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我与诚品书店二三事

一间书店而能引起一座城市如此骚动,也实在够强大的了。身为“对诚品很有意见”如我却未免想到,诚品敦南店之所以让人格外怀念,或许在于某种老派的宽容,以及读者、作者、编者、店长、店员的种种老派交往。
2020年5月30日敦南诚品,不少市民于结业前前来看书。

“三十岁之前而不是左派,这个人一定没有灵魂;三十岁之后还是左派,此人必定没有脑子。”德国电影《替天行盗》(The Edukators)里的话。出处有很多种说法,年纪不一样耳。诚品书店创立时,我刚好29岁,满腹革命热情左派浪漫,白天一边读书一边在非营利事业打工,晚上帮党外杂志写稿,乐意拥抱的是工农兵群众,顶不喜欢布尔乔亚小资调调。或因如此,注定了与诚品书店从无到有的因缘流转。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跟诚品简直无缘(那是今日说法,当时直说不喜欢)。从装潢调性、橱窗光墙,甚至海报文案都格格不入,都有意见!年轻时最常用的一句台语形容词叫“假仙”,装模作样的意思。随着诚品书店日益兴隆,这种“假仙”蔚为潮流,甚至被有意无意打造成一种城市生活风格之后,彼此更加无缘(当时直说讨厌),心里认定这不折不扣是资本主义最可恶的商品消费模式:

用各种甜言蜜语引诱你购买一些其实你并非那么有兴趣,却因为某种“感觉”就掏钱的商品。你的脑袋被广告文案、商品目录、会员折扣一次又一次“按摩”,不停购买,但其实就像衣服、鞋子乃至各种消费品一样,于你多半仅是“想要”,而非真正“需要”——其它消费品“想要”也就算了,书不一样,书只能是一种需要,要读才买,买了要读啊!

这种幼稚的思辨,如今一看便知很可笑,当时却以为自己不与俗同,见人所未见,甚至以“不到诚品买书”自我标榜,有机会还要吃吃诚品豆腐:

有两种朋友:一种看村上,一种不看村上;一种上诚品,一种不上诚品。上诚品的未必看村上,不上诚品的未必不看村上。因为是这样,所以慢慢地,我竟也看起村上来了⋯⋯。

大约新世纪前后,“到诚品买一本村上春树”成了很时髦、很前卫的一件事,“反动分子”看不入眼,深感造作,遂讲了这样一段自以为机智的话消遣诚品,如今回望,再没有更乔张作致的了,可怜身是眼中人!

但即使日后走入出版界,与诚品渐渐有缘,也能较平心看待它的种种经营策略,却不免还是惯性将矛头对准诚品,习惯消遣一番。最近“独立书店”常遭逢一种现象:一旦稍有名气,许多人跑去参观打卡,东翻翻西翻翻,照片拍了又拍,最后却连一本书也不肯买,拍拍屁股走路。友人很伤脑筋,问我到底怎么回事?这当然与网路兴起,资讯多元化有关,我却另有想法,打趣地说:

还不都是诚品惹的祸!1990年代书店搞成了地标,观光客一车一车来,舞厅小姐下班、南部学生放假都要专程来逛逛。那时拍照不方便,买本书当纪念,有提袋为证呗。文青DNA流传到今天,把独立书店当景点,手机拍照打卡即刻上传,过了瘾还不用花钱,本质不是一样的吗?!

友人听完大笑:“你果然对诚品很有意见!”

2016年3月19日敦南诚品,顾客在诚品书店内看书。
2016年3月19日敦南诚品,顾客在诚品书店内看书。

人总是要走过30岁,真正走入人间,有灵魂也有脑子才行。偏不凑巧,我没如愿走入象牙塔,转身竟走向出版。出版是一条长河,“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未必思念,却肯定“共饮长江水”。水喝多了,年岁也大了,并且一路从上游走到下游,又从下游走回上游。了解到人间最好的是“多元”,要多元便不能不宽容。我与诚品,竟也渐渐有缘。

2002年,《生涯一蠹鱼》出版,生平第一本书,有些兴奋,也有点害羞,或因身为编辑,颇有些矜持,不太敢张扬。那时候,接通告上广播打书什么的还不甚流行,靠的大概也就是入选《联合报.读书人》或《中国时报.开卷》每周好书,但都没有!心里有点失望,却很快就“转向”想开了:本来不以此立身,还是好好当编辑吧,涂涂写写莫当真,好玩耳。

