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經此疫劫,讓我們成為有記性的人

在即將到來的被稱為戰爭勝利的萬人合唱中,讓我們默默站到一邊,成為一個心裏有墳墓的人;有記性烙印的人;可以在某天把這種記性生成個人記憶傳遞給後人的人。
2020年2月15日,武漢大雪,一位男士拿著雨傘在路上。
大陸 公共衛生

編者按:本文是閻連科2月21日在香港科技大學網絡授課的第一講,端傳媒獲閻連科授權,轉載全文。

同學們:

今天是我們科大研究生班網絡授課的第一講。開講前請允許我說些課外話。

小時候,當我連續把同樣的錯誤犯到第二、第三次,父母會把我叫到他們面前去,用手指着我的額頭問:

「你有記性嗎?!」

當我把語文課讀了多遍還不能背誦時,老師會讓我在課堂上站起來,當眾質問到:

「你有記性嗎?!」

記性是記憶的土壤,記憶是這土壤上的生長和延伸。擁有記性和記憶,是我們人類與動物、植物的根本之差別。是我們成長、成熟的第一之需求。我以為,許多時候它比吃飯、穿衣、呼吸更重要。因為當我們失去記性、記憶時,我們會失去做飯、耕地的工具和技能;會一夜醒來,忘記衣服放在哪兒了;會確真以為皇帝不穿衣服要比穿着好看得多。今天為什麼要說這些?因為新冠肺炎這場舉國、舉世之災難,它還沒有真正被控制,傳染還遠遠沒有過去和消失。然而這時候,湖北、武漢乃至全國別的省市和地區,家破人亡、滿門絕去的哭聲都還不絕於耳時,我們已經聽到、看到因為統計數字的向好,就開始自上而下、左左右右地準備歡慶的鑼鼓和高歌的亮嗓了。

一邊屍骨未寒的哭聲還未落下去,另一邊,凱歌在即,英明、偉大的呼聲已經響起來。

自新冠肺炎一步一步地走進我們的生活始,到今天,我們並沒有真正弄清因為新冠肺炎一共死了多少人——死在醫院是多少,死在醫院之外有多少。甚至都還未來及去調查、叩問這一些。也甚至,這樣的調查和叩問,會隨着時間的移去而終結,而永遠是個迷。是我們留給後人的一筆憶之無據的生死糊塗冊。我們固然不該在疫情之後如同祥林嫂,每天都在念叨着:「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裏沒食吃,會到村裏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但我們也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像阿Q那樣兒,在捱打、羞辱和死至臨頭時,還依然相信自己是漢子,自己才是勝利者。

我們的個人記憶被規劃、取代和抹殺了。我們總是人家讓記住什麼的就記什麼,讓遺忘什麼的就忘什麼;讓沉默時沉默,讓歌唱時歌唱。

在我們的人生裏,在我們所處的歷史和現實中,無論是個體或家庭,還是社會、時代、國家的悲劫和災難,為什麼總是一個接着一個呢?為什麼歷史、時代的坑陷和悲劫,總是由我們成千上萬百姓的死亡和生命來承擔和填補?在諸多、諸多我們不知道、不追問、不讓追問就不問的因素裏,有一點,就是我們作為人——我們千千萬萬的百姓或螻蟻——我們自己太沒記性了。我們的個人記憶被規劃、取代和抹殺了。我們總是人家讓記住什麼的就記什麼,讓遺忘什麼的就忘什麼;讓沉默時沉默,讓歌唱時歌唱。個人記憶成了時代的工具,集體和國家記憶成了個人失憶或記住的分配和承包。試想一下,我們不去討論那些已經更換了封面、書號的歷史和久遠,單是最為眼前的二十年,和你們一樣,八零、九零的孩子都經過、記得的幾乎是舉國之災的艾滋病、非典和新冠肺炎,它們到底是人禍之災難,還是如唐山、汶川地震樣的人類還難以抗逆的天譴之劫難?在前者的舉國之災裏,人為的因素為什麼又幾乎如出一轍呢?尤其17年前的SARS和今天新冠肺炎的蔓延和肆掠,如同同一導演將同一悲劇的再次復排和出演,作為我們這些如塵埃一樣的人,我們既不能追問導演是誰,也沒有專業知識去還原編劇的念想、構思和創作。那麼當我們再次站在復排的死亡之劇面前時,我們至少可以問一問,屬於我們的上次悲演留下的記憶去哪了?

我們的記性被誰抹去、挖走了?!

