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國會1月6日的騷亂之後,幾乎所有主流互聯網平台都封禁了總統特朗普的帳號,理由是他利用這些平台煽動暴力,可能帶來進一步的危險。
關於這一事件的討論之中,有一些蓄意攪渾水的聲音,比如在大陸,有人將推特的自主封號與微博的奉旨封號等同起來;比如聲稱這些互聯網公司違反了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實際上,該修正案只針對公權力,不針對私營企業)。對於這些說法,反駁和辨析起來相對簡單,在此不再贅述。
但是,這個案例中確實也牽涉了一些沒有明確答案的問題。即便是真誠參與討論,並且掌握了足夠背景信息的人,對於封號的舉措,也很可能會產生不同的看法。在本文中,我嘗試提出三則論述,幫助大家釐清和思考這一案例。
這三則論述,針對的是三種與言論自由、平台審查、科技巨頭與輿論權力等常見的觀點。我將詳細解釋:為什麼特朗普的言論應該被規範,為什麼規範特朗普的言論存在爭議,以及為什麼規範特朗普並不解決問題。
一、別再假裝社交媒體能「自淨」
無論是我們個人的使用觀感,還是嚴謹的學術研究得出的結論,都在明確地告訴我們:在這裏,真理無法戰勝謬誤。
反對互聯網平台封禁特朗普帳號的人,喜歡提出的一個觀點是:特朗普就算說了什麼錯誤的、不應該說的話,你們反駁他就是了,拿出事實真相去打他的臉不就行了嗎?為什麼要取消他在這些平台發言的權利呢?
這種觀點背後,是對言論「自淨」機制的信任,也就是相信:只要是公開、自由的競爭,最終真理肯定會戰勝謬誤,外界就不要去干預了。這種想法,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說就是「真理越辯越明」,用一個帶有學術色彩的概念來總結,就是「觀點的自由市場」(marketplace of ideas)。
根據北京大學胡泳教授的總結,「觀點的自由市場」這一概念「借用了經濟學上的自由市場概念,將觀念市場理解為人類通過一定媒介實現觀念集中交換的場所,強調只有通過『廣泛而充分的思想競爭』,人們才能發現真理或者作出科學的決策。與經濟學中的自由市場一樣,在觀念市場中,不可計數的真理和謊言相互競爭,人們期待通過廣泛的競爭、辯論後,前者終會戰勝後者。」
這一理念可以追溯到古典自由主義的一些經典著作。例如,彌爾頓(John Milton)在《論出版自由》中說:「雖然各種學說流派可以隨便在大地上傳播,然而真理卻已經親自上陣;我們如果懷疑她的力量而實行許可制和查禁制,那就是傷害了她。讓她和謬誤交手吧。誰又看見過真理在自由而公開地交手時吃過敗仗呢?」密爾(John Stuart Mill)在《論自由》中也說:「真理所享有的真正優越之處乃在這裏:一個意見只要是真確的,儘管可以一次再次或甚至多次被壓熄下去,但在悠悠歲月的進程中一般總會不斷有人把它重新發現出來,直到某一次的重現恰值情況有利,幸得逃過迫害,直至它頭角嶄露,能夠抵住隨後再試圖壓制它的一切努力。」
然而,「觀念的自由市場」理念後來遭到了不少質疑和修正,彌爾頓和密爾生活的時代背景與今天也大不相同。具體到社交媒體上,無論是我們個人的使用觀感,還是嚴謹的學術研究得出的結論,都在明確地告訴我們:在這裏,真理無法戰勝謬誤。
最典型的證據來自《科學》雜誌2018年刊發的一則研究:通過在推特上進行的大數據分析,學者們發現,虛假信息的傳播速度比真相的傳播速度快很多,傳播的範圍要廣很多。簡言之,真相跑不過謊言。