谁知没多久,诚品书店突然邀我去一趟(当时旗舰在敦南),碰面的是素不相识的总店长,她非常亲切地希望我为诚品读者签50本书,好让他们卖。我吓了一跳,拼命摇手说不!当时书店很少卖“签名书”,找个“出第一本书”的家伙签50本卖,风险实在太大,万一卖不掉,自己丢脸事小,造成人家困扰就糟糕了(那时候签名书几乎等于买断,不好退的。)我说出顾虑,总店长笑咪咪回答:“不会啦,我对你有信心,我对诚品也有信心,本来想签100本,怕你太累,50本绝对ok的。”看她不怕,我胆子也变大,遂就签了,签完后至今不闻不问,始终没敢打听“到底卖完没?”

书签完,事情还没了。她还特别准备了一支钢笔连同笔袋送我,鼓励我继续写,“真的很好看,这种books about books 台湾很少见,你一定要继续加油啊。”听到 books about books这一词汇,我眼睛一亮,知道她不是应酬乱讲,是真懂!心里顿时有种“知音”之感,日后还写书话文章,跟这一趟“受宠若惊”的诚品之行实不无关系——识者一句抵一万句啊!

近几年,台湾二手书店、独立书店蔚为风潮,大陆朋友又来观摩,又觉得可学,我干脆直接挑明:“不太容易!”“为什么?”“我们有诚品退除役官兵,你们没有!”

然而,这仅仅是个人遭遇,若即此倾心诚品,那未免“以私害公”,不公道!2005年前后,大陆出版同业以台湾为师,特别喜欢来台湾考察,无论书店或出版社。有一次,一名北京书店业者来看诚品,花了二、三天时间,详细观察询问诚品书店运作模式,开门就去,关门才走。离台前,他不无得意地说:“好像没什么特别难,我们应该克服得了,搞得起来才对!”我笑着点醒他,看得到的都是硬体,难的是看不到的软体。接着把我的“个人遭遇”跟他细细说了一遍。他仔细想了又想,若有所悟:“这个不容易,得时间培养!”

事实上,从一个资深编辑人的角度来看,诚品对台湾的重要性,绝不在于“诚品之内”,而在于“诚品之外”。31年风风雨雨,诚品因应时代不停调整,以书为港,以生活为腹地,逐渐琢磨出一种经营模式,从台湾到香港、苏州、东京,诚然不愧台湾之光!然而这些都是有形的,真正影响深远,甚至成为台湾出版产业源头活水的乃是“诚品退除役官兵委员会”。

“退除役官兵委员会”是戏称,指的乃是曾经在诚品书店工作,最后却离开了的“诚品人”。因为难忘“诚品经验”,这批退除役官兵日后多半还在出版长河里泅泳摆渡,有的开出版社、书店,有的选书、接洽版权,当编辑、企划、跑业务⋯⋯无所不至。套一句“无徽不成商”的中国谚语,在台湾,没有诚品退除役官兵,几乎很难成就一家出版社。

而这当然与诚品书店的企业文化有关。为了怀念诚品敦南店而接受媒体专访,堪称“退役将官”的廖美立谈到昔日筚路蓝缕、披荆斩棘过程,再三致意的便是吴清友先生的“宽容”——因为宽容,所以敢尝试;因为敢尝试,所以成其大——近几年,台湾二手书店、独立书店蔚为风潮,大陆朋友又来观摩,又觉得可学,我干脆直接挑明:“不太容易!”“为什么?”“我们有诚品退除役官兵,你们没有!”

诚品敦南店吹响熄灯号,许多人伤感青春飞逝。为了告别,店开不夜,接力讲座、演唱狂欢,凭吊者摩肩擦踵,川流不息;脸书贴文洗版,洗了又洗。一间书店而能引起一座城市如此骚动,也实在够强大的了。身为“对诚品很有意见”如我却未免想到,诚品敦南店之所以让人格外怀念,或许在于某种老派的宽容,以及读者、作者、编者、店长、店员的种种老派交往。这种老派,如今诚品或已渐渐淡薄,乃至一去不回头。一代人作一代事,30年为一代,诚品也许该想想,“老派”已去,“新派”是什么?会否也积累成另一种新的“老派”?如何累积呢?——我还是有意见!

讀者評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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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書,也是商品,任何商品也需要包裝。

  2. 大陆的一些书店也邀请了“诚品人”作为顾问参与经营。

  3. 「不上誠品的未必不看誠品」應該是「不看村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