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9日那天下午,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白宮玫瑰園舉行記者會,花了十分鐘念稿,宣布香港不再是「一國兩制」。在他和幕僚轉身離去的時候,下面的記者紛紛大聲呼喊:「總統先生,你怎麼看明尼蘇達的事!」(Mr. President, what about Minnesota!)
當時,非裔美國人George Floyd在明尼蘇達州因警方暴力致死的視頻已經傳遍世界各地,美國許多城市都開始了示威遊行活動。美國的政治中心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也不例外。記者會同時,白宮外的示威者越聚越多。那天與會的記者們,未能從總統嘴裏獲得任何關於Floyd一案的評論,卻因遊行氛圍愈發緊張、保安升級,全部被困在白宮裏,聽着外面的呼號卻無事可做,直到當天深夜都沒能離開。
「Say his name, George Floyd!」(說出他的名字,喬治·佛洛依德!)白宮門前的拉斐特公園(Lafayette Park),白天是和平示威的主要據點。大量市民聚集在這裏,高舉抗議牌,呼喊口號,甚至唱歌舞蹈。除了高喊George Floyd的名字,現場的口號還有「I Can’t Breathe」(我不能呼吸)、「No Justice, No Peace」(沒有正義就沒有和平)、「White Slience = Consent」(白人沉默就等於默許)。此外,人們一起舉起雙臂,對警方高呼「Don’t Shoot Me」(別朝我開槍),這是人們遭到警方盤查時最常做出的動作,以表示自己並未攜帶武器,而此前有非裔美國人儘管高舉雙臂仍遭到警方槍擊。全體人更數次高呼「Take A Knee」(單膝下跪),紛紛低下身體,並要求現場的警方一同單膝下跪悼念逝者。同時,由抗議者駕駛的車隊在白宮附近的賓夕法尼亞大道駛過、搖旗、鳴笛。
端傳媒記者接連幾日加入人群,發現其中並非只有非裔,也有很多白人。但大多數都是年輕人——有穿着紅白相見背心的醫療志願者提供緊急醫療服務,還有志願者當街派水,幫助人們消緩初夏的炎熱。
連續幾個夜晚,拉斐特公園的示威都升級為暴力衝突。隨着夜幕降臨,警方的戒備也愈發森嚴。憤怒的人群越來越多,開始與警方對峙,髒話從人們嘴中冒出,肢體動作也不斷增多。5月30日夜裏,有人在示威者和警方的陣營中間點燃了煙花。隨着煙花的火光和巨響,警方開始一步一步逼近示威人群,並使用大量胡椒水驅趕。人們四處逃散,將憤怒宣泄在白宮周圍的車輛和建築,有警車被示威者打破玻璃,受損最嚴重建築有附近的酒店和里根總統基金會,玻璃窗和大門盡毀。
那天,聯邦政府出動了國民警衞隊,還有大量國土安全局、特勤局和警局的車輛在馬路上呼嘯而過,數架直升機轟鳴着,徹夜盤旋在華盛頓的上空。當天凌晨,有至少七人受傷入院。
5月30日那天,特朗普連發了好幾條推特,稱集合在白宮的示威者是「有組織的」、「專業的」「麻煩製造者」,說特勤局(Secret Service)的保護工作很棒,他坐在白宮裏看着外面的活動一點也不怕。「如果示威者敢靠前」,特朗普在推特上寫道,他將會回敬「最兇的狗和最厲害的武器」。這樣的言辭進一步刺激了人們的神經。
特朗普同時和華盛頓市長Muriel Bowser展開罵戰,稱市長不作為,沒有讓警方履行職責。「只會要錢、要援助,不讓警察幹事!」他在推特上說,這是暗示在美國肺炎疫情爆發期間,市長Bower一直表示救濟預算不足,呼籲聯邦政府給予華盛頓更多支援。目前,華盛頓是全美Covid-19檢驗陽性率最高的地方,70萬人口中有8000人確診。
面對總統的斥責,市長Bowser毫不留情地反駁:「華盛頓警察局一直都在保護這個城市和居民」,並表示不管自己是否認同示威者的行為,他們都有作為居民被政府和憲法保護的權力。