最典型的案例當屬近一兩年來風行美國的陰謀論「QAnon(匿名者Q)」。這種陰謀論的內容荒誕無稽,說的是包括奧巴馬、希拉里、索羅斯、湯姆·漢克斯、奧普拉·温弗瑞、Jay Z在內的精英們,正秘密地運營着一個以綁架、折磨、強姦、食用小孩為主要活動的邪惡組織。他們通過吃小孩延年益壽。而特朗普則是對抗這個邪惡集團的英雄。QAnon陰謀論通過社交媒體迅速傳播且發展壯大,甚至有議員相信和鼓吹它,這次衝擊國會的人裏面也有它的信徒。
為什麼社交媒體無法成為一個自淨的觀點自由市場?這和社交媒體的核心機制息息相關。社交媒體的最基本功能就是轉發分享,一則消息只有被很多人分享,才能獲得「病毒式傳播」;如果沒有太多人分享,那麼它在社交網絡上就會毫無影響力。而許多研究已經證實,最能刺激人點擊「分享」按鈕的內容,是那些刺激我們情緒反應的內容,比如讓我們覺得憤怒的、震驚的、自豪的內容。而很多虛假信息,正是往刺激情緒的方面去寫的,它們的病毒式傳染力,是真實優質的信息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的。
也就是說,如果毫不干預,任由各種信息在社交媒體上去競爭,那麼勝出的一定是虛假信息,是陰謀論,因為社交媒體的內在規則就是有利於它們的。「觀念的自由市場」在報刊年代也許存在,但在社交媒體年代肯定行不通。
在思考特朗普被封號的問題時,我們應該接受一個事實:指望真理在社交媒體上通過自由競爭勝出,是一種過於天真的幻想。對於社交媒體上的言論,問題不是「該不該干預」,而是應該怎樣更好地干預。
在現實中,我們也能看到:如果互聯網平台完全不去干預內容,任由各種信息自由競爭,結果一定是變成垃圾信息和危險言論的温床。比如,在全匿名、無審查的論壇8chan上,兒童色情內容以及恐怖主義極端言論大量傳播,並且和美國的多起大規模槍擊案有關——槍手是8chan用戶,作案前在8chan上發表宣言。再比如,Reddit曾經是對言論管理較為放任的平台,但這導致了太多的種族主義仇恨言論、偷拍色情內容,因自稱新型政府而被美國科技媒體The Verge稱為「失敗國家(failed state)」,它不得不在近來採取了更為積極的干預措施。
因此,在思考特朗普被封號的問題時,我們應該接受一個事實:指望真理在社交媒體上通過自由競爭勝出,是一種過於天真的幻想。對於社交媒體上的言論,問題不是「該不該干預」,而是應該怎樣更好地干預。
二、別再假裝矽谷巨頭是普通的私營公司
作為私營企業,科技巨頭的確沒有手握公權力,的確不能成為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制約的對象。但是我們面對的事實是,這些巨頭實際上手握的權力,已經接近甚至超過公權力了。
有人認為,互聯網平台的錯誤不在於封禁了特朗普,而在於封得太晚了。
從一定程度上說,這樣的說法是有道理的。縱觀特朗普2016年以來的社交媒體言論,他利用這些平台傳播了大量的謊言,為陰謀論助推,煽動仇恨和暴力。而推特等平台對此幾乎毫無反應,直到2020年11月的大選之後才開始給特朗普關於選舉舞弊的推文打上提示標籤。
也就是說,直到2020年11月的大選之前,各平台對待特朗普的言論大多採取了放任的態度。它們這樣做,也許是出自兩方面的原因。第一,它們不想觸怒特朗普以及國會裏的共和黨人,不希望引來更多的監管壓力,而大選之後,特朗普已經註定要下台,就不用太擔心了;第二,這些平台實際上從特朗普的言論中獲得了巨大的商業利益——畢竟,內容被分享得多、用戶活躍度高,這就是衡量這些平台商業價值的最高標尺,它們並不需要在乎被分享的到底是真相還是謊言,是優質信息還是仇恨言論。
