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A休斯頓火箭隊總經理達里爾·莫雷的一條推特,在中國引起的風波似乎即將不了了之——上海和深圳的兩場季前賽雖然被取消了電視直播,場館裏卻幾乎爆滿;騰訊於10月14日低調恢復了NBA季前賽的直播;外交部發言人表示會「一如既往秉持開放包容的心態」;只剩下一群不知道火該往誰頭上撒的「愛國群眾」。 如果說這次風波留下了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那就是告訴所有人,當下中國的民族主義敘事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堅不可摧。
黨向飯圈靠攏,還是飯圈向黨靠攏?
近年來流行的一種論調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內地的官方文宣體系在從共產主義敘事(建設社會主義四個現代化)向民族主義敘事(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轉向過程中,話語和實際脱節很嚴重,黨在青年人中已經失去了吸引力。這一點導致了領導層的焦慮,以共青團中央的新媒體部門為代表的一批黨的文宣部門,吸納了一些青年流行文化中的表達方式,成功地將一些青年人拉回到「主流價值觀」之下。
這是一個「黨向飯圈靠攏」的敘事,基本算是伯明翰學派「主流社會收編亞文化」的觀點。它當然在很大程度上是真實的,然而我們也必須看到故事的另一面:青年流行文化的參與者是怎麼想的?
80年代後的中國青少年,哪怕再如何政治冷感,也都在文化領域見識過「社會主義鐵拳」。
2000年,文化部等七部委聯合發布《關於開展電子遊戲經營場所專項治理的意見》,這份原本針對經營性遊戲廳的文件,實質上禁止了任何遊戲機被合法地出售到中國,自此,中國主機遊戲玩家經歷了長達十四年的「水貨機時代」,直到2014年上海自貿區解禁遊戲機才告一段落。直到今天,「某個大領導因孫子沉迷遊戲大發雷霆所以才有了遊戲機禁令」的都市傳說,依然流傳在社交網絡。
同樣是在2000年,廣電總局一份《關於加強動畫片引進和播放管理的通知》,要求電視台播出進口動畫片不得超過動畫片總時長的40%,2006年更是升級到全面禁止。如果不是因為2000年後互聯網快速普及,90年代廣受歡迎的日本動畫片在中國可能都要斷掉香火。
而且「鐵拳」也愈發強力。2016年朝鮮半島局勢緊張,韓國批准部署來自美國的「薩德」導彈防禦系統,中國政府認為威脅到自身國家安全,對韓國提出強烈批評,隨之而來的就是所謂「限韓令」:旅行社收到下架韓國遊相關產品的通知,在華韓國企業突然遭到各種臨時檢查,電視台、視頻網站也不能再引進韓國的節目和藝人。有趣的是,這一系列操作並沒有留下成文的規定,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耿爽在一次新聞發布會上明確表示「我沒有聽說所謂的『限韓令』」。
伴隨着這些記憶成長的中國青少年,不管認不認同「中國夢」,都會明白一點:如果黨不喜歡我們喜歡的東西,那麼我們喜歡的東西可能瞬間消失,而我們對此無能為力。與之對應,中國的青年一代以及從事青年文化行業的機構,針對這種狀況演化出了兩種做法:第一種,把自己喜愛的文化行為綁定到黨和政府所倡導的價值觀上,證明自己對體制「有用」;第二種,把自己討厭的文化行為與「負面」的價值觀聯繫起來並舉報給監管者,促使它們被封殺。
黨的飯圈化僅僅是採納了飯圈的一些詞彙,而飯圈被黨化則是思維方式層面的馴化。
在第一種邏輯下,我們能看到嗶哩嗶哩向民族主義動畫片《那年那兔那些事》投資2000萬美元;騰訊在旗下最熱門的手遊《王者榮耀》中增加中國歷史課和敦煌飛天主題的角色皮膚;台灣金馬獎出現爭議言論後娛樂圈人士爭先恐後地轉發「中國一點都不能少」;就連嘻哈歌手Gai都發布了愛國主義歌曲《華夏》。
在第二種邏輯下,則是耽美小說作家「深海先生」被同行舉報,最終以非法經營罪獲刑四年;是網絡主播「莉哥」被舉報直播中唱國歌時不莊重被封禁賬號;是電視劇《大漠謠》因「歷史虛無主義」被雪藏多年。
所以,我們當然可以說黨被飯圈化了,但更重要是的飯圈被黨化了。黨的飯圈化僅僅是採納了飯圈的一些詞彙,而飯圈(以及其他很多青年文化群體)被黨化則是思維方式層面的馴化。
虎撲直男 vs 飯圈女孩
官方意識形態之外,不同的青年流行文化群體之間還會爭奪鄙視鏈的上游位置。
例如,以競技體育、電子遊戲為共同興趣的青年男性群體,就很喜歡在社交網絡上攻擊以追星為興趣的青年女性群體。
2007年就有百度的李毅吧(早期以足球為主要話題,也就是後來的「帝吧」)攻擊李宇春吧;2008年到2009年,魔獸世界吧和李毅吧等男性為主的貼吧集中攻擊了東方神起、Super Junior等韓國男團的貼吧。百度貼吧衰落後,作為「直男社區」代表的虎撲(以籃球為主要話題)成為性別戰爭的新戰場(註1),嘲笑鹿晗沒演技,嘲笑吳亦凡不懂嘻哈卻要去主持嘻哈節目,嘲笑蔡徐坤在《偶像練習生》裏打籃球的試鏡鏡頭。哪怕吳亦凡本人在微博上表態要回擊虎撲網友,也並不妨礙直男們把「skr」、「雞你太美」做成了一個又一個表情包。
