打的出頭鳥。
擔任男體口交、肛交、挑逗等性愛課程講師的徐豪謙,擁有國立清華大學社會所碩士學位,研究主題即是他十八歲成年以來從事多年的工作--在Gay Spa中服務男同志的按摩師(以下簡稱男師)。
探討男師的情慾勞動時,徐豪謙發現同業們最大的內在矛盾,是多數人以「專業按摩師」自居,非常抗拒被歸類為性工作者,當性工作者呼籲政府給予合法地位時,他們反而避之唯恐不及。這一派人主張在90到120分鐘的服務時段裡,必須先以貨真價實的按摩功夫鋪陳,替客人手淫到射精的「Happy Ending」只是最後一小部分,不能「以偏概全」。
「有一次同我在休息室讀性工作相關的文獻,被一位同事看到了,他就很不屑地吐槽我說:『你走錯地方囉。』(編按:這位同事並不認為自己所做的是「性工作」)」徐豪謙說,而弔詭的是,男師在服務客人時必須勃起、以各種撩撥展現對客人有「性趣」,營造出「這是真實的情慾」而非單純的生意,客人才會滿意,不然還會抱怨男師服務不佳。
為了上場表現良好,許多男師會服用威而鋼、犀利士等藥物,「就算那些(撩撥)服務都不算數,但沒人能否認幫客人『清彈匣』是一種性行為,男師拿錢辦事,卻要拼命否認這是性交易--說穿了,就是自己心裡那關過不去。」
「做這一行的啊,很多都抱著『我只是暫時來這邊賺錢,賺飽就走』的心態,不把這份工作當工作。」涼圓指出,自己向各家養生館要小姐們的照片建檔,以便向客人推薦妹仔,店家常提供她誇張的假照片或是盜用網路上小模的清涼照,涼圓向店家抗議,直說客人又不是瞎了眼,怎麼會看不出來這些是照「騙」?店家的說詞則讓她絕倒,「『阿姐別逼這麼緊,妹妹以後還要嫁人呢!』(編按:意指不能讓外界太清楚辨認小姐真面貌)」
「我一聽想說對吼,又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和家裡八百年沒聯絡,母胎單身到今天,一人飽就全家飽的……所以我也懂那些妹妹,為什麼她們連張照片都不肯拍,這事給爸媽朋友老公婆家知道了,怎麼可能心裡沒疙瘩?」涼圓回憶起小時候家裡破產家人離散,成長過程中遭受不少冷臉,連帶不相信體制,更難信任公權力能按照她的期望處理好問題。對於參加性工作者組織的工會,她抱持懷疑的態度,「加入不就是昭告天下『我在做雞』嗎?那還不如什麼紀錄都不要留呢。」
各自為政的八大派系,彼此角力
當疫情來勢洶洶,八大基層在「沒染病,先餓死」的處境下,得知勞動部推出「自營作業者或無一定雇主之勞工生活補貼」方案,凡透過職業工會參加勞工保險、投保月薪在新台幣24000元以下、2018年未達綜合所得稅課稅標準的勞工,都可以請領3萬元紓困金,倏地有誘因加入工會,但卻發現能參加的工會少之又少,而且經常不得其門而入。
目前在台北市,工會名稱與八大行業比較近似的,有「特種飲食業從業人員職業工會」以及無黨籍市議員林瑞圖為首的「特殊娛樂業從業人員職業工會」。推廣性產業去汙名化行動的「酒與妹仔的日常」臉書粉絲專頁團隊領袖、有鑫經紀公司經紀人胡筠筠指出,她屢次聯繫前者卻苦無音訊,後者在5月15日由工會理事長林瑞圖為首,率領三百多名酒店、舞廳從業人員,前往台北市政府陳情,呼籲盡快解封,讓第一線恢復生計,胡筠筠到台北市勞工局諮詢,卻發現特殊娛樂業從業人員職業工會的組織章程不允許酒店公關加入。
這兩個工會都有定期向政府繳交文書資料,證明它們仍在運作,但兩者轄下的會員人數各為九十幾與一百多人,一間普通規模的酒店平日就有上百名公關在服務客人,可見沒有參與職業工會的第一線佔絕大多數。
台灣社會越趨多元開放,男、女、跨性別的公關、陪侍與性工作者以非傳統形式販賣情慾服務,他們需要的不只是能上班賺錢和投保勞健保而已,胡筠筠期待一個「有功能」的職業工會,建立起互助管道,協助基層爭取權益、申請紓困、處理勞資糾紛,並且讓產業資訊透明化,才能夠逐步洗刷社會對性產業勞動者的汙名。
擁有遠大的理想,執行上總會遇到不少碰撞,八大行業的派系分立,基層團結大不易--雖然酒店、舞廳、包廂KTV或Spa養生館都在八大行業的範疇中,但彼此的客群不同、服務內容不同、收費基準不同,多數基層彼此不認識也不了解對方,又懷抱著競爭意識,當一群欠缺互信的台式酒店、日式酒吧陪侍、按摩店與服務LGBTQ族群的性工作者聚在一起,在談合作之前要先吵一大架。
胡筠筠回憶,募資平台FlyingV與日式酒吧NINE Bar媽媽桑、條通復興計畫發起人席耶娜曾共同主辦「去條通」活動,主打宣揚條通文化,列席講座的有日式酒吧、男公關、跨性別公關代表,由同志諮詢熱線的「肉彈甜心」執主持棒,但獨漏了台式酒店。
坐在聽眾席的胡筠筠,聽著日式酒吧主張自己販售的是「朋友感」、店內環境比台式酒店單純高尚,揶揄台式酒店的公關是「賣肉的」,男公關對於是否提供性服務等關鍵問題撇得一乾二淨,跨性別公關則是處處藏私,對各種提問都以「不知道、這個不能講耶」打馬虎眼,讓她氣得在講座QA時間立刻跳出來,公開表態「我是台式酒店的經紀人,以前也做過台式酒店」,質問為什麼主打為酒家文化闢謠的講座,竟然處處貼同行標籤?
