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之前而不是左派,這個人一定沒有靈魂;三十歲之後還是左派,此人必定沒有腦子。」德國電影《替天行盜》(The Edukators)裡的話。出處有很多種說法,年紀不一樣耳。誠品書店創立時,我剛好29歲,滿腹革命熱情左派浪漫,白天一邊讀書一邊在非營利事業打工,晚上幫黨外雜誌寫稿,樂意擁抱的是工農兵群眾,頂不喜歡布爾喬亞小資調調。或因如此,註定了與誠品書店從無到有的因緣流轉。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跟誠品簡直無緣(那是今日說法,當時直說不喜歡)。從裝潢調性、櫥窗光牆,甚至海報文案都格格不入,都有意見!年輕時最常用的一句台語形容詞叫「假仙」,裝模作樣的意思。隨著誠品書店日益興隆,這種「假仙」蔚為潮流,甚至被有意無意打造成一種城市生活風格之後,彼此更加無緣(當時直說討厭),心裡認定這不折不扣是資本主義最可惡的商品消費模式:
用各種甜言蜜語引誘你購買一些其實你並非那麼有興趣,卻因為某種「感覺」就掏錢的商品。你的腦袋被廣告文案、商品目錄、會員折扣一次又一次「按摩」,不停購買,但其實就像衣服、鞋子乃至各種消費品一樣,於你多半僅是「想要」,而非真正「需要」——其它消費品「想要」也就算了,書不一樣,書只能是一種需要,要讀才買,買了要讀啊!
這種幼稚的思辨,如今一看便知很可笑,當時卻以為自己不與俗同,見人所未見,甚至以「不到誠品買書」自我標榜,有機會還要吃吃誠品豆腐:
有兩種朋友:一種看村上,一種不看村上;一種上誠品,一種不上誠品。上誠品的未必看村上,不上誠品的未必不看村上。因為是這樣,所以慢慢地,我竟也看起村上來了⋯⋯。
大約新世紀前後,「到誠品買一本村上春樹」成了很時髦、很前衛的一件事,「反動份子」看不入眼,深感造作,遂講了這樣一段自以為機智的話消遣誠品,如今回望,再沒有更喬張作致的了,可憐身是眼中人!
但即使日後走入出版界,與誠品漸漸有緣,也能較平心看待它的種種經營策略,卻不免還是慣性將矛頭對準誠品,習慣消遣一番。最近「獨立書店」常遭逢一種現象:一旦稍有名氣,許多人跑去參觀打卡,東翻翻西翻翻,照片拍了又拍,最後卻連一本書也不肯買,拍拍屁股走路。友人很傷腦筋,問我到底怎麼回事?這當然與網路興起,資訊多元化有關,我卻另有想法,打趣地說:
還不都是誠品惹的禍!1990年代書店搞成了地標,觀光客一車一車來,舞廳小姐下班、南部學生放假都要專程來逛逛。那時拍照不方便,買本書當紀念,有提袋為證唄。文青DNA流傳到今天,把獨立書店當景點,手機拍照打卡即刻上傳,過了癮還不用花錢,本質不是一樣的嗎?!
友人聽完大笑:「你果然對誠品很有意見!」
人總是要走過30歲,真正走入人間,有靈魂也有腦子才行。偏不湊巧,我沒如願走入象牙塔,轉身竟走向出版。出版是一條長河,「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未必思念,卻肯定「共飲長江水」。水喝多了,年歲也大了,並且一路從上游走到下游,又從下游走回上游。瞭解到人間最好的是「多元」,要多元便不能不寬容。我與誠品,竟也漸漸有緣。
2002年,《生涯一蠹魚》出版,生平第一本書,有些興奮,也有點害羞,或因身為編輯,頗有些矜持,不太敢張揚。那時候,接通告上廣播打書什麼的還不甚流行,靠的大概也就是入選《聯合報.讀書人》或《中國時報.開卷》每周好書,但都沒有!心裡有點失望,卻很快就「轉向」想開了:本來不以此立身,還是好好當編輯吧,塗塗寫寫莫當真,好玩耳。
誰知沒多久,誠品書店突然邀我去一趟(當時旗艦在敦南),碰面的是素不相識的總店長,她非常親切地希望我為誠品讀者簽50本書,好讓他們賣。我嚇了一跳,拼命搖手說不!當時書店很少賣「簽名書」,找個「出第一本書」的傢伙簽50本賣,風險實在太大,萬一賣不掉,自己丟臉事小,造成人家困擾就糟糕了(那時候簽名書幾乎等於買斷,不好退的。)我說出顧慮,總店長笑咪咪回答:「不會啦,我對你有信心,我對誠品也有信心,本來想簽100本,怕你太累,50本絕對ok的。」看她不怕,我膽子也變大,遂就簽了,簽完後至今不聞不問,始終沒敢打聽「到底賣完沒?」
書簽完,事情還沒了。她還特別準備了一支鋼筆連同筆袋送我,鼓勵我繼續寫,「真的很好看,這種books about books 台灣很少見,你一定要繼續加油啊。」聽到 books about books這一詞彙,我眼睛一亮,知道她不是應酬亂講,是真懂!心裡頓時有種「知音」之感,日後還寫書話文章,跟這一趟「受寵若驚」的誠品之行實不無關係——識者一句抵一萬句啊!
