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內文涉及關鍵劇情討論
2019年9月20日,對於台灣人從此是非常值得紀念的日子,「台獨教父」史明在這天晚上辭世,享年103歲。此外之於台灣電影,這一天同等重要,因為這是以白色恐怖和轉型正義為題材的國產遊戲改編電影《返校》的正式公映日。
台灣人最矛盾的一點,就是既政治狂熱又政治冷感,可以狂熱到一切泛政治化二分為藍綠統獨,也可以冷感到把「政治歸政治XX歸XX」這句話當成口頭禪無限上綱。所以每每有以近代重要歷史事件為題材的影視作品宣佈開拍,往往就是口水仗的開始,在台灣總統大選前夕上映的《返校》電影版,自然也不例外。
忠於電玩精神 vs 能夠說服的敘事線
《返校》原是一款2D橫向式恐怖冒險解謎遊戲,最初在2016年5月13日開放PC平台試玩版,後於2017年1月13日推出正式版本,2017年六月確認由台灣知名監製李烈的影一製作股份有限公司取得電影拍攝版權,從劇本打磨、拍攝以至後製,耗時超過兩年。電影版《返校》日前才推出,因為題材上的政治敏感度加上香港反送中抗爭持續,隨即成為全民熱議話題,首週末三天創下總計新台幣6770萬元的票房成績,在台灣影史首週末票房紀錄(不含口碑場)僅次於2011年的《賽德克‧巴萊:太陽旗》和《賽德克‧巴萊:彩虹橋》上下兩集。
《返校》遊戲將故事背景設定在1962年的翠華中學,高三女生方芮欣和高二學弟魏仲廷在暴雨中空無一人的校園中甦醒,他們一方面要找到離開學校的方式,另方面還要找到失蹤的張老師和社團夥伴們,但是他們似乎被困住了,學校充斥各式各樣的鬼魅,逼迫他們面對被遺忘的真相⋯⋯這款解謎遊戲雖然已有考究完備的故事角色及時代背景設定,但在電影化的過程中所遭遇的最大難題在於,如何在忠於電玩人設與核心精神之餘,又能拉出一條同時能說服遊戲迷和一般觀眾的敘事線,而且發展屬於自己的個性和風格?而主創團隊面對歷史和政治的態度又是什麼?
解嚴後內容談及台灣白色恐怖的影視作品,在數量上本始終屈指可數,電影方面以侯孝賢的《好男好女》(1995)、萬仁的《超級大國民》(1994)、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王童的《香蕉天堂》(1989)最具代表性,其他還有王童的《風中家族》(2015)、鄭文堂的《眼淚》(2010)、王重正的《天公金》(2000)、楊凡的《淚王子》(2009)及台裔美人刁毓能多方奔走募資拍攝完成的《被出賣的台灣》(2009)。上述電影作品觸及白色恐怖的方式、比重各異,電影版《返校》的時代背景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最為接近,同時又與《好男好女》、《超級大國民》、《風中家族》在轉型正義精神上各有呼應,事實上作為首部遊戲改編的國產電影,《返校》最可貴之處在於它從恐怖類型片(以往觸及白色恐怖題材多屬文藝片、歷史劇情片)的角度出發,成為一部形式和風格獨特、兼具感官娛樂和歷史縱深、以直球對決毫不避諱的姿態面對政治的大眾電影。
當骨灰級玩家成為導演
電影版《返校》劇本,由身兼本片編導的徐漢強和台灣影視兩大IP的幕後推手——《紅衣小女孩》系列的簡士耕、《天黑請閉眼》的傅凱羚共同編寫。因為改編自電玩,影像化的過程首先要面對的便是處理切入視角及敘事方式、以及不同界面轉化時不可避免的硬傷(電玩和電影說故事的邏輯大不相同),這時徐漢強的「骨灰級玩家背景」便成為他改編此片的最大優勢。
徐漢強有個非常懼怕別人介紹他時會冠上去的頭銜:史上最年輕的金鐘獎導演。那是2005年,當時徐漢強不到24歲,得獎作品是公視的電視電影《請登入‧線實》,他的首部長片,在此之前他的作品只有大學畢製短片《第十五伺服器》。
