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在未全面普選的立法會,民主派議員的角色何為,久有爭議。經歷反修例運動,示威者衝擊、佔領並破壞立法會,議會在香港到底還有何作用,留下重重的問號。近來,面對港府取消選舉、人大延任議員,民主派議員出現去留之爭,積累的矛盾進一步爆發。早前我們深入採訪了選擇留守議會的張超雄,今天就來了解選擇堅決離開的陳志全——八年前走入議會,他既想對付建制,又想改變傳統泛民讓他失望的作風,今天離開之際,他做到了嗎?
9月最後一天的香港政府總部特別冷清,這是立法會今屆會期最後一天。走到立法會大樓十樓1012室── 陳志全議員的辦公室,滿地紙箱和雜物。7月31日,政府稱因疫情,立法會選舉延後一年,非建制派議員爆發去留之爭,他決定不會延任,放棄議席。
在立法會任職八年,外號「慢必」的陳志全以勤快見稱,他的立法會出席率達92%,財委會出席率100%,很多人都說慢必的勤力程度嚇壞人,稱之為立法會的「勤力王」。他外表斯文有禮,笑容可掬,卻是香港其中一個最具爭議性的激進派政治組織「人民力量」的主席,八年前從娛樂圈轉而參政,就是由狙擊香港傳統泛民大黨——民主黨開始。他也是兩岸三地中,第一位公開同志身份的香港議員。
在香港,抗爭既要對付政權和建制派,又想動搖傳統民主派的因循。八年過後,香港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政局問題糾纏更深,而在年輕一輩眼中,他或許不再被視為激進。他回望這段歷程,壯志未酬,但似乎又撼動了一點什麼。
帶着市民的期望,去監察泛民
「他們(泛民)的評估是留下來有價值,但我不認同,而且既然同樣的方法做了這麼多年,沒有結果,為何不趁此試新的方法?」慢必說,「現在用回舊的手法,舊的劇本,到底香港人對議會作用還剩下多少期望?這不由我說,也許市民比我們杯葛派還要早放棄議員啊。」
港府決定延後選舉,人大很快公布所有現屆議員可留任一年,非建制派議員中有人主張留守議會,有人主張集體杯葛、以顯制度不公。慢必決定要走,起初,他希望此舉引來更多人加入,帶來改變。結果到了9月30日,只有他、朱凱廸和陳淑莊決定離開。根據民調,支持或反對泛民留任的受訪市民均不過半數,當中支持留任47.1%,主張杯葛45.8%。
「這當然是賭一鋪,也許對方不敢拿惡法上來。」慢必如此解釋離開的原因。反修例運動後北京採取高壓手段,選舉無期,他認為杯葛議會才能帶來「破局」,打開新的想像。
儘管只有三人離開,全面杯葛的局面無法形成,但慢必仍然覺得,即使如此,泛民已有所變化。例如,在這一年的非常立法會任期,越來越多民主派議員願意加入更多的事務委員會。
現在用回舊的手法,舊的劇本,到底香港人對議會作用還剩下多少期望?這不由我說,也許市民比我們杯葛派還要早放棄議員啊。
這是慢必式議會抗爭的其中一招:作為少數派的民主派,必須加入最多的事務委員會,好讓建制派不能壟斷大量委員會的正副主席,同時透過拉布,增加建制派通過法案的成本。
不過他坦言,這些年來,此建議都不太被重視。
「講了這麼多年,今屆感到壓力終於加入了,但加入了也可以不出席的哦,嘿嘿。」他留意到,民主派議員18人申請加入所有事務委員會,鄭松泰及陳沛然參加9個及6個委員會,不過梁耀忠依舊只報了4個會,而這些議員的出席率,還有待觀察。翻查資料,早在2017年慢必已加入14個事務委員會。
他狡狤一笑,表示要繼續監察泛民在立法會的表現,「若我跟朱凱廸留下,又不作批評,他們是不是會繼續睡到自然醒?喜歡參加四個就四個(委員會),八個就八個?」
多年來,慢必均被歸類為民主派或非建制派,不過在理念和手法上,他與傳統泛民總是若即若離。打從決定從政的一刻起,他就希望在抗衡建制的同時,改革民主派的作風。回想當初參選,慢必說,是因為香港第一大泛民政黨——民主黨「背棄選舉承諾」。