近幾年,台灣二手書店、獨立書店蔚為風潮,大陸朋友又來觀摩,又覺得可學,我乾脆直接挑明:「不太容易!」「為什麼?」「我們有誠品退除役官兵,你們沒有!」
然而,這僅僅是個人遭遇,若即此傾心誠品,那未免「以私害公」,不公道!2005年前後,大陸出版同業以台灣為師,特別喜歡來台灣考察,無論書店或出版社。有一次,一名北京書店業者來看誠品,花了二、三天時間,詳細觀察詢問誠品書店運作模式,開門就去,關門才走。離台前,他不無得意地說:「好像沒什麼特別難,我們應該克服得了,搞得起來才對!」我笑著點醒他,看得到的都是硬體,難的是看不到的軟體。接著把我的「個人遭遇」跟他細細說了一遍。他仔細想了又想,若有所悟:「這個不容易,得時間培養!」
事實上,從一個資深編輯人的角度來看,誠品對台灣的重要性,絕不在於「誠品之內」,而在於「誠品之外」。31年風風雨雨,誠品因應時代不停調整,以書為港,以生活為腹地,逐漸琢磨出一種經營模式,從台灣到香港、蘇州、東京,誠然不愧台灣之光!然而這些都是有形的,真正影響深遠,甚至成為台灣出版產業源頭活水的乃是「誠品退除役官兵委員會」。
「退除役官兵委員會」是戲稱,指的乃是曾經在誠品書店工作,最後卻離開了的「誠品人」。因為難忘「誠品經驗」,這批退除役官兵日後多半還在出版長河裡泅泳擺渡,有的開出版社、書店,有的選書、接洽版權,當編輯、企劃、跑業務⋯⋯無所不至。套一句「無徽不成商」的中國諺語,在台灣,沒有誠品退除役官兵,幾乎很難成就一家出版社。
而這當然與誠品書店的企業文化有關。為了懷念誠品敦南店而接受媒體專訪,堪稱「退役將官」的廖美立談到昔日篳路藍縷、披荊斬棘過程,再三致意的便是吳清友先生的「寬容」——因為寬容,所以敢嘗試;因為敢嘗試,所以成其大——近幾年,台灣二手書店、獨立書店蔚為風潮,大陸朋友又來觀摩,又覺得可學,我乾脆直接挑明:「不太容易!」「為什麼?」「我們有誠品退除役官兵,你們沒有!」
誠品敦南店吹響熄燈號,許多人傷感青春飛逝。為了告別,店開不夜,接力講座、演唱狂歡,憑弔者摩肩擦踵,川流不息;臉書貼文洗版,洗了又洗。一間書店而能引起一座城市如此騷動,也實在夠強大的了。身為「對誠品很有意見」如我卻未免想到,誠品敦南店之所以讓人格外懷念,或許在於某種老派的寬容,以及讀者、作者、編者、店長、店員的種種老派交往。這種老派,如今誠品或已漸漸淡薄,乃至一去不回頭。一代人作一代事,30年為一代,誠品也許該想想,「老派」已去,「新派」是什麼?會否也積累成另一種新的「老派」?如何累積呢?——我還是有意見!
書,也是商品,任何商品也需要包裝。
大陆的一些书店也邀请了“诚品人”作为顾问参与经营。
「不上誠品的未必不看誠品」應該是「不看村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