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nder 公司的 Stratocaster 吉他是世界上最有名的電吉他。1954年問世以來,它的設計工藝可以說創造並定義了搖滾樂本身。如果你愛(或假裝熱愛)搖滾樂,一定知道它長什麼樣,巴迪·霍利(Buddy Holly )彈它,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探索它能發出的各種聲音,搖滾樂史上最為人熟知的那幾段旋律也離不開它——譬如英國樂隊深紫(Deep Purple)1972年的神曲《煙在水上》(Smoke on the Water)。
Stratocaster 也是不少著名吉他手(以及更多默默無聞的吉他手)的心頭之選。不過,在1970年代中期的洛杉磯,有位羞澀的荷蘭印尼混血男孩覺得 Stratocaster 還是不夠順手,他用一把鑿子改裝吉他主體,裝進幾個特別的電子元件,他記不清如何把拆下的琴絃原位裝回,就把它們用最簡單的方法擺弄回去。這一年是1978年,年輕的埃迪·范海倫和他的改裝吉他初試啼聲,世界為之一振。
人們驚異於范海倫能把大家熟知的吉他改造成意想不到的樣子。接下來的十年,范海倫每發行一張新唱片,就會用他的改裝吉他 Frankenstrat 重新書寫電吉他的傳奇。如果說 吉米·亨德里克斯是在吉他身體的有限中尋找無限的可能,那麼范海倫就是突破了吉他本身的限制。范海倫幾乎改裝過他擁有的所有吉他。這些定製版吉他為范海倫也為全世界創造出新的聲音。這麼多年過去了,范海倫的很多改裝技巧和零件已經成為今天電音吉他的標配。也許他的 DIY 精神來源於他所生活的加利福尼亞,那也是改裝舊車潮流的誕生地。第二次世界大戰過後,車迷們熱衷於自己動手改裝汽車,通過更換新型定製零件,他們把老舊車型改成合法或不合法的競速狂魔——當然如果家裏有礦,也可以直接拿新車下手。這些改裝車的性能和外觀都高度個性化。新的引擎、車漆、內座裝飾以及數不清的其他細節,能讓福特野馬和雪弗蘭大黃蜂這樣爛大街的流水線產品看起來那麼卓爾不群、遺世獨立。
改裝車也好,吉他也好,這些 DIY 文化已是歷久彌新,為相關工業內化成為主流,以至於不少人覺得這都是自古有之,不足為奇。Mod 遊戲也是這樣。mod 是英文改造、改裝(modification)的縮寫,正規書面一點的翻譯會說遊戲模組,但生活中大部分遊戲設計師或玩家喜歡直接飆英文,就叫 mod。
香子蘭的一萬種可能
很久很久以前,得力於家用電腦的普及,電子遊戲低調崛起為流行文化的主力成員。只是那時的老玩家(現在就是骨灰級玩家那群)更喜歡用遊戲主機而不是家用電腦,前者歷史更長、可以玩到更多遊戲,後者初來乍到,還在原始積累。不過一個電腦遊戲玩家有隱藏技能:跳進遊戲文件夾找到代碼,然後,改造遊戲!當然他/她也可以藉此機會毀掉一切,不過,不破不立嘛。
這種小小的破與立早在1980年代就初見端倪。你一定聽說過《重返德軍總部》(Castle Wolfenstein)吧。1981年,繆斯軟件公司(Muse Software)推出這款遊戲的第一版。雖然不少人知道甚至玩過《重返德軍總部》,但我打賭你們不知道我要講的這段逸史:1983年,密歇根市郊的兩個少年把《重返德軍總部》改造成《重返藍精靈總部》(Castle Smurfenstein),原作裏的納粹全都變成藍精靈,納粹的聲音也變了(從一種我聽不懂的聲音變成了另一種)。遊戲有了新的標題、字體、故事和音樂,背景也從德國搬到了加拿大——至今這個乾坤大挪移還是未解之謎,要知道藍精靈可是比利時製造。《重返藍精靈總部》是最早的 mod 之一,還被人譽為「藝術 Mod」鼻祖。
