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廬的小桌上燒著水,茶葉在壺裡候著,一本被拆卸外封後裸著身子的書,灰褐色封皮上除了黑白照片,也印有法文鉛字:「Le Météorologue」,意指「氣象學家」。從「氣象學家」背後的老式窗櫺,可窺看隔間房裡的油畫個展,畫幅上是油彩深淺積累成的,形似東台灣的海與山,樹和雲。若趨身細看,還會見到畫作角落裡平塗著小小的「Matz」字樣。
屋外開始下雨,畫面外罩上一層薄薄的陰霾。「你們可以早上有太陽時再來看畫,光從天窗照進來,剛好打在海上,很不一樣!」人稱「麻子」的畫家王智章招呼完朋友,朝我們走來,同我們提示「屋內看海」的時機,「每天看海,就知道每天的海都長得不一樣。」
提起海岸山野形容的莫測,麻子的語氣欣悅,也苦惱。他喜的是世上恁無單調重複風景,惱的是他得開車載著成批挑揀過的,貌似與當日天氣「高吻合度」的畫作半成品上路,並沿途祈禱到場時雲影天光仍如願「連戲」。聲稱自己喜愛記錄自然光影的「印象派」,麻子堅決反對看照片作畫,常年「看天吃飯」地這麼畫下來,待到數月或幾年後,一張張畫終於成作之際,他約莫也把自己畫成了個氣象學家。
「我與大自然融合為一體,寧靜擁抱著我,這時,我是飛鼠,是山羊,是初生的小兒。」
街頭社運紀錄者
不過,說起王智章最為人知的「創作」身分,倒不是畫家,自然也不是什麼氣象學家,而是「綠色小組」的創作者之一。1984年,在多家黨外雜誌擔綱美術編輯的他,與同在《前進週刊》工作的陳素香發現海山礦災慘況,氣憤主流媒體試圖掩埋、扭曲實情的惡質手法,遂弄來一台攝影機,奔赴醫院拍攝以原住民為主的傷患,辦記者會,邀與會者正視那一尊尊病體化身成的影像顆粒,直白地交代出一次又一次被封鎖的災情。
隔年,麻子自己買了台攝影機,1986年更找來李三沖、傅島等夥伴,創設了獨立影像紀錄團體「綠色小組」。1986到1990年代間,綠色小組在街頭記錄社運,更將社運記錄也視為社運的本身。如今為我們所熟知的,是他們從環保、原住民、政治、農民、母語等眾多街頭運動的濫觴處,就義無反顧地肩扛起攝影機,開始一系列看上去不懂鬆懈為何物的,緊迫盯人的長年追蹤。
這些他們與攝影機共同投身現場的時間,最終積累成3000小時的毛片帶,一如這次訪談和多次的口述歷史中,麻子尤其喜歡「當年的這些影像堆成一面高牆」── 這樣樸素卻能直觀時代「量感」的說法。
麻子說,這些毛片當下來不及建檔,只能在腦內暫存,即時抽取並快刀剪輯。影像敘事的講究,美學創意云云,顯然不是綠色小組關心的範疇。他們熱衷偏愛的,是活動歪腦筋,進行媒體突圍和傳播革命。比方四處辦放映會,比方通過郵寄、機車派送,或在蚵仔麵線攤寄賣等各種旁門左道,讓綠色小組發行的錄影帶於全台流竄。越幹越起勁的他們,曾走私發射器,將貨櫃堆高成一座綠色電視台。麻子甚至起意成立「ENG聯盟」,聯繫各地獨立攝影,在全台高速公路交流道收集資料帶,剪接製作全國的選戰新聞⋯⋯
屏幕裡的屏幕
2020年的今天,紫藤廬的小小展場中央給擱放了張小凳,坐在椅凳上,你可以選擇面對上下陣列的油畫風景,也可選擇反身正對角落的一台電視屏幕。那屏幕裡播放的,除了麻子作畫的情境,也播放著屏幕裡的另一台屏幕。而裡頭那台屏幕裡播放著的,則是當年綠色小組拍攝的,30餘年前他們大力推送至家戶屏幕上的風景。
他們拍攝的影像及其構成的牆,見證著台灣社運雲湧的時代,見證了青壯年的他們於街頭的「此曾在」,也見證當年他們的人生曾經是如何在這面牆的裡外打轉。「加入綠色小組後,我根本沒法想畫畫的事,以前三沖也喜歡電影啊,很多後來跑社運的人都是藝文愛好者,可那個時候,我們是整個都放下了。」麻子接著說起當時的人生迴路,「那時體力真好,早上衝遊行,下午座談會,晚上可能參加演講,跑得很累但心情很亢奮,不可能拖著那樣興奮的身體回家,我們一定要去『攤』和『阿才的店』喝,喝到那個樣子,然後隔天再來一次。」
那段時間無論於他們的人生,抑或台灣民主化的歷程都至關重要,但那樣高張力、高密度的緊盯看顧,也曾把這些年輕人的其他愛好、生活遠遠地拋離自己。甚至連三十餘年後的此刻,即使為畫展見面,多數時候聊的,仍不是畫展牆上展出的東西。
「90年代台灣街頭運動少了,群眾運動漸漸轉為議會路線,開始看到許多妥協,運動質變。」
現在與過去不必相關