2010年,民主黨私會中聯辦,被不少民主派支持者認為出賣選民。慢必跟幾個好友,包括前港姐袁彌明、後來的人民力量創黨主席劉嘉鴻等組成政治組織「選民力量」,狙擊民主黨,宣揚票債票償,及後由脫離社民連的黃毓民、陳偉業帶領,改組成人民力量。
2012年,他代表人民力量參選新界東勝出,四年後連任。「與其批評,不如多提供一個選擇,而且挾實傳統泛民(看緊傳統泛民),別讓他們溜——我跟泛民是敵又是友。」
我說過雖然黃定光在議會睡大覺,但他是最盡責的議員,沒有人敢駁我。為甚麼?因為他可以在家裡睡,可以在辦公室睡,但他選了在議會睡,而你自己就是睡到自然醒才回來打卡。
過去八年,他承認一直監察傳統泛民,他批評泛民主派連加入所有委員會、準時出席都做不到,「所以我說過雖然黃定光在議會睡大覺,但他是最盡責的議員,沒有人敢駁我。為甚麼?因為他可以在家裡睡,可以在辦公室睡,但他選了在議會睡,而你自己就是睡到自然醒才回來打卡。」(編按:黃定光,民建聯成員,進出口界功能組別議員)
在民主派市民中,對傳統泛民的不滿其實早有顯現,一些市民長期不滿傳統泛民手法過於溫和,同時部分泛民議員多缺席議會,或在關鍵議案中缺席投票。根據2017年紀錄,財務委員會和內務委員會中,出席率倒數第二和第三的都是民主派議員,而陳志全出席率為100%;同屆缺席投票次數最多的首三位議員,全數是功能組別的民主派議員。
不過,作為民主派一員,慢必笑說監督也不能太盡:「大家同一Team,你好難天天提他們:你今天又遲到了,你今天又沒有投票啊!這樣自己也會討厭自己啊。」他說,自己中學時做過班長,會把不守規矩的同學名字檢舉老師,結果翌年再選,零票落選,他不喜歡被討厭。
9月尾到訪慢必辦公室,他笑說離開議會後,要每天在YouTube開早晨節目,替泛民點出席率。10月中再談起,新一期議會已經開始十天,他的點人數計畫還沒有實行,「還沒有真的『打仗』,我仍做不出,但我會先紀錄在案啊,哈哈!因為有一半市民不贊成泛民主派留下,所以我是帶着別人期望去監察他們。」
監察議員表現,不是該由傳媒進行嗎?可會怪坊間報章未有盡力?他說得坦誠,「當然,如果報章列出議會出席率,或參與委員會的比率,你會發現建制派表現比民主派優勝,作為『黃媒』,咦,原來建制派比民主派勤力啊,你怎會去面對它?」
他承認對這些議員十分不滿,但並非心灰意冷,「你會問我,議會這樣為何我又參選?因為我有期望,期待有新力軍勁過我,唔使我日日提你返工,叫你提問題。有些功能組別議員,每次只是等最後投票。」
他認為最尷尬,是泛民有意識要做,又不敢做盡。最近非常任期的立法會內會選主席,一天之內,民建聯李慧琼就連任主席,慢必認為民主派沒有用力拉布。「一個鐘就完成了(選主席程序),大家只是象徵式的做做樣,又做不到極致,真是好尷尬!」他說,「感覺是建制派也睇死你:民主派就只有這樣?五點就收工?」
激進陣營與傳統泛民路線之爭,非一日之寒
八年前,人民力量和社民連這兩黨是香港立法會中最新興、激進的力量。與民主黨、公民黨、工黨等傳統泛民的溫和手法不同,他們以更激進的手法在議會內外抗爭。
他們在議會掟蕉罵人,發動肢體抗爭、拉布、點人數,議會外開網台不斷批評建制及泛民主派,是議會中的壞孩子,頗受年輕一代支持的同時,也深受傳統泛民批評。2016年換屆,立法會再舉行選舉,票債票償行動結束,人民力量重新跟傳統民主派作溝通合作,有批評指「人力泛民化」。
四年過後,在去留議題上兩邊南轅北轍,傳統泛民大都留了下來,再證實激進及傳統民主陣營根本無法在抗爭上,共同進退。激進陣營與傳統泛民的路線之爭,非一日之寒。
2014年傘運爆發,10月學聯、學民思潮及泛民曾宣布不合作運動,一些群眾曾以為全面的議會抗爭即將到來,但一直只聞樓梯響,再過了六年,不合作運動仍然沒有到來。
他們(泛民)思想上未Ready,不管是拉布,將議會拖到寸步難行,既不Ready,又驚失票;他們也不會全面投反對票,因為怕政府派三萬,被保皇黨抹黑他們反對派錢。
