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9月一到,全世界的電影人們便動身奔赴向同一座島嶼,一座位於意大利東北部被水浸潤的城市。在這裏,每年夏轉秋的日子都會舉辦盛會雙年展;逢奇數年為藝術,逢偶數年為建築。彼時,當代藝術與建築藝術的最新想法都會湧向這個地方,各種活動和表演都可能出現在下一個街角。無車代步,依水而生,這便是威尼斯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
只不過,2020年的春天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等待他們的會是怎麼樣的一年。
從疫情到疫情後
將時間倒回三月,剛剛結束了柏林影展的大家還沒踏上回家的路就聽聞了病毒入境歐洲的消息。意大利的倫巴底大區疫情極速加劇,總理不得不作出封城的決定。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隨之而來的是大半個歐洲的淪陷。西歐各個國家不得不作出全境封鎖的命令,並向彼此關閉了國門。期間,法國康城影展的掌門人 Thierry Frémaux(福茂)為了原定於五月的活動能夠不被取消進行了多次延期的談判,但隨着陸續有參展影片退出競賽,主辦方最終還是不得不向病毒妥協,一切都推至到明年。直至6月底疫情趨於平緩,歐洲各國才開始陸續解封並重新開放影院。威尼斯在各種不確定性中度過了一個難熬的夏天,最終得以在九月舉辦。遂即成為疫情之後的第一個線下電影節。
比起雙年展的主體,從屬於其中一部分的電影節似乎更被我們熟知。一方面源於其歷史可以追溯至1932年,是全世界第一個國際性質的電影節;另一方面,在歐洲三大電影節中威尼斯是最與亞洲電影人相傾的,也是亞洲電影拿到獎項最多的。其實,威尼斯在三大中總是最易被忽視的一個。它既沒有康城的話語權和天才雲集,也不如柏林有明顯的政治傾向和多元表達。因為很多被康城拒絕的片子都會轉向投威尼斯,還被人戲稱為「康城接盤俠」。
近幾年為了提高自己的影響力,威尼斯選入了越來越多的北美影片,荷里活影星在紅毯上走過一次,曝光率就多了一倍。這樣帶來的負面效應就是最後獲獎片單大範圍與半年後的北美頒獎季重合,甚至一度成為奧斯卡小金人的預測表,準確率還非常之高。比如《La La Land》,比如《Roma》,比如《Joker》等等,原本以獨立藝術片與小眾地區及先鋒與觀賞性為主旨的威尼斯在商業道路上越走越遠。
而本屆電影節舉辦的檔口,由於疫情導致的國境封鎖,大部分身處北美或亞洲國家的電影人和媒體人都無法到達現場,威尼斯也面臨入圍片單和參與者大量流失的雙重壓力。即便身處歐陸,因各國入境政策的不同直到影展開幕前幾天官方還有發郵件向我們確認所在國是否能夠順利入境,得到肯定的回覆後才通過了媒體證件的申請請求。
去看電影看什麼
實際上,我特意沒有為這次電影節做任何排片準備,甚至臨上飛機才匆匆忙忙的翻看到底有哪些影片入圍並著手排片計劃,完全不同於以往的電影節從片單公佈就提前開始系統性的補片工作。一個原因是,自二月份柏林影展回到巴黎後便被禁足,直到威尼斯才終於有足夠的理由出這趟遠門,興奮感完全戰勝了認真工作的狀態。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在前面提到,由於威尼斯的入選的大部分是相對沒那麼主流的國家和地區的影片,不認識的電影人的機率非常高。比起去康城的朝聖感,威尼斯反而更像是在玩尋寶遊戲。並且,許多影片的撤出使得今年的片單更不比往日,媒體朋友們都沒有對這一屆抱有太大的期待。
雖然沒有仔細研究片單,卻對入圍的幾部華語影片早有耳聞。這一屆威尼斯電影節對香港電影來說最為重要的莫過於許鞍華的終身成就獎,她也成為了全世界第一個獲此榮譽的女性導演。而這次她帶來了自《黃金時代》闊別威尼斯六年後的新作《第一爐香》入圍主競賽單元。改編自張愛玲小說《沉香屑》中的一章,故事也發生在香港。與她同獲此殊榮的還有英國女演員泰達·史雲頓(Tilda Swinton),後者則帶來了與艾慕杜華(Pedro Almodovar)導演合作的獨角戲短片《人類的呼聲》,貼片在主競賽入圍片前放映。