虎撲直男攻擊飯圈女孩(註2)的邏輯內核其實是性別議題:「你們為什麼不喜歡我們這樣的男性,而要去喜歡這種模糊了性別身份的男性?」但外面往往會包裹民族主義的話語:「你們喜歡的是外國的男性(尤其是2018年國產男團崛起前),你們的消費行為是在增加別國的經濟和文化實力。」當韓國部署薩德系統這樣的事件出現時,這類指責的聲量往往也會隨之加強。
青年女性粉絲群體在社交網絡上面對着比男性同齡人更大的壓力,她們也因此更加渴望通過被體制收編來合理化自己的追星行為。
所以,青年女性粉絲群體在社交網絡上面對着比男性同齡人更大的壓力,她們也因此更加渴望通過被體制收編來合理化自己的追星行為。她們對自己的偶像提出了更高的價值觀要求:新的選秀節目出現時,在豆瓣小組、微博、晉江文學城論壇上一些女性扎堆的群組裏,她們會仔細地研究每一位選手有沒有複雜的情感經歷、吸煙喝酒、發表政治觀點的歷史。如果這些選手不是中國大陸籍,這種審核會更加嚴厲。
對於那些已經在她們的追星範圍內的明星,她們熱衷於在網上宣揚偶像曾經參加過多少官方主導的公益項目、被多少個中央媒體報導過、在重要節慶時段發布過多少次愛國微博。
愛國的代價
莫雷一條推,追星女孩們不再卑微。
她們發現,以攻擊自己為樂的虎撲直男們熱愛的NBA,也有成為賣國罪名的一天。當年受的委屈,現在全要加倍奉還。
NBA中國賽場內座無虛席的照片、球迷拿着國旗要求球星簽名的視頻、虎撲論壇上關於NBA事件的討論帖,都被冠以「跪族籃孩」的話題,被送上了微博熱搜——一個通常屬於明星八卦的競技場,「莫雷都辱華了你們還去看尼哥拍皮球?」
就連虎撲直男們最憎惡的蔡徐坤都得以洗白。這個「油頭粉面」的男團成員在2019年初擔任了NBA的中國區推廣大使,遭到虎撲網友的大範圍惡評:「這樣的娘炮也能代表籃球?」莫雷事件後,蔡徐坤在微博宣布不會出席NBA上海季前賽的球迷之夜宣傳活動。「你們不是說蔡徐坤娘嗎?他能在民族大義上站穩立場,連商業合作都推了,你們還捨不得一張票錢?」社交網絡上這樣的指責隨處可見。
追星女孩們甚至修改了歷史:「當年限韓令的時候,追星女孩們說脱粉就脱粉,追星再重要也沒有國家重要!」這種說法隱瞞的事實是,放棄韓國偶像並非追星女孩們的自主選擇,而是中國政府秘而不宣地禁止了韓國藝人進入中國帶來的後果。而且即便有限韓令存在,也無法阻止未經授權的盜版韓國綜藝節目在中文互聯網上流行。限韓令期間誕生的韓國選秀男團Wanna One依然在中國擁有不小的影響力。
但這並不妨礙追星女孩們使用這一話術來打擊自己的老對手。
上一週,NBA球迷一度感到擔憂。作者熟悉的一些以NBA為主要報導對象的體育博主,曾經考慮如果出現賽事禁播,自己是否需要尋找新工作;球迷聊天群組的討論話題,從球隊備戰新賽季的進展轉為又有哪些NBA球星加入了香港問題討論,他們各自對該問題持什麼看法;一些由粉絲運營的NBA新聞賬號改為了僅粉絲可見……
他們的擔憂沒有持續太久:騰訊悄悄復播了NBA並關閉了官方微博的評論區;知乎上仍有人罵NBA,但是已經有看出苗頭的球迷敢於還擊。有一些意見領袖開始呼籲男女網友和解,因為看NBA和追星實際上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大家何必被一些情緒帶動着彼此攻擊呢?
我無意猜測為何中國政府在蕭華和莫雷拒絕道歉的當下沒有禁播NBA。也許他們擔心引起反彈,導致更多歐美民眾討論和關注香港局勢;也許他們擔心美國政界拿NBA作為貿易戰的砝碼;也許他們擔心內地網民們真的去研究「為自由而戰」到底算不算「支持港獨」;也許他們只是單純地意識到了,自己多年來煽動起的民族主義情緒並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獵犬——至少在這個網絡極端發達的年代不是。
這一切讓我想起一個蘇聯笑話:
總書記:如果你有一百畝地,你可以捐給國家嗎?
農民:可以!
總書記:如果你有一百萬,你願意捐給國家嗎?
農民:我願意。
總書記:如果你有一頭牛,你願意捐給國家嗎?
農民:我不願意。
總書記:為什麼?
農民:因為我真的有一頭牛。
只要年輕一代的NBA球迷、追星少女們知道「我真的有一頭牛」,那麼這個世界就不會太壞。
(比利小子,中國大陸互聯網從業者)
註釋:
1. 「虎撲」是中國大陸的一個籃球論壇,成立於2004年,隨着姚明在NBA取得成功,虎撲逐漸變成中國最大的籃球論壇,它的用戶主要是80年代中期以後出生的男性,通常以競技體育、電子遊戲為共同愛好。在網絡輿論中,虎撲被認為是中國青年直男文化的代表。
2. 沉迷於偶像男團(新世紀之初以韓國男團為主,近年來本土化程度提高)的青年女性,「飯」為英文「fan」的音譯,以微博、豆瓣小組為主要活躍據點。因為香港反送中事件,飯圈女孩的戰鬥力在中國大陸網上得到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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