「這是主流民主派的問題,無論是傘運後,或修改議事規則之後都提出過所謂全面不合作運動,但都沒有發生。」陳志全認為,「原因一,是他們(泛民)思想上未Ready,不管是拉布,將議會拖到寸步難行,既不Ready,又驚失票;他們也不會全面投反對票,因為怕政府派三萬,被保皇黨抹黑他們反對派錢。」
這些年來,他一邊看着議會失守——2016年立法會多名議員當選後被DQ、2017年立法會通過議事規則修訂,包括降低法定開會人數、限制提交修訂數目等等, 慢必說,對其他議員共同寸土必爭的期待都落空了。
「別說寸土必爭,鬥到盡,單單要做就要加入所有委員會,令建制派也會加入所有委員會,然後大家鬥出席率,人數一不夠就點人數,但他們(泛民)就是做不到,是連加入所有委員會都做不到!嘿嘿。」
所以意思是,議會抗爭沒有發揮應有力量,一是由於懶,二是不敢?「他們做不到這麼絕。情況是即使有一個人想做,也會渴望有大隊支持,會猜度大隊的想法。如果你一個議員提出加入18個委員會,根本沒有(泛民中)人會理你。」
訪問中不斷出現「大隊」二字,慢必解釋認為,傳統泛民中「跟大隊文化」牢不可破。即使個別議員較為反叛,人數也太少,「議會行動力比較強的議員有六、七人,我們有一個群組,但加入後大家有沒有熱烈發言又是另一問題,各人有各人的包袱。」
結果,八年前矢志改變民主派議會作風的慢必,如今離開,未竟全功。
從乖學生到抗爭議員
慢必小時候是個乖學生,又是風紀,管理班內紀律。
這位學業成績好的小朋友本來打算從事傳媒,報讀傳理系,但因英文考試成績遜預期,沒有考上,修讀了社會系,還是如願進了傳媒業,大學一年班就在商業電台做暑期工。那是1990年代初,不久,他就被台長俞琤安排,與譚得志組成一個電台DJ組合「快慢必」,他外號「慢必」,譚得志則是「快必」,兩人性格一快一緩,而「必」是beat的諧音——當時他和譚得志經常到處跑搜羅資訊,兩人猶如電台的兩條天線。
這樣意外地開始了娛樂事業,如此商台七年多、新城電台七年多,花了15年在他形容為「入錯行」的娛樂圈。
「我要到40歲才有中年危機,你拿高薪,但公司隨便請個小鮮肉就能替代你,行內有幾個曾志偉,能60-70歲還能嘻嘻哈哈吃這行飯?」他開始思考,能在娛樂圈做到六十歲的人似乎不多,在電台領着高薪的自己,似乎已看不到前路。那年他在網台當CEO,同時加入選民力量,後來再加入由脫離自社民連的黃毓民、陳偉業帶領的人民力量,組織中幾個同代人參選都落選了,只有他成為議員,一當就八年。
由從前的乖學生,變成今天的抗爭議員,他常會提到,要感謝在社運圈得罪人多的快必譚得志。「快必其實是個小朋友,他不精於計算,相當貪玩。大班人吃飯,他會在一名女士手袋裡放了十幾樽紅酒,等她離開時才發覺。有電台總監生日,他會把塗改液塗在蛋糕的忌廉上。他有過度活躍症!但他的優點是創意澎湃。」慢必說,共事多年,快必教會他做事打破框框,雖然快必常到處開罪人,但慢必說今天「學壞了」的自己是快必成就的,對朋友你無法什麼都賺了。
「我是從他身上去學壞,如果我沒遇上他,我還是一個好正路的人:中學考第一、拿操行獎、勤力獎、做童軍。」
性格使然,雖然學了壞搞抗爭,慢必做決定總是深思熟慮,在議會裡一定並非最前線,「如你所說,當初我總站在大舊(陳偉業)、毓民之後,我總不會是第一個。」他承認需要帶頭去衝的人去帶動,快必正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常說幸好有朱凱廸,若(去留)沒有他,我會不會發招呢?我會不會因為惰性變成跟大隊,睇定啲?議會抗爭也一樣,他每次都提議多行一步。肯行多一步半步,整個議會就只有朱凱廸了。」
今年審國歌法期間,慢必跟朱凯廸、許智峰在議會潑臭水,這個香港議會上第一次「生化抗爭」,令三人合共被追討25萬。
發願
特立,意味着獨行。