從20分鐘的《第十五伺服器》發展成為80分鐘的《請登入‧線實》,當時正逢台灣電影市場佔有率只有百分之一的谷底,居然有個電影科系學生突發奇想以風格化的真人演出來詮釋存在於無形的遊戲世界,透過幽默辛辣的多線敘事去辯證線上遊戲和現實人生之間的情感虛實,既尖銳卻悲憫,從個人到社會進而寓言了21世紀之初台灣島國所面臨的迫切危機和轉機,於是徐漢強這個名字平地一聲雷,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幾年後《海角七號》掀起台片新浪潮,他也成為蓬勃起飛的台灣電影圈最期待的新銳創作者。
不過「最年輕的金鐘獎導演」頭銜似乎是個魔咒,徐漢強的長片案子走走停停,有的無疾而終,甚至還有開拍後叫停的,反倒這十多年來,他持續拍攝短片,從以電玩「魔獸世界」為背景無限惡搞的系列機造影片(Machinima,Machine與Cinema或Animation的複合字)、巧用劇場風格將PTT論壇擬人化兼談網路亂象及霸凌的研究所作品《匿名遊戲》、轉變風格深入女性心境的碩班畢製《黑暗之後》、到高雄文化局的獎助作品《小清新大爆炸》、一分鐘實驗作品(《理想狀態台北篇:Towers》)、各式各樣工商短片(商業廣告《阿嬤的衛生紙》、影展廣告《讓座貼紙2.0》、中央氣象局委託拍攝的微電影《阿爸的天氣預報》),產量多且質量高,近來更是以VR電影《全能元神宮改造王》、《星際大騙局之登月計畫》在日舞及威尼斯影展嶄露頭角,說他是21世紀最具創造力的台灣短片導演,絕非溢美。
逼使主角面對自我
2017年徐漢強玩畢《返校》遊戲感動落淚,當時他應該沒想過幾個月後《返校》電影化的重責大任會落到自己身上。距離《請登入‧線實》已經過了十餘年,彷彿先前其他長片企劃的蜿蜒崎嶇,最終都是為了把他帶到《返校》面前,而他過往短片作品裡那些風格鮮明的作者元素,如今也都以不同的形式幻化城《返校》的土壤及養分。
徐漢強是遊戲玩家也是電影導演,他過往作品中不但具有強烈的遊戲特性(花招百出的闖關冒險;網路空間的擬人化、遊戲世界的實境化),甚至以直播主的敘事角度帶領觀眾經歷整個故事,對於虛擬空間和現實世界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尤有獨特且深刻的切入方式。在這批情節各異的作品中,導演才是玩家,觀眾則像是玩家在遊戲中的「角色」,所見所聞所想都是接收自玩家。2017年的《全能元神宮改造王》是徐漢強創作生涯中非常重要的轉捩點,事實上遊戲也好、長片短片也罷,長期處理虛實交錯題材的經驗,令一腳踏入VR電影領域的徐漢強,在重新定義觀眾和銀幕間距離的同時,也確認了所有的闖關冒險最終是引導故事回歸情感核心、逼使主角面對自我這兩件事。而這也成為《返校》電影化最關鍵的兩個原則。
在遊戲裡頭,玩家先是隨著魏仲廷醒來,而後跟著方芮欣闖關冒險,逐漸把半個世紀之前翠華中學的讀書會遭迫害真相拼湊出來。《返校》遊戲是方芮欣的救贖,徐漢強要忠於原作精神,最簡單的方式就是讓觀眾跟著方芮欣走,拍出來的結果大抵就是和改編自電玩遊戲的《沉默之丘》(Silent Hill)相去不遠。不過,程偉豪在前兩集《紅衣小女孩》(尤其第二集)已經採取了類似《沉默之丘》的敘事策略,所以《返校》電影版不是只有將原作照單全收,把魏仲廷的觀點以「前後包夾」的方式突顯出來,成了電影提昇格局的突破點。
徐漢強把全片切割成三個章節,分別是「惡夢」、「告密者」和「活下來的人」,與其說他更動了原作結局,不如看成他找到一些空隙,巧妙將自己的觀點以不違背原作精神的方式填補進去。方芮欣是告密者,來自告密者的真誠懺悔固然重要(如此她才能真正走出迴圈),但更要緊的是活下來的人,也就是被屈打成招的魏仲廷。在此徐漢強似有若無地留下了一個想像空間,張明暉在獄中囑託魏仲廷一定要想方設法活下來,記住這裡的一切,把他們遭迫害的真相傳出去,同時還要幫他完成遺願。張明暉在方芮欣的惡夢迴圈裡頭,最終安慰她這一切悲劇不是她的錯,她確實犯了錯也知錯那已足矣,真正的黑手是國家體制;而魏仲廷則挺過了殘忍的刑求,在彌留之際想起張明暉在獄中的叮囑,他決定要活下去,把真相帶出監獄,所以他醒來第一件事便是認罪。觀眾永遠無從得知魏仲廷認了什麼罪?告發了誰?或者為了求生做出什麼事情,徐漢強在這裡拉出了一個道德曖昧空間,豐富了電影的層次。