另外一部令人期待的是由賈樟柯監制,王晶導演的《不止不休》,入圍到了地平線單元。有趣的是,直到放映前幾日記者朋友們才恍然大悟此王晶非彼王晶,而是賈樟柯團隊的御用執行導演,這也是他的第一部長片處女作。巧的是,影片背景設定正是非典剛結束的時代,故事則是根據新聞記者韓福東的真實經歷改編。幸運的是這兩部入圍影片的導演都有來到現場,我也有幸採訪到這兩位得以面對面交流的機會。而主辦方還邀請許鞍華導演在影展中段開了一節大師班,向年輕電影人們傳授經驗。
此外最令人期盼的則是出自華人導演趙婷(Chloe Zhao)《無依之地》(Nomadland),只可惜整個劇組因處美國無緣來到威尼斯現場。年僅38歲的趙婷僅僅憑借第三部長片入圍到了威尼斯的主競賽單元。15年的處女作《哥哥教我唱的歌》就入圍了辛丹斯/日舞影展和康城的導演雙周單元,18年的《再生騎士》在美國本土斬獲無數認可的同時再度入圍到導演雙周,並直接贏得導演雙周最大獎項藝術電影獎。一路以來口碑與評價都在穩步上升,而到《無依之地》主演更是兩封奧斯卡影后的質量保證「科恩嫂」 法蘭絲麥杜文 (Frances McDormand)。
在威尼斯的第十日晚,也是我即將回程的前夜,我們幾位短暫合居的媒體人頂着黑眼圈討論對本屆片單的喜惡。那時候所有人都對安德烈岡查洛夫斯基(Andreï Kontchalovski)的《親愛的同志》抱有敬意,也同樣驚嘆於當日一早放映的墨西哥片《新秩序》帶來的震撼與衝擊;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次日一早的這部《無依之地》竟然有那麼大的能量。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無依之地》在國際場刊上以3.74高分位居榜首,並在最後一日的頒獎典禮上榮膺金獅最高獎。而上一次華人導演拿到此獎項的還是13年前的李安。
地雷還是寶藏
說起場刊,每次電影節期間都會有專人組織起世界各國的媒體代表對主競賽進行打分,一般有國際場刊與所在國場刊兩種。今年威尼斯讓人訝異的是意大利媒體和國際媒體的口味差距大相徑庭,許多部入圍主競賽的影片評分口碑完全反過來。而我所交流到的華語媒體人則普遍接近於國際場刊的口味,甚至有人會罵道意大利記者沒有品味。當然,場刊只能作為一個參考系不能代表任何權威的評價,評分最高的到最後沒有拿到任何獎項的情況也不是沒有(比如2018年康城電影節的《燃燒》)。除了前面提到過的《無依之地》、《親愛的同志》(Dear comrades!)與《新秩序》(Nuevo Orden)得到了一致高分,意大利本土的紀錄片《夜曲》也是獲得外媒的相當讚許,而華語記者們卻有不少中途退場。
同樣情況的還有改編自聯合國無政府組織真實事件的《艾達,怎麼了?》(Quo vadis, Aida?),講述馬克思之女的傳記片《馬克思小姐》(Miss Max),甚至是黑澤清導演、濱口龍介編劇的《間諜之妻》(Wife of a spy),都成為更被外媒接受的影片。反過來受到華語記者讚許的《奇跡澤尼亞》(Never gonna snow agin)和我個人非常喜歡的《女人的碎片》(Pieces of a woman)卻都在國際場刊上受到冷遇。好在,後面這部極為細膩的由男性導演拍攝的女性故事,讓主演雲妮莎卻比/凡妮莎寇比(Vanessa Kirby)拿到了 Volpi Cup 即最佳女演員獎,也算在另一方面獲得了認可。唯一能讓全世界媒體人達成共識的是一部大爛片《萊拉在海法》(Laila in Haifa),說實話當初因為片名與海報我們還對這部片抱有不小的期待,場刊最後全是影評人們一兩星的碾壓。