人民力量成員常批評傳統泛民,他笑言組織從前被喻為黑社會,是中共內鬼。激進派內人人能言擅道,盛產性格巨星,除了批評敵人,又總是不斷內訌分裂。
來到2016年,民主派陣營一度有所拓寬突破,民主自決派在當年立法會選舉大勝,「那年本來有小麗、梁游、長毛、羅冠聰,他們都是主攻型的,但DQ了六人,這並不會把餘下的溫和派變成了抗爭派。」慢必說,被DQ之後,議會內民主派主流又成了溫和派。
經歷反修例運動的翻騰,抗爭手法全面激進化。在民主派7月為舉行的內部初選中,抗爭派大獲全勝。民主派初選後,得以出選立法會選舉的16名候選人,以抗爭派名義開記者會,卻沒有見到同樣勝出初選的快、慢必的身影。慢必說,他有收過邀請前往開會,但跟戰友討論後,對加入有保留,沒有出席,往後也沒有再被邀請;同屬人民力量的快必沒有獲邀,慢必笑說是因為快必仇口太多了。
從前夾了在建制及泛民之間,如今夾了在泛民及抗爭派之間,改變不了泛民,更改變不了政府,隻身作戰,感覺孤單嗎?他沒有直言。
他曾在娛樂圈打滾15年,歷年來跟很多明星合作過,關係不錯,做議員後也一直想保持關係,他們開演唱會,他總買票支持,也會到後台打打招呼,像容祖兒、梁詠琪都有照做也都順利完成,「但有一個歌星令我感覺好差。我跟他公司說想去後台,公司說歡迎呀,但到了後台等了好久都沒見到他,後來他的同事出來跟我說:他只想跟熟悉的藝人合照。」他也說,曾和容祖兒在後台合影,結果她在網上被罵支持港獨,他哭笑不得。
這些年分分合合他都習慣了,倒是剛參政時失去了一段友誼,一直沒處理。2012年宣布參選前幾天,他先發了個訊息給好友劉德華告之決定,幾天後,收到劉一家三口手拉手的合照,但這是巨星給他的最後一個訊息。之前每年9月,他都會參加劉德華的生日聚會,但當選後不再獲邀。
「他最近一次演唱會,我有想過買票去看,再去後台找他。我一講他就有歌迷罵我抽水,況且今天大家都叫他填海華,他那次演唱會也沒有辦成。」他家中的劉德華簽名唱片,都發霉了,他正想要不要扔掉。(編按:18年10月,劉德華參演建制組織香港團結基金的影片,支持政府萬億「明日大嶼」填海計劃,引發網民不滿,被諷刺為「填海華」。)
今年9月6日,戰友快必被香港警察國安處上門拘捕,因今年3月至7月多次擺街站時涉高喊「五大訴求 缺一不可」和「黑警死全家」,而被五項《刑事罪行條例》下的發表煽動文字等罪,至今已在荔枝角收押所拘留超過44日。
萬馬齊喑,談過去八年議會得失,慢必欲言又止,說並非感到心灰意冷,但明顯困難重重。暫離議會大半年,仍然關注議會每日情況的他,一直想寫本關於同志運動的書,跟自己的議會生涯做個平行比較,他想利用這幾個月去準備這樣的一本書,對後人要研究香港的同志歷史,比較有參考價值。
出版以外,想做的事還不少,「我想跟Tanya(陳淑莊)在戲曲中心開棟篤唱,這是我兒時心願。以前我看很多Gay劇,林奕華那些,咁渣嘅,哼(這麼爛的,哼)!」立法會中,他說自己只有一個好友,就是陳淑莊。陳淑莊在9月29日突然宣布將離開立法會,不再延任,同時離開政壇,又公布不接受訪問,去意甚決。
他又想學好日文,好等有天能重回日本和歌山縣的高野山學佛法。
「老實說,隨緣吧。你發了一些願,那顆發芽誰知道?我人生大部份決定的都不是我選的,是它選我。以前我也只是六四、七一、投票,其實七一我去游水不是更好?我不是本質上就愛叫口號,其實我這個人不愛說話的。」
「我發了好多小願,那樣成熟就做那樣吧。」
好愛快必慢必
辭職了的人家工資也不要了,辦公室也要搬了,你看迪迪不是天天忙著savehk12,反觀這些還在薪金小偷磨洋工泛民,令人失望至極
諷刺的是,「總辭派」當初說好的民間議會現在連芻形也沒有,面對明日大嶼、大灣區投票等等也完全看不到有任何實質回應,那又由誰去監察他們讓他們不要溜?最少留在議會內的仍在點人數、拖長發言時間等,你可以說沒有用但最少正在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