「我喊著不能切割台式酒店和性工作者,在現場大吵特吵,吵到主辦單位出面道歉。」
胡筠筠描述,因為她跳出來搶麥克風,讓後來「去條通」活動納入了台式酒店的觀點,一掛人不打不相識,在以她為聯絡人召開的職業工會成立大會上,一名叫「陳香君」的代表上台自我介紹:「各位好,大家都叫我席耶娜,但是很少聽過我的本名,我也是條通商圈發展協會理事……」
參與成立大會的,還有由LGBTQ性工作者組成的台灣性工作權益推動小組,議程中討論到成立推動性產業勞動者權益的非營利組織,也劍及履及地處理申請文件和發起人連署。各派系從吵得火爆到串聯合作,除了接觸後解開誤會、建立不互貼標籤的默契,也是有共識在疫情之前不該弱弱相殘。
疫情的意外產物:夾縫中求生的新工會
當各派系終於克服歧見,願意團結一致時,胡筠筠說籌備小組遇到最荒謬的困難:「竟然是沒有幾個適合我們用的工會名稱!」
台北市勞工局的承辦窗口告訴胡筠筠,職業工會必須明確定義招募成員的性質,名稱要一目瞭然但又有可操作空間,當然不能與現有工會重複。要用哪幾個關鍵字將男、女、跨性別的公關、陪侍與性工作者都涵蓋進來,又不會與已經立案的「特種飲食業從業人員」與「特殊娛樂業從業人員」職業工會撞名,胡筠筠與籌備小組成員簡直抓破腦袋。
但時間並不等人,在疫情帶來的不確定性與政府補助的推波助瀾下,條通發展協會的成員中,有建商和前里長候選人也放出風聲想組工會,另有其他經紀公司想自己當領袖。眼看各路有關或無關的人馬都要跳進來分一杯羹,胡筠筠的團隊認為兵貴神速,連忙在5月16、17日召開成立大會,先把最「名正言順」的關鍵字搶下來,連續兩日會議後,新工會最後定名為「特定休閒娛樂業勞動者職業工會」,至於「特定休閒娛樂」的定義能否說服審查文件的公務員,必須等候一個月的審閱期才會揭曉答案。
等待新工會成立的同時,「酒與妹仔的日常」團隊成員在粉絲團上貼出陪侍產業急難紓困申請方案的懶人包,一邊替同業們處理文書作業,至今已經協助了六、七十名陪侍公關送交申請書。跑在前面搶社會聲量的麥克風,就必須面對各方的檢視和壓力,原本有意參加成立工會戰局的建商與前里長候選人得知被人搶先,不免有些微詞,「還好在同一個協會的席耶娜去和他們溝通,現在算是沒事了。」胡筠筠說。
在2020年底,工會已經順利成立。肺炎疫情讓原本性質各異、很難有團結契機的八大基層走在一起,篳路藍縷的工會征途後,團結爭取權益、共同洗刷汙名的能量是否能持續集結?仍是未知且巨大的考驗。
@Muj 看來您還真的不懂台語啊~「歐吉桑」在台語的語境是「爺爺」的意思,明顯是「おじいさん」而不是您說的「おじさん」(叔叔)。
好喜歡這篇文章歐,妹子還要嫁人那邊真是現場第一手觀察!
如果不願意承認殺必死是台語,那依照相同邏輯它也不會是日文,而是英文(甚至可能也不是英文,畢竟英文大量字源是法文拉丁文等等)
另外Toc的說的明明是「這些漢字是中文不是英文」,而不是「所有漢字都是中文」,偷換概念要不得
@Tocqueville 莫激动。我意思说 殺比死 的语源不是台语,是日语。巧克力 的语源也不是中文,是英语。没说清,让您激动了😄
另外,按你的说法,汉字=中文 的话,日语里有汉字的词都是中文嘛?
还有,欧吉桑 的原日语不是おじいさん,是おじさん😄
希望知道更多性工者工作實況。
@Muj 這件事大家都知道啊😂 但台語裡本來就有很多日文外來語,像是「歐兜賣」(オートバイ)「歐吉桑」(おじいさん)等,從發音和歷史淵源來看,已經不會被當成「日文」了。「沙發」「咖啡」「巧克力」這些漢字,難道是英文嗎?
殺比死 不是台语,是日语外来语サービス(service)的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