另一邊廂,繆斯公司已經倒閉,資產全都賤賣。《重返德軍總部》這個名字被一家叫做 Id 軟件的小公司買下,公司創始人是《重返德軍總部》初代的死忠粉絲。接下來,Id 軟件推出遊戲的3D版本及續集《命運之矛》,引領好一陣第一人稱視角射擊風潮,緊接着推出《毀滅戰士》(Doom)更是把這股旋風推到巔峰,公司大賺一筆。《毀滅戰士》也是第一個承認並允許玩家改造的遊戲。遊戲設計師早就知道有玩家試着改造《重返德軍總部》系列,所以在《毀滅戰士》光盤上直接附贈遊戲地圖、皮膚和怪物軟件,存儲在一個WAD文檔裏——WAD 的意思是「數據在哪裏?」(Where's All the Data)。於是,在《毀滅戰士》和《毀滅戰士2》問世不久,網上就能找到幾千名玩家制作的關卡。只要你有買遊戲原版,就可以免費下載這些關卡裝在遊戲裏玩,而這些下載文件佔用的空間微乎其微。
沒過幾年,V社(Valve)的《半條命》(Half Life)問世。這款科幻主題的設計遊戲非常流行,但很多玩家還是覺得其內容滿足不了自己的胃口,要自己動手,豐衣足食。V社似乎早就預視到這點,所以代碼本身就容易改寫。公司甚至後來聘請美籍越南裔程序員黎明(Minh Le),他用《半條命》的源代碼改出一個完整的新遊戲《反恐精英》(Counter Strike)。而《半條命2》的源代碼則孕育出經典惡搞遊戲《蓋瑞的模組》(Garry's Mod) ,《蓋瑞的模組》又被其他人不停改造,大概就是《蓋瑞的模組的模組的模組》這樣吧,真是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今天流行的網絡遊戲很多也都有更早遊戲的代碼基因。開放世界生存網遊《殭屍末日》(DayZ)最開始其實是 2009年一款軍事遊戲《武裝突襲2》(ARMA 2 )的 mod,而它改裝地如此出色,不但被稱為殭屍遊戲始祖,還帶動了《武裝突襲2》的銷量,後者年度銷售額翻了五倍。這樣的例子也有助於 mod 走出經濟層面上的曖昧泥潭。也許更廣為人知的例子是DOTA,它本就是被全球玩家瘋狂下載的 mod 版《魔獸爭霸3:冰封王座》。DOTA 模組的主設計師被V社簽下後不久,即推出傳奇作品 DOTA2,一代韓國中國兒童從此沉浸在 Moba 遊戲(多人對戰遊戲)裏無法自拔,當然這是後話 ,在此不做展開。
今天,遊戲模組,也就是 mod 已經是遊戲產業不可分離的一環。在英文世界你也許聽過一個名詞叫「香子蘭版」(vanilla version),這不是一個色情比喻!它的意思是講尚沒有被人改造過的原始遊戲,對一部分玩家來說香子蘭已經足夠香,但總有人想從香子蘭中聞出酸甜苦辣鹹等一百種味道。
從殺蟲到換皮
歷史上最早的 mod 動力不難猜測,是要解決原遊戲裏的bug。遊戲設計師的工作之一就是在遊戲發布前找出、殺掉所有 bug,但是遊戲越大,bug 越多,藏得也越深,有時設計師根本估計不到玩家能想出如何清奇的玩法,於是總會百密一疏。有的bug真的是微不足道,但有些bug會讓遊戲(甚至你的電腦)死翹翹。《潛行者》(The S.T.A.L.K.E.R)系列就以 bug 巨多著稱,好在塞翁失馬,這款遊戲也吸引來史上最艱苦奮鬥的改裝師群體 ,孜孜不倦十年如一日地打補丁。