水燒滾起來,散漫的茶葉繞著玻璃壺身兜轉,麻子邊為我們斟茶,邊鬆開身心好隨著拋出的問題,順勢答上一圈。當我問麻子畫作是不是某種紀錄型態的延續,他笑說,「不是啦,如果要記錄我會拍照、攝影,或是用其他媒材速寫,不會用油畫。」當問起展場電視螢幕裡呈現他邊作畫邊看當年影帶一事,麻子揶揄這個問題天真,「拜託,誰看不出來那是假的,是綠色小組為展覽效果弄的,編導的啦!」問他為何不畫人,只畫景?「我有想畫原住民朋友,但一來我功力未到,又不想要一直打擾他們。而且我做過模擬,畫一半一定酒拿出來喝,畫不下去。」
紫藤廬副執行長許馨文在這群選材自花東各地,互不相連的風景間,找到了上下兩道相平行的地平線與海平線,並沿著山稜線的軌跡拉開恰若其份的間距,畫面在白牆上織串起來,觀眾自動自發的想像填入,則為空拍補遺。可真正的難題,是當我們試圖尋找這些畫作與麻子往昔生活一脈相承的關係,覺察彼此連動的線索,卻被他的笑虧一再否決,處處碰壁。
作為觀者與訪問者的我們,往往比之受訪對象不容易面對,還有承認的,是他們人生前後彼此間對照或邏輯關係存在之「未必」。事實上,2012至2020年間,畫作角落註記「Matz」型態的此曾在,早就在組成、質地、色系與時間上,和身為綠色小組的他自己,遠遠地拉開了距離。
1990年代,就在ENG聯盟失敗、綠色電視台成立又收攤沒多久之後,麻子毅然自台灣街頭離席。回到原鄉花蓮的整整半年時間,他獨自住在溪谷邊上一座無水沒電的帳篷裡,晚上就用汽化燈照明。半年後他買了台「剛來時連鑰匙孔都不知在哪」的小怪手開墾荒山,在原住民朋友的協助下,用古法蓋房砌牆,自溪谷引水。房子落成後,他整地墾田,種木瓜,此後又學原住民燻飛魚、釀米酒,做起小本生意。
「我的燻飛魚很受好評喔!」麻子得意蓋的房子至今穩當,飛魚風味美矣,但當時的他以全心全力的山間勞動來斷然割席的,是熱烈擁抱過的街頭的曾經,「90年代台灣街頭運動少了,群眾運動漸漸轉為議會路線,開始看到許多妥協,運動質變。ENG聯盟運轉不起來,又有政客出來搞民主電視台,想要挖角綠色小組整票人。」
「可是當我們想幫忙做人員訓練,他們卻只心心念念想多拉幾個客戶,身在其中還懷抱理想很痛苦,到後來一直被消磨,就真的厭倦了,不想玩了。」麻子說,「35歲我就離開了。十年,後來整整十年我不看電視,不看報,不聽收音機。連相機也不想拿,一張照片都沒拍過。」
不想再談綠色小組
展覽現場提供的小冊裡,收錄了歸隱山林的麻子於2008年夏季寫下的劄記,其中一段這麼寫著:「農曆十八的夜晚九點,月亮從海上緩緩升起,慢慢地把海鋪成銀白,此時此刻,心中充滿著感動,煩惱和不快暫時都拋開了,我與大自然融合為一體,寧靜擁抱著我,這時,我是飛鼠,是山羊,是初生的小兒。」
一週後,試著以單純的觀眾身分再去展場,只見麻子自任導覽員,順著2012至今的作畫時序,他介紹風景座落於花蓮豐濱玉里,台東長濱。他指認一塊群青是秀姑巒溪,另一批筆觸是風掃狀態下的尤加利葉,一群細小斑點也長出學名,叫作紫花藿香薊。
其他不存在畫上的事情,麻子也用話語和肢體填白。譬如未到季節的太陽麻,錯身的菅芒花。譬如港口部落海祭完成後被捲走的竹檯,再訪驚見已然倒散的路樹礁石。麻子用手迂迴出朝畫外延的海岸線是如何地曲折,如何地長。他也講起在彰化新村和居民的一場閒聊,閒聊時一邊吃完的便當。說起四十年前有位在同個地方,同個角度拍照的少年,說起那個少年現在有了花髮,他畫畫。
導覽完畢,有人問畫家,畫裡為何沒有人?畫家無奈笑說,「以前天天拍人,拍太多了啦,一天就拍幾千幾萬個人⋯⋯」又有人問,何以展覽叫做《背向的風景》?畫家笑著發牢騷,「剛要辦畫展的時候,我真不想再談綠色小組,想聊風景卻不行,你知道嗎?首先是團隊裡有人想到『背向的風景』,大家就說『就是這個!』然後小冊子裡的文章,也通通從綠色開始寫起⋯⋯」
「我的生命跟那個連在一起,好像不可分割⋯⋯」那些答句常話到一半消音,無有結論,便由人浮想。想那語氣和顏面肌群的運動,究竟由來自一團什麼樣的情緒,又該怎麼為之命名。
離開前,我問麻子大哥正在看的書是否關於「氣象」?他笑稱那是一本關於轉型正義的書。事後查找方發現原來那本書有層外皮,外皮上的中文書名是《古拉格氣象學家》,說的是1930年代蘇聯古拉格勞改營裡,一名氣象學家遭受迫害,卻持續給年幼的女兒寄去小畫、標本、謎語的事。
「古拉格」與「背向」這些附加的外皮一旦加身,自由無國界的「氣象」與「風景」登時顯得深沉而複雜。然而,平實的畫冊裡,或許就只註記著身而為人一幀幀平實的願望,只是,那些願望曾為時代壓迫,為時代延遲。就像作家朱嘉漢在該書序文中寫的,一如氣象學家送給女兒的畫冊,麻子的畫或許也「不是謎語,而是謎底本身」。
讀者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