沒有記性的人,從本質上說,就是田野、路道上的土。皮鞋願意把我們踩成啥樣兒,由那隻皮鞋的牙痕說了算。

沒有記憶的人,從本質上說,就是和過去生命割斷的木頭和板材,它們的未來是什麼物形和東西,由鋸子和斧頭說了算。

對於我們來說——對於我們這些因為熱愛寫作而讓生活有了意義的人,一生要靠方塊字活着的人——在線的科大研究生班的同學們,也包括人大創造性寫作研究生班已經畢業和在讀的作家們,如果連我們都放棄了屬於我們個人的、來自血與生命的記憶和記性,那麼寫作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呢?文學還有什麼價值呢?我們這個社會還要作家幹什麼?你筆耕不輟、勤奮努力、著作等身,這和被人不斷牽線、調動的木偶有什麼差別嗎?記者不寫他親眼看到的;作家不寫他個人記憶、感受的;在社會輿論中,能說話和會說話的人,總是用純正抒情的國家腔調在念、在讀、在朗誦,那麼還有誰能告訴我們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作為個體的真實、真相和存在的血肉生命是什麼?

試想一下子,如果今天的武漢,沒有作家方方的存在和記錄,沒有方方用文字寫下她個人的記憶和感受,沒有成千上萬如方方那樣的人,通過手機傳遞給我們的生死哭喚和呼救聲,那麼我們會聽到一些什麼呢?會看到一些什麼呢?

2020年2月20日,武漢兩名工人在協和醫院外的路上運送貨物。
2020年2月20日,武漢兩名工人在協和醫院外的路上運送貨物。

在巨大的時代洪流中,個人記憶往往被視為是時代多餘的泡沫、浪花和喧囂,會被時代剔除、扔掉或甩到一邊去;會讓它無聲、無言如同從未存在過,從而在一個車輪流水的時代過去時,巨大的遺忘到來了。有靈魂的血肉沒有了。一切都安泰靜好了,能夠撬動地球那個小而有小的真實支點不在了。如此着,歷史就成了無依無據的傳說、遺忘和想像。從這個角度說,我們長有記性,擁有個人不被改變、磨滅的記憶,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是講一點真話最低的真實和證據。尤其我們寫作班的同學們,我們絕多都註定是要一生用記憶來寫作、求真、活着的人,如果有一天,連我們都沒有了那點兒可憐的真實和記憶,那麼這個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個人和歷史的真實和真相?

實在說,我們擁有個人的記性和記憶,即便不會改變世界和現實,那麼至少在面對統一、規劃的真實時,我們也會在心裏呢喃到:「情況不是這樣啊!」至少在新冠肺炎的拐點真正到來時,在巨大、歡慶勝利的鑼鼓中,我們還能聽到、記住那些來自個體、家庭、邊緣的哀嚎和哭泣。

個人記憶改變不了世界,但它可以讓我們擁有真實的內心。

個人記憶不一定能成為改變現實的力量,但它至少可以在謊言到來時,幫助我們在心裏打出一個問號來。至少說,某一天又有大躍進、大鍊鋼鐵的時代了,我們相信沙子煉不成鐵、畝產不能達到十萬斤,是人類最基本的常識之常識,而非意識創造物質、空氣生產糧食的奇蹟吧。也至少,某一天又有十年浩劫那樣的革命了,我們能保證自己不把自己的父母送進監獄和斷頭台。

同學們,我們都是文科生,我們可能一生都是要靠語言去和現實、記憶打交道的人。於記憶言,我們不說成千上萬的個人記憶,就是集體記憶、國家記憶和民族記憶那樣的話,因為在我們的歷史上,國家記憶、集體記憶總是覆蓋、改變着我們個人的記性與記憶。在今天,就現在,新冠肺炎還遠遠沒有凝結為記憶時,而我們的身邊和四周,都已經開始響起高歌宏嗓、大肆歡慶的鑼鼓了。正是因為這一點,希望同學們、希望我們經過了新冠肺炎劫難的人,經由此一劫,都能成為長有記性的人;能讓記性生出記憶的人。

不能做李文亮那樣的吹哨人,就讓我們做一個聽見哨音的人。

在可預知的不久後,在鑼鼓喧天、詩文橫飛,開始喧天鬧地地歌頌打贏了新冠肺炎這場國家戰爭的勝利時,希望我們大家不是那些空洞高歌的寫作者,而僅僅是擁有個人記憶的實實在在的人。在鋪天蓋地的盛大演出到來時,希望我們不是舞台上的演員和朗誦者,不是為出演而鼓掌的人;而是站在舞台的最遠處,默默看着演出而眼含熱淚的一個柔弱無奈的人。我們的才華、勇氣和心力,如果不能讓我們成為方方那樣的寫作者,那麼至少在猜忌、嘲諷方方的人群裏,要沒有我們的身影和聲音。在最終要回歸、到來的靜好盛世裏,在海洋般的歌聲中,面對新冠肺炎的根起和蔓延,如果我們不能把疑問大聲說出來,而小聲的嘀咕也是良知和勇氣;在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但一味地不言、不說和忘記,則不僅是野蠻的,而且是更為野蠻、可怕的。