其實,設計師有時無法完全想像到自己正在創造的遊戲完成後會是什麼樣,很可能原先設計的很多東西都捨棄未用。於是,在遊戲代碼裏有時還埋藏着玩家們從沒見過的NPC、支線任務、過場動畫等等內容。對於遊戲公司來說,與其費時費力把這些沒用的組件找出來刪掉,不如就讓它們默默留在原地——幸虧外科手術醫生不是這樣想。但有的棄物會有重見天日的機會,那就是被愛折騰的 mod 大師們找到然後廢物再利用。遊戲世界最有名的「滄海遺珠」莫過於《俠盜飛車:聖安地列斯》那集裏的「熱咖啡」mod,它能讓玩家接到一個支線任務:和女性NPC肉眼可見地非常親密。這個「官方遺產」當時引起不少輿論口水戰,遊戲公司 Rock Star 特登出來聲明:雖然這個迷你遊戲確實藏在遊戲代碼裏,但設計師從來沒想讓玩家有機會玩。「熱咖啡」一直是美國媒體和政治口水戰裏不斷被提到的典故,到今天你還可以在網上找到它,用來玩《俠盜飛車:聖安地列斯》、《俠盜飛車5》和《荒野大鏢客2》。玩法聽上去真的很幼稚對吧,但你去谷歌搜索一下就會看到全世界有多少痴漢/女樂此不疲。我想也許玩不玩它並非題中之義,對一些人來說最重要的是他/她有「能玩」這個選擇。我只是希望這個 mod 最終不要變成 QTE 遊戲,那真是太可怕了(請自行搜索 QTE,謝謝)。
另一個 mod 喜歡做的事就是修改難度。很多電子遊戲會允許玩家自行設定遊戲難度,從「看看劇情」到「地獄模式」應有盡有,但貪心的改裝者們還會不斷嘗試刷新超簡單和超難兩個極限的極限。在軸線的這一邊,mod 會讓玩家體驗到被虐的極致快感,它們不斷把敵人的能力升級——更快、更聰明、更強壯,而資源則更少、更小、更劣質。經過改造,有時一個你可以閉着眼睛打完的關卡會變成人間地獄,不斷挑戰你的反應速度和心理素質。 而在軸線的另一邊,得到提升的則是玩家操控角色,你跑得遠、跳得快,身上可以背兩噸炮彈還是來無影、去無蹤,一旦掉血,藥會自動跳進你的嘴裏,死了就原地坐下,馬上滿血復活。這也許是 mod 吸引人的地方,誰不想一分鐘、一分錢就治好感冒,或者某種席捲全球的王者病毒?雖然也有玩家喜歡更現實主義的遊戲,但是總有些人享受揹着無限子彈的火箭筒拯救世界。
mod 帶來的另一福音則在於改變遊戲的外觀。顯卡迭代的速度飛快,一個兩三年前的遊戲有可能現在看來已人到中年般面目模糊,反過來說,一台兩三年前的電腦有可能玩不了新的遊戲。不是每個人都有錢買電競主機、電競鍵盤、電競桌椅,有的 mod 就是窮人救星,它能幫你拉低遊戲要求的圖像品質,或是減少你處理器的工作量。一般被犧牲掉的選項會是:能夠反射周圍風景的鏡面、陰影、小東西的細節,這些可有可無的功能做減法之後,你的風箱也許就不叫了。而另一些人則會花時間提升舊遊戲的畫質,方法也不少,比如提升分辨率,或者給主要角色、道具、武器換皮。有的人還能給遊戲的外表加上天氣元素,不同天氣裏你可以看到不同亮度的畫面,人物也會穿得更清涼或者更嚴實。《黑色高地》(Black Mesa)其實就是畫面提升版的《半條命》,讓你誤以為你玩了個新遊戲。
《模擬人生》系列一直以來是換皮的麥加勝地,遊戲裏幾乎沒有不可換皮之物。如果你有機會把住處翻修成明代皇宮,為什麼要住在美國城郊千篇一律的房子裏一百年不變?為什麼要跟着遊戲內置的節奏,生個千篇一律沒有新意的孩子,而不是使用大師們捏出的來自各個星球、各個時空的紅男綠女。這種改造也能讓來自不同文化的玩家把遊戲世界布置得更像自己熟悉的地方——自己的文化自己捏!