科技公司為自己辯護的理由是:我們只是提供一個平台,不應該由我們來判定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比如,2020年5月,Facebook創始人扎克伯格就表示:Facebook不是事實的裁決者(「arbiters of truth」)。
但這樣的表態更多是一種話術。首先,各大平台一直在裁決各種信息,它們僱傭了大量的勞動力來鑑別什麼是色情內容,什麼是暴力內容,它們也在和事實核查機構合作來判定什麼是虛假信息。其次,如上一部分所言,社交媒體的核心特質本身就是一種「裁決」,它意味着,如果不主動干預,不主動壓制虛假信息,不主動推動真實優質信息的傳播,那麼平台就會被謊言和垃圾信息充斥。所以,不裁決事實,就是在幫助虛假信息的傳播。
此次封禁特朗普的帳號,更是證明「不當裁決者」只不過是一句好聽的話。從自由放任到嚴厲禁止,各大平台的變臉速度之快、程度之徹底,很難讓人相信這些科技公司在執行着前後一致的政策。看起來,它們更多還是看着輿論和政治的風向掉轉船頭而已。
不過,扎克伯格的這句話裏,的確也有一層道理是成立的,那就是:我們不能讓科技公司成為事實和真相的決定者。在當今社會,平台的力量和影響力太大了,我們不能給予它們過大的權力。
作為私營企業,科技巨頭的確沒有手握公權力,的確不能成為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制約的對象。但是我們面對的事實是,這些巨頭實際上手握的權力,已經接近甚至超過公權力了。
這對中國大陸的人們來說,可能沒有那麼容易理解。畢竟,中國政府不允許Facebook進入,扎克伯格就沒有辦法;政府臨時叫停螞蟻金服上市,馬雲也只能認了。但是,對於世界上很多沒有那麼強的政府來說,它們的力量也許真的還比不上Facebook。這家公司擁有27億用戶,只要在算法上做一點點的改變,就可以影響千萬人接收到的信息,可以左右千萬商家抵達顧客的方式,可以改變千萬人的社交關係。它承載的虛假信息,可能改變一個國家的選舉結果,在緬甸等發展中國家,這些虛假信息的流傳更導致了族群之間慘烈的流血衝突。
我們不應再假裝Facebook、Twitter等科技巨頭是普通的商業公司。它們對社會和公共生活的影響力太大了,這不僅是因為它們的用戶數巨大,更是因為在這些平台上流通的是信息,是言論,是關係,而這些都是組成公共生活的基本元素。
在這些平台上流通的是信息,是言論,是關係,而這些都是組成公共生活的基本元素。
所以,我們需要對這些平台巨頭提出更高的要求,我們不能任由它們單方面來決定信息的傳播和關係的建立。在民主國家,表現欠佳的政府可以被選民選下去;但對於這些公司來說,我們並沒有類似的民主手段去制約它們,這也是科技巨頭的權力格外令人憂心的原因。
致力於保護公民權利的美國公民自由聯盟(ACLU)就表示:當Facebook和Twitter封禁特朗普的時候,每個人都應該感到擔憂。因為特朗普可以通過福克斯新聞或其他途徑繼續發言,而如果你是少數族裔、弱勢群體,當你的發言權被平台剝奪,你可能就真的走投無路了。
三、別再假裝趕走特朗普,問題就解決了
這就引出了本文想要討論的最後一個方面——這些社交媒體平台的問題,遠遠超出了是否要封禁特朗普一個人。
本文的第一部分論證了:社交媒體上的言論一定是需要干預和管理的。第二部分則提出:不能將這種干預和管理的權力交由科技公司單方面完成。因此,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實際上就是:在我們這個時代,由誰來、如何來判定和干預言論?