「就算總統試圖繼續割裂我們,我仍呼籲我們的城市和國家保持克制。我們的力量在和平中、在我們的聲音裏,最終體現在十一月的投票箱裏。」市長Bowser回應。她是非裔民主黨人,在2014和2018年的市長選舉中均高票當選。
美聯社引用白宮內部的信源,因擔憂示威升級,5月29日那天總統先生一度躲進了白宮地下深處的避難室——這原是為躲避核彈攻擊和恐怖襲擊所準備的場所。轉天SpaceX發射,被美媒諷為「火箭升空、白宮陷落」。
示威開始的U街和14街:首都的民權運動史
華盛頓,除了是美國聯邦政府所在地和政治外交中心之外,另一個重要的歷史身份便是在非裔美國人平權運動史中扮演的角色。這裏的非裔居民一度佔到城市總人口七成以上,並被稱為「巧克力之城」(the city of chocolate)。早在美國內戰和林肯總統發表《奴隸解放宣言》之前,華盛頓就通過國會立法禁止奴隸交易,因此吸引了大量非裔美國人前來定居,他們中大多是手藝人、小生意人和勞工。
在美國內戰結束後,華盛頓建立了霍華德大學(Howard University)。這所學校在此後一百多年裏都專注於非裔美國人的高等教育,目前有近九成的學生是非裔。諾貝爾文學獎得主Toni Morrison便是這裏英文專業的畢業生。學校還有很多法律系專才,在歷史上引領平權運動,在國會、聯邦法院中推動取消種族隔離制度。
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國聯邦政府開始大規模招募人才,大量白人移居華盛頓,「巧克力之城」開始「變白」,非裔居民的生活空間逐漸被擠壓。大部分非裔居民住在距離霍華德大學不遠的U街和14街上。在1968年馬丁·路德·金遇刺之後,從U街和14街開始,憤怒的非裔居民遊行、示威,並開始縱火和劫掠,引發了華盛頓大暴動。一些老華盛頓居民對記者說,那時火光沖天,燒了幾天幾夜,滿目焦土。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U街和14街經濟蕭條、治安不佳,是白人居民敬而遠之的地方。白人更願意住在華盛頓西北部風景宜人的卡洛拉馬(Kalorama)和伍得利公園(Woodley Park)一帶,那附近是美國副總統官邸所在地,特朗普的女兒伊萬卡、卸任總統奧巴馬、亞馬遜的老闆貝索斯也都在那裏置業,豪華的花園別墅動輒數百萬美金起價,也造成了這個城市裏白人和少數族裔的居住分化。華盛頓現在是全美人均收入最高、物價水平前五的昂貴都市,而整個華盛頓的非裔居民人口從最盛時的70%,跌落到現在不足五成。同時,以非裔美國人為主的無家可歸人士,成為目前華盛頓市政管理中最棘手的問題。
如今的U街和14街,因還殘存着過往非裔居民留下的酒吧、餐廳、劇院和地下音樂場所,成為亞文化中心,吸引獵奇的遊客前往,並逐漸士紳化。這裏房價在近十年間變得高昂,有潮牌和名品店進駐,由非裔經營的家族熱狗店也成為了大排長隊的「網紅」。只有U街和14街上極少數建築殘存的火熾痕跡,和建築外牆上各個非裔民權人士的塗鴉,告訴來來往往的人們,除了幾公里之外的華盛頓紀念碑和林肯紀念堂,這裏也還曾孕育着膚色不同但同樣改變美國歷史的民間領袖。
回到2020年的華盛頓,示威運動也是從當年的暴動中心U街開始,浩浩蕩蕩的人群從U街出發,沿着14街一路向南,最終行進至白宮門前。
埋葬的美國夢:隨種族而來的階級現狀
如同美國其他城市一樣,隨着示威的不斷升級,劫掠也相繼發生。5月31日清晨來臨時,人們發現經過一夜,華盛頓的數家商鋪遭到搶劫,包括位於市中心的名品店Hugo Boss、Gucci和位於中國城的蘋果店。白宮附近的高檔餐廳The Oval Room建築外牆上,有塗鴉寫道「有錢人不再安全」(The rich aren’t safe anymore),似在發泄伴隨種族問題而來的貧富差距現狀。
