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時
戴着口罩呆坐巴士上,忽然想起馮至的兩句詩:「那時追求的,在甚麼地方?」五十年前,我平生第一次當編輯,第一次猶猶豫豫地參加示威。拜《70年代雙週刊》的大哥們所賜,我有編輯自由。但是拜殖民政府所賜,我們並沒有完全的出版自由,所以在我加入之前,頭兩期的周刊被警察充公了;我們也沒有完全的示威集會自由,所以我們的爭取中文成為官方語文運動和保衛釣魚台運動,屢屢遭受鎮壓。五十年後,跟那時的我們同齡的小伙子們,卻還要花十倍的力氣、冒十倍的危險,去反對另一種軍國主義,去試圖打倒另一種殖民主義、試圖保衛我們自古以來的正式口語廣東話。
我怕死。坐巴士從不坐上層車頭,遊行從不走在前面。二手煙,怕得要命。催淚煙,更加避之則吉。我心中沒有什麼星圖或者山徑圖,卻有一張催淚瓦斯地圖:大棠路/教育路、波斯富街/羅素街、西洋菜街南、葵芳地鐵站,諸如此類黑點。五十年前,跟這些視催淚彈為家常便飯的小伙子同齡的我們,卻是從沒有被毒煙招呼過的,頂多頭頂或後頸挨一棍。當然,那並不曾發生在我的顱頂或後腦勺上。當然,那時中過棍的弟兄們是白白挨打了,因為那時我們追求的,現在再沒有什麼意義了,包括那個所謂官方語文,包括那個所謂釣魚島。誰還在乎?
2. 失眠症
口罩可以阻擋新型冠狀病毒,卻擋不住早已擴散開來的其他瘟疫,例如因免疫系統失控而滋長的各式疹子。電視新聞會讓你免疫系統失控,互相分享的訊息和圖像會讓你免疫系統失控。妻由初夏開始,想方設法對付身上突如其來幾乎藥石無靈的濕疹,最後花了好幾個月,才以某種抗敏感潤膚乳和薰衣草油的混合液,抑制住那種討厭的紅。
口罩也擋不下蔓延得更快更廣的失眠症。不單滿手血污的黑警和他們滿嘴謊言的庇蔭者會使你得失眠症,某些冷眼旁觀或者不發一言或者索性裝瞎裝聾裝啞的朋友,也會令人患失眠症。旅居澳洲的P為山火中的無尾熊失眠,也為香港的年輕人無眠,自療方法之一,是回來做點事情。這已是她四個月內第二次返港小住、第二次跟R和我一起午飯了。
「這回給我找一家黃店。」她在越洋短訊中叮囑道。
這下子可傷腦筋了,大多數黃店都是不便久坐的小店。好在終於給我物色到一間用前宗主國某王室頭銜命名的餐廳。P早到了一小時,只因太餓,並非因為時差或者失眠。而且這一趟她看來狀態好多了,失眠症該也改善了吧。
「你的詩歌對我很有用啊,也給我們這些不善於表達的人一個很健康的宣泄渠道。請繼續寫。」P曾在我的帖文如此留言。但其實我這幾個月不停地寫,主要是為自己,主要是想睡得好些。
昨夜令我老去
老練得可以把憤怒摺得很小
小得可以塞到牙縫裏
讓它們變成鼾聲。
3. 正式語言
如果說粗口是足球場上的官方語文(或正式語文)的話,那麼,粗口也該成為抗爭場地及圈子的官方語言了。
「阿斜竟然爆粗說『柒頭』(龜頭)了。」妻前天說。
「這有什麼稀奇?這些日子,誰不會對着電視或手機爆粗?」我漫應道。
上周末在那間以王室銜頭命名的餐廳裏,R就曾經當着P的面不斷講粗口,後者依然談笑自若。跟她做同學或者做同事的歲月裏,那是不可想像的。
所以,大家壓根兒不必為了大喊「黑警死全家」而自責,也壓根兒不必為了稱呼裝睡的朋友為「賤種」而歉疚。那其實算得上是憤怒中不失節制的說法了。
所以對於回應教育局的畜牲關於「要把不好的人抽出來」的談話時以鄙俗詞語入詩,我是毫不後悔的。我寫道:
「最好還要把不好的鷄巴抽出來,
讓你們的愛不那麼淫穢。」