長期研究網絡言論的學者Rebecca MacKinnon就認為,這個監督委員會看上去並不會觸及Facebook的兩個關鍵:數據和算法。
Facebook在各方壓力之下,做了一項介於「自律」和「他律」之間的嘗試——成立了一個類似於「最高法院」的監督委員會,由這個委員會的成員來獨立決定言論審查的尺度,Facebook公司以及扎克伯格本人必須服從這個委員會的決定。2020年5月,Facebook公布了這個監督委員會的首批20名成員名單,其中包括國際組織領導人、前國家首相、資深教授等等,規格非常高。
委員會的經費由一個獨立的信託基金提供。雖然基金的1.3億美元是由Facebook提供的,但是Facebook不能干預,也不能開除委員會成員。
用戶可以直接向這個監督委員會發起投訴,Facebook也可以直接向這個委員會提交具體的案例。可以想見,這個監督委員會肯定會收到成千上萬的投訴,而這些重量級的大忙人們,肯定沒有時間去一一處理。因此,他們只會聚焦於那些會在現實中產生重大影響的案例。這就好像美國最高法院只有9名法官,每年只審理一百多個案子,但這些案子有着重大的意義和影響。
這個監督委員會雖然的確是很高端,但是它能起到的實際作用可能非常有限,因為委員會只會去審查那些被投訴的個案,但是對於Facebook內容生態中更根本性的問題是毫無影響力的。長期研究網絡言論的學者Rebecca MacKinnon就認為,這個監督委員會看上去並不會觸及Facebook的兩個關鍵:數據和算法。前者指的就是Facebook的商業模式對個人數據的掠奪性開採和分享,後者指的是算法為了增加人們的互動而有意推廣煽動性的內容。
真正的解法不可能來自科技平台自身,必須有多種外部力量的參與。其實,最核心的原則無非是我們已經非常熟悉的:權力制衡,不能讓任何一方的權力過大。
因此,在社交媒體的言論管理上,公權力的介入是不可避免的(美國國會將科技巨頭請過去詢問聽證,起草反壟斷方案,都是介入的方式),但不能讓政府說了算;公眾的參與需要被鼓勵,但不能變成民粹式的暴政;專家學者要發揮重要的作用,但不能走精英決定的老路;科技企業的員工也要有發言權(這一次推特幾百名員工聯名要求封掉特朗普的帳號,可能就起到了一定作用);非政府組織、國際組織都應在這個問題的應對上有一席之地。
這樣的具體機制如何設計、如何運轉?目前沒有人有答案,但一個確定的事實是:目前無論是哪一方,都對現狀不滿意,特朗普覺得自己的言論自由受限了,反對特朗普的人則覺得科技平台行動得太慢了。所以,這正是一個實驗和創造新機制的時候。而這一切都要開始於科技公司承認自己的責任,承認自身無法解決問題,願意邀請外部力量參與。
近來,特朗普和一些共和黨成員,在反擊科技公司的干預時,屢屢談到一個叫做「section 230」的法案,並表示:要廢除這一法案,才能保證互聯網上的言論自由。其實,section 230的出現,豁免的正是科技公司干預內容的責任。這一政策要追溯到1996年,當時互聯網產業剛剛出現,為了保護年輕的科技公司,這一法案規定,科技平台無需為用戶提交的違規內容負責。正是這一「保護傘」條款,免除了科技平台相當大的監管成本和違規風險,客觀上幫助了它們的迅猛發展。甚至有人說,美國互聯網產業有今天,全靠這個法條。
而如果廢除section 230,也就意味着科技平台要為用戶上傳的內容負責了。自然,平台就會做更多的內容審核,以確保自己不會被告。所以實際上,如果section 230被廢除,特朗普的號可能仍然會被封掉,甚至被封得更早。
民主黨的成員對於廢除section 230也有很大的熱情,因為他們普遍認為科技平台上流傳了太多的虛假信息和仇恨言論,而平台卻不必為此負責,因此也就疏於管理。拜登上台之後,這一法條的前景如何值得關注。
真正的解法不可能來自科技平台自身,必須有多種外部力量的參與。其實,最核心的原則無非是我們已經非常熟悉的:權力制衡,不能讓任何一方的權力過大。
無論section 230是否被廢除,我們都能看到一個清晰的趨勢:隨着科技公司越來越成為眾矢之的,它們將越來越難依靠聲稱「我們只是平台」、「我們不裁決事實」來明哲保身。它們需要直面社交媒體帶來的問題,尤其是社交媒體的商業模式及其算法如何系統性地鼓勵了虛假信息、極端思想、仇恨言論的傳播。從這個角度說,特朗普只是這一深層問題的一個具體表現而已。趕走了特朗普,這個問題並不會自然被解決,因為會有更多的特朗普、更多的QAnon陰謀論在這樣的生態下被催生。而直面問題的根本,就是設計一套權力制衡的機制。
(方可成,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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