不能做李文亮那樣的吹哨人,就讓我們做一個聽見哨音的人。

不能大聲地講,就做一個耳語者;不能做一個耳語者,就做一個有記性、記憶的沉默者。讓我們因為這次新冠肺炎的緣起、肆掠和蔓延,在即將到來的被稱為戰爭勝利的萬人合唱中,默默的站到一邊去,成為一個心裏有墳墓的人;有記性烙印的人;可以在某一天把這種記性生成個人記憶傳遞給後人的人。

2020年2月20日 北京

2020年2月14日,北京降雪,一名保安在幾乎空曠的購物區站崗並戴著防護口罩。
2020年2月14日,北京降雪,一名保安在幾乎空曠的購物區站崗並戴著防護口罩。

讀者評論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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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快三年了,回来重温一下

  2. George Santayana说过Those who cannot learn from history are doomed to repeat it. 很多人错误的把"Cannot"理解为"Do not",所以有人认为中国可以从历史中学到经验,只是他们不去学所以才一再犯历史的错误。其实中国没有错,因为中国的确可以从历史中学习,因为丧事喜办就是中国想要的结果。

  3. 非常棒的一篇发言

  4. 前面一个评论说的很对: 文章里大部分的逻辑与评价,可以套用于近代至今已知的几乎任何一场人祸。肆意地将横向比较批判为“比烂”,最终必然失去客观性,滑向“主观认识决定一切”的深渊

  5. 经此一役,让我们成为有记性的人,看看除了我们以外,以议会制著称的日本,以政党更替著称的韩国,以高效率著称的新加坡,以浪漫主义著称的意大利,和之后更多的国家跟地区,在这场开卷考试下,各有怎样的表现;更记住一些人,如何再一次将其他主体在“开卷考试”下,都不能准确及时全面处理的问题,归咎于我们自身的体制问题。死亡人数背后是必须尊重的消逝的生命,但指责的利刃岂能随意挥舞

  6. 然而,回憶 有罪

  7. 孤证不立,是很悲哀的一件事

  8. 从这两天其他省份,解除封禁后来看,记忆这东西太奢侈了,集市商场那里不是人头,不带口罩多了去,这东西实在太奢侈了!

  9. 許多人不是遺忘,只是不敢想起

  10. 语言不能转化为行动就是苍白无力的,失败与痛苦不能成为改变的动力则毫无意义

  11. @thelonious 对于李文亮是不是whistle bloswer见仁见智:有的人觉得是,吹哨时分是提醒身边好友的时候;有的也觉得是,但真正的吹哨时刻是时候敢于实名接受媒体采访(另外一些同样被训诫的人不要说实名了,有的采访都接受),甚至亮出训诫书。另外,我承认这篇文章确实没啥深度,确实挺抒情,但“文科人首先运用的是语言,这说的好像其他人不是如此似的?”这句话不禁令人发笑:苹果是可以榨汁的水果,这句话能推出其他水果不是,这样吗?不禁令人质疑你的“基本的思考和判断能力”

  12. 的确是,反思的深度甚至不如在微博上被禁言,被无数粉红举报的方方。不过也正因此,这篇文章这种抒情气质使它其实挺适合在朋友圈传播…

  13. 我覺得說得很好,現在這個時代發生很多事情,即使擺在網上被熱論,但是熱度也是稍縱即逝,彷彿只是找到一個出氣口發洩一下情緒,過沒多久就會被大多數人遺忘,而且很多時候這些問題都還沒被得到解決。

  14. 看完了没什么感觉,这种很有修辞学效果的文学手法的写作可以套用于70年来的任何一场人祸,并且说的仿佛所有人都只是和您阎教授一样待在象牙塔里面的旁观者一样。阎教授说我们都是文科人,文科人首先运用的是语言,这说的好像其他人不是如此似的?知道读文科的为什么老是被人看不起么?因为太多读文科的就是没脑子的人,是否有基本的思考和判断能力,这才叫对得起文科的学术训练(因为文科首先面对的对象是“人”之本身),例如阎教授,您有去查阅过何谓whistle blower么?

  15. 感覺可以配上某個專輯名:藏著不等於遺忘。

  16. 讲得太好

  17. 深受鼓舞,谢谢教诲

  18. 說的我想哭,感謝老師。

  19. 說得很好,很感動,謝謝老師。

  20. 国人真的太擅于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