不得不提,換皮文化也經常會有過分性化的部分。早在1999年,就有人把《古墓麗影》女主角勞拉( Lara Croft)的衣服換成,沒穿衣服,讓她在古墓裏裸奔。《模擬人生》裏有一大群人天天忙着給正在如廁、做愛的小人們去馬賽克,花樣層出不窮,各種性別都可以裸、可以懷孕,可以……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大家都知道 Youtube 上有很多《模擬人生》玩家拍攝的遊戲愛情故事,偷偷告訴你,Pornhub 上也有。
總之,每當你覺得你已經在遊戲裏閲人無數、見怪不見,就會被新的奇觀打到崩潰。上次驚嚇到我的遊戲是《上古卷軸:天際》,我偶然看到一個 mod 能把飛舞的巨龍換身成美國摔跤手「野男」 Randy Savage 。
Coda
如今,大部分遊戲公司已經接受了mod 根本殺不盡的現實,它們意識到如果操作得當,遊戲公司和模組製作人員可以實現雙贏。故此,遊戲公司開始將改裝工具隨遊戲贈送給玩家。像V社、貝塞斯達這樣的大廠(Bethesda Softworks)早就和模組社區合作。Steam 的工作坊則專門給玩家分享模組的空間,可以帶動平台流量。而像 ModDB 和 Nexus 這樣的專題網站則彙集各式各樣的遊戲模組——在Nexus上,你能找到五萬個《上古卷軸:天際》的大小 mod。
之所以想到花時間梳理 mod 的線索,是因為最近我的 Youtube主頁總在推薦《瘟疫公司》的「武漢肺炎」版模 mod。2012年推出的《瘟疫公司》裏,我們扮演的是想要滅絕人類的病毒。遊戲問世後,每當有地區性或全球性疫情爆發,製作者 Ndemics 就要出來嚴重聲明,市面流行的某個遊戲模組並非官方版本。2019年12月以來,這款遊戲又頻頻上頭條,有時是因為它在中國大陸銷量第一,有時是因為有人制作了「武漢肺炎」mod。市面上已經有好多個「武漢肺炎」版本,有人玩,有人直播,我就點開看了幾分鐘,覺得太過殘忍——你的遊戲,可能是別人親身經歷的悲劇。
電子遊戲總是有陰暗的一面,所以看到這種 mod 我並不吃驚,只是覺得它太缺乏同情心。Ndemics 公司最近給兩個國際醫療基金組織捐贈25萬美元,同時在製作一個新的遊戲模式——這次你扮演的是阻止瘟疫蔓延的人類。希望很快,玩家自己也能把冠狀病毒當作歷史來研究,然後改裝出新的《瘟疫公司》。
這件事情也能讓我們看到遊戲模組早就和遊戲製作融為一爐,熱愛改造遊戲的玩家和遊戲公司之間已經取得某種平衡,而他們之間的種種博弈給世界留下了不少經典遊戲。事實上,今天很多遊戲自帶的功能、選擇靈感都來自 mod,你已經很難在遊戲和 mod 之間畫出清晰界限,再過幾年,也許劃分界限這件事情都會成為歷史。 今天的故事就說到這裏,現在我要去給遊戲《不死之神:解放》(Immortal: Unchained)製作一個新皮膚了,我想要一個萌萌的江澤民主席,和洋涇浜味的配音:「Too simple, sometimes naïve」……
長知識了 game on 文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可能這篇內容可能比較像普及文?只是從頭開始列舉了一串遊戲名字(骨灰玩家的話應該都知道)以及它們比較出名的mod或者僅僅說它們支持mod,似乎沒有深入一點的討論。mod與原版的糾紛,mod與mod之間的合作如何打造生態圈,mod如何帶動原版銷量,mod帶來的法律問題,魔改mod過於風行以至於遊戲團隊精心打造的原版只是作為載體根本沒人玩,mod是否導致本身遊戲污名化,有很多可以深入討論的話題。
順便補充一下:用香子蘭/香草/雲呢啦(Vanilla)比喻原版,是因為冰淇淋一般默認以香草作為原味,其他巧克力抹茶味之類算是「添加味道」,所以Vanilla Version就是原版的意思,不過目前這詞似乎目前還沒出遊戲圈多遠,日常小心使用。
已經有中國的山寨版抗病毒遊戲出現了,先禁止瘟疫公司,然後讓中國企業來剽竊抄襲。
有趣。多謝端。
Sean太调皮了😝
我觉得这一篇写得有点浅了
一方面mod对原游戏带来的全新诠释,有时甚至成为全新的单品
如 dota 脱胎于魔兽,pubg脱胎于武装突袭2
另一方面mod和原游戏之间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纠纷
比如原文中提到的上古卷轴的公司贝塞斯达,一直希望从玩家mod中等一杯羹,结果引发了与玩家的巨大冲突,甚至在辐射4里封禁了mod
mod与原作游戏之间的值得一说的故事太多了
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太搞笑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