和所有電影節一樣,除了主競賽外其他平行單元經常可以發現一些十分精彩卻關注度很少的影片。比如一些相對冷門國家的影片、新導演的作品、或者因內容可能引發的爭議性不便與放進主競賽單元。這些影片仍然可能擁有很高的藝術觀賞性。於我個人,探索到未知領域如同探索到一個平行世界,這也是我將其稱之為寶藏遊戲並樂在其中的緣由。今年看到有意思的比如《販皮質人》(The Man Who Sold His Skin)裏敘利亞難民用皮膚交換申根簽證,再如法國導演 Quentin Dupieux 的《巨蠅》短小卻足夠戲謔荒誕,和入圍康城的前作《鹿皮》一樣精彩。而一部哈薩克斯坦的《黃貓》(Yellow cat)最令我觸動:用法式電影的技法拍哈薩克沙漠,小小的故事用了大量的景深和廣角。在荒原中建一座影院,在枯涸裏跳一支雨中曲,與愛人一起在陸上行舟裏長眠⋯⋯當熱衷模仿阿倫狄龍的傻子遇到了自己的真愛紅髮妓女,哈薩克斯坦荒漠裏的浪漫真是顯得格外浪漫。
碳水、口罩與海灘
儘管坐進昏暗的電影院就很容易忘卻自己身在何處,但口罩裏氤氳的熱氣和前後左右空出的 Social distancing 還是不斷提醒着這裏是一場疫情還未結束的電影節。為了最大可能保證記者們的安全,威尼斯官方第一次採用了網上預選座位系統。也許是因為太過臨時,在線選座的按鈕的設計竟然是一個購物車標誌。提前72小時開放預定,持有媒體證件就可以隨時預定座位和取消,只是50%上座率的限制使得一些熱門場次很快就沒有的座位。像是哥普拉/科波拉家族的孫女 Gia Coppola,用社交媒體時代的語言講述起《主流》文化。這一部的主演既有二代蜘蛛俠安德魯嘉菲 Andrew Garfield,又有伊凡鶴基 Ethan Hawke 和奧瑪花曼 Uma Thurman 的女兒瑪雅鶴基 Maya Thurman-Hawke。幾乎可以說是今年最大牌的展映影片,手慢了愣是連續兩天都沒有訂上座位。好在威尼斯比起康城和柏林都要友好,場次足夠多還不用排隊,想看的最後也都能看得上。
電影節的主場館位於威尼斯主島附近的麗都島(Lido)上,相比起來也安靜閒適了不少。在隔壁更小的島嶼則是專門開闢給 VR 單元,本想在海島體驗一下虛擬實境,卻也因為安全考慮全部改做線上。刻意把排片往前後挑了挑,空出一個下午乘船去主島散散步,不由感慨疫情真的讓世界的腳步慢了不少。本應該是雙年展裏的建築展被推到了2021年,只剩電影節和戲劇節的部分還能勉強舉辦,而戲劇節要更晚一些才開幕。往日熱鬧的主島只剩下吃 Spaghetti 和 Pizza 的遊客。整日喧擾的威尼斯可能幾十年都沒有這麼少人的時刻(儘管之後第一個週末人又突然多了起來),嘆息橋的欄桿也有空位讓我倚着拍上幾張照片。天色愈晚,和鄰人分享完一盤炸海鮮,還能乘着海風坐游船駛回麗都,看一場晚上十點開始的主競賽。
不得不承認,這是威尼斯得天獨厚的享受。水比山要愜意,水無邊際,水可倒影。寫這篇敘述的前幾日,我在播客裏聽到媒體人海老鼠這樣作比:去柏林你會拼命的玩、去探索,而在威尼斯你會發呆。他還舉出俄羅斯導演岡查洛夫斯基說過的話,他講道:威尼斯太美了,你就好好的看海島的日落,比看電影要美太多了⋯⋯在如今流媒體大範圍改變觀眾習慣的現在,關於影展甚至線下存在的必要性的討論就沒斷過。威尼斯就是一個無論如何不可被線上取代的典範。它的當代藝術、建築、音樂、舞蹈、電影、戲劇,襯着水波的光影,維護着線下活動的必要性。
尾聲
Sala Grande 到了散場的時刻,Pala Biennale 隔壁公園的露天銀幕也暗淡了下來。Casino 外掛着媒體證件的人們略顯疲倦地倚着欄桿,三三兩兩的交談着等待從主島駛向他們的游船。伴隨着最後一日頒獎典禮的歡呼聲,亞得里亞海的潮水一如往常拍打着麗都島的海岸⋯⋯
又一年的威尼斯結束了,其他城市的電影節正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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