端傳媒記者在示威現場與人攀談,發現人們不僅為因George Floyd遭遇警方暴力去世而憤恨,亦因在長達數月的疫情中,少數族裔的感染率遠遠高於白人而不滿——包括非裔、拉美裔在內的少數族裔,因經濟地位較低,往往缺少足夠的醫療援助,更因居住空間狹窄擁擠,沒有有效的隔離手段,進而觸發更多的社區感染;相比而言,很多白人居住在別墅或設施更好的公寓樓中,也因工作、收入優越而享受到更好的醫療服務。「白人可以坐在家裏用手機下單點吃的,我們冒着風險一戶戶去送餐。」一位非裔年輕人在5月30日的現場對記者說。
而談及George Floyd本人,讀中學時打橄欖球和籃球、想做職業運動員,沒有成功;畢業後唱嘻哈歌曲,還錄過專輯,也沒有出名;因為搶劫坐過牢,假釋後為教堂服務;單親爸爸;曾經同時做兩份工,卡車司機和餐廳保安;新型冠狀病毒疫情來了,失去工作……
他讀小學二年級時的老師Waynel Sexton在Facebook上公布了Floyd當年的英語作文,「我長大以後要當最高法院的法官。當人們說『法官閣下, 他搶了銀行』,我會說『全體請坐』。如果他沒有搶銀行,我會釋放他。我會用錘子敲桌子,大家都安靜下來。」而這樣的一個美國夢,在一個初夏的夜晚倉促結束,令許多人五味雜陳,更難想像還有多少夢想,以更不為人知的方式埋在了歷史中。
白宮附近一家頗受歡迎的餐廳Teaism也在騷亂中不幸失火,店內的傢俱陳設全部被燒燬。這家店在疫情中停業數月,原本打算在這周恢復運營。「在任何人說什麼之前,」店主Michelle Brown在推特上寫道,「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生命是重要的)」她是一位白人女性,後來她對華盛頓本地媒體說,她可以理解示威者的心情,更為整個國家的遭遇感到悲傷,自己的損失就交給保險公司處理。
為了不讓事態進一步升級,市長Bowser宣布華盛頓在5月31日晚11點開始宵禁。但事與願違。當天下午,記者在白宮門前觀察到的人數比前日多出數倍,有近千人,人們的情緒也更加激昂。更大範圍的衝突在同一天晚上爆發,縱火、搶劫、槍擊……華盛頓人幾乎徹夜未眠,刺耳的警笛聲劃破黑夜,數架直升機不斷地在城市上空盤桓,白宮也熄滅了常年點亮的燈火。一夜過去,警方一共逮捕了88個人。
6月1日清晨,當記者再次走到U街和14街上,這裏已經是滿目狼藉,遍地玻璃殘渣,不少便利店、藥房和烈酒店都被破門而入,財產損失一空,帶有髒字的塗鴉寫滿牆。除此之外,市中心還有多個建築陷入大火,很多人受傷入院。昔日優雅的拉斐特公園現在幾乎已見不到綠色。而忙着在店鋪門前整理殘局、往門窗上釘複合板以防再次遭劫、不斷用水清洗地面上塗鴉的修理工們,仍然以有色人種居多。幾家超市都加強了警備,站在門口巡邏的保安,也都是又高又壯的非裔。
6月1日週一,一段三代非裔美國人在示威現場的對話視頻在互聯網上流傳開來。年紀最長、45歲的非裔憤怒地說,「我們不能坐視被他們殺害了,我們一直在承受這些破事!我們要開始自己的暴動!」另一位31歲的非裔反駁說,「這行不通的。總統說了,誰搶劫就朝誰開槍!」他轉身對另一位16歲的孩子說,「你現在看到的事,十年後還會發生。」
「他45歲,一腔怒火;我31歲,一腔怒火;你16歲,一腔怒火。」他聲嘶力竭地吼,「把自己置於危險當中,不是好辦法。四年前我也這麼遊行的,一點用沒有。你們年輕人去想出更好的解決辦法,因為我們沒有做到……」
在這一天,市長Bowser宣布繼續宵禁,從6月1日晚間七時——太陽還未落山就開始。但直到發稿之時,白宮之前的人群絲毫沒有散去的跡象。傍晚六點三十分左右,特朗普召開記者會,稱如果局面不能得到控制將出動軍隊;同時,白宮外面,警察向人群放出了第一波催淚彈和橡膠子彈。記者在離開白宮的路上,與停在路中央的軍車不期而遇。今晚的華盛頓,會不會是另一個不眠夜?
辛苦了
They say this is plotted. And the robbers just want to rob in good name.
感谢身处一线的记者,文章很具有参考性。
辛苦記者!!
想知道更多。。。謝謝端。
希望看到更多关于美国正在发生的事件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