殖民地時代,那個叫教育司署的部門也不見得討人喜歡,而且升中試之後他們把我派到更偏遠的上水某中學去,害我要花爸媽的錢向市區某名校報名,和三千多個可憐蟲爭奪十個名額,但我還是管他們的頭頭叫「教育司」,而不是「畜牲」,或者「冚家剷」(註:粵語粗口,詛咒全家全部死亡)。
至於那時在我們那份雙週刊的封面上,以放在「酷肖女王畫像」下面的一個粵語髒字,回應宗主國拒絕我們關於官方語文的訴求,此刻我是不無歉疚的。因為慣常在足球場上向浪費了進球機會或者傳失了球的隊友呼喊的那個X字、那些X字,只應牢牢插進此時此地那些畜牲塵封的耳道裏,永遠抽不出來。
4. 平反
對於我晚飯後在膳房外的棚子下舖十一張紙餵二十二隻貓,上月從佛山送來三瓶金盞花蜜的親戚肥婆並沒有嘖嘖稱奇,卻為了另一種情況百思不解:「你們養這麼多貓,可是又不吃貓。」
我們養貓捕鼠。他們捕鼠,也捕貓,自己的貓、別家的貓、無家的貓。
不知道武漢與其他湖北危城裏面的那些貓和鼠,在封城多久之後,就會被抓光了。
兒時我也曾參加剿鼠行動,跟隨爸爸和農場夥計們合力圍捕住在鷄房底下地道中的耗子。通常是爸爸或一名手下把乾稻草的烟火搧進一邊洞口中去,其他戰士則手握木棒子在另一邊洞口守候。然後,死於亂棍下的老鼠,如果夠大的話,會被製成臘肉,懸掛在煮鷄飯的廚房的石棉瓦屋簷下,伴着一個召喚夥計們吃早飯的吊鐘。
幾十年來,我一直覺得那是一種正義而勇武的行為,一直引以為榮引以為傲,直至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粗糙的木棍變成了伸縮警棍。
去年夏天,稻草烟變成了催淚烟。
去年夏天,老鼠變成了戴黑口罩的青少年。
所以,去年8月11日,我對早已不用捕鼠的老爸說:
那年那隻吸了從一個洞口搧進地道的乾稻草催淚烟、而在另一洞口被我們亂棍打死的鷄房老鼠,我可不可以為牠哭泣?
我沒有打中,但我揮棍,如黑警。
5. 隔離
上一趟送五弟到機場去,是七二一事件後的清晨。他這兩次回港,都不是很好的時間。現在不比上次糟透,但也不能說不是糟透了。上次比現在稍好的是,坐飛機用不着口罩不離口,見朋友用不着老是扣着口罩。
五弟這兩次回來,同樣是一個朋友也沒有見過。過往,他總會和四個老同學見一兩面。個子最瘦的一個,雖曾被老婆「逼着去遊行」,但⻣子裏是所謂「中立者」。最胖的那個,是笑聲相當恐怖的、撐警的投資銀行風險管理組高級職員。跟我比較熟絡的,則是在街市賣鷄的C,我老頭子開農場的日子,長期把鷄賣給他老頭子。據五弟說,他也是個藍色人。很凑巧,第四個老校友——假眼珠子和右眼一起轉動的獨眼龍,也是繼承父業的。據五弟說,這位黑幫大哥早在七月十八日已在私訊中叮囑各方友好:二十一號不要踏足元朗。
沒錯。對他們來說,那時五弟沒有到過元朗,甚至沒有到過香港,現在也一樣。說起來,五弟的不事張揚,跟吾友Y的琵琶半遮面不同。最近幾年,Y頻頻回港小住,帶着攝影機四處跑,還把照片放上網,但每當有人留言問他是否身在此城,他總不回應。比較起來,五弟的方式該比割蓆溫和一點、而且無須顧慮對方是否接受得了吧,雖然Y的做法事實上也不由你不接受。
到機場前,在元朗某茶樓看到報上一張新聞照片。廣東某村某戶在深鎖的藍色大門上貼了一條大橫幅,紅底白字:「本戶有武漢返鄉人員,請勿相互來往」。
沒錯,我們全都來自武漢。不要探訪我們。
2020年1月21-27日
这都啥啊
这都能放到“深度”板块吗
加油,總有人會看到的,這些歷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