如今的一切是因誰曾犧牲過
充滿自由精神的張明暉和最無辜的讀書會成員都死了。身為告密者的方芮欣在重新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並認錯之後,委屈與歉疚才找到出口;遭到利用以致禁書名單外流的魏仲廷,則是選擇活下來並把這一切帶出去。告密者也好、幫助犯也罷,種種的背叛與贖罪、原諒與解脫,結果都是源於無從回應的情和無以回報的愛。方芮欣的妒忌和魏仲廷的無心之過,導致了不可挽回的後果,他們的惡行其實很小,皆是因愛而生,與白色恐怖時期國家機器各式各樣戕害人權自由的手段相比,他們其實都是廣義的受害者——我以為這是徐漢強的電影版本,相較於於原作,最精彩的更動、格局更大的解讀。
以遊戲的方式重新認識歷史,再透過影像敘事去思辨政治,從個人的重訪到歷史的重返,再到對於不同世代不同價值觀的論述、重整、進而確認,《返校》從遊戲到電影,針對「返校」這兩個字,提出了更多的層次爬梳和意義探索。方芮欣鬼魂的「返校」,是為了提醒告密者和加害者,看清歷史真實、真誠面對自己;魏仲廷在年老之後的「返校」,首先是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實踐自己的承諾,撫慰曾經遭受不公平對待的受難者,讓他們終得安息。最後,銀幕之外觀眾的「返校」,是《返校》從遊戲到電影存在的重要理由——開發遊戲的赤燭團隊與拍攝電影的主創團隊,以最平易且主流娛樂的方式,讓每個玩家、每位觀眾,認識白色恐怖時期這段歷史,進而發揮影響力,做出改變。
塞爾維亞導演艾米爾‧庫斯杜利卡(Emir Kusturica)描述前南斯拉夫政治變遷的史詩《地下社會》(Underground),劇中角色的悲劇亦是源於妒忌。片尾受害者對加害人所說「我可以原諒,但無法遺忘」令人印象深刻。傷口可以慢慢結痂,但是真相一定要傳達出去,因為歷史有可能是無止盡的循環,悲劇可能以另種方式重新再來,所以必須謹記教訓,切記自由稍縱即逝。在反送中抗爭的當下看《返校》,委實百感交集。遊戲和電影都是載體,經歷「返校」的過程不只是為了享受類型恐怖,而且必須思考,這樣的參與、互動及後續影響,也是一種「轉型正義」的具體實踐,為的是讓五十年後的我們明白,如今享有的一切多麼得來不易,這是每位觀眾在「返校」之後應該要牢牢記住的事。
建議端可以跟中研院博士後研究林傳凱邀稿。他小時候興趣在於生態,因緣際會後來一頭栽進社會學領域。從與第一位白色恐怖事件生還者相識後開始做白色恐怖口述歷史紀錄,已累積幾百位老人口述,有被害者,有加害者,有家屬,都垂垂老矣,也不是都願意接受訪問,尤其加害者,所以這是份刻不容緩的工作。他因為不喜歡跟公部門打交道,一直是哪裡學校有邀約就帶著該地區的案例去演講,開銷自負,至今已講了快四百場。當時的受害者省籍比例約是台籍55%,外省45%,受難人數無論死刑、監禁約兩萬人。當時父母遭牽連的學生很多在學校經常被點名做壞份子範例,不少人最後選擇離鄉背景、與前半生的一切切割,而有些受害者後代會做出以自己父母親為恥辱,對政權積極效忠的表態。而原本就是特務情報系統的加害者多數並不會表現出愧疚悔悟,他們時至今日依然認為一切都是為了國家民族(口述歷史工作目的是還原歷史,避免悲劇重複,正視過去才能面對未來,而不是追咎個人在歷史洪流中的責任,對此點,我個人覺得不宜苛責),也有人原來是被害者,也許考慮到家人處境,決定提供名冊,甚至有些最後加入加害者行列成為特務。也有被害者妻子因為受特務欺騙供出自己丈夫,身懷七甲不容於家族,在女性於社會相對弱勢的年代,最後選擇嫁給那位特務,而丈夫在行刑前畫了幅做為遺書的畫,畫中是恩愛的兩個男女雪人(不怨妻子,人終將像雪人一樣融化)親愛地看著雪地中的一隻小鳥(雖然無緣見到即將出世的孩子,但希望他能感受到父親的愛)。有興趣可以參觀景美的人權博物館,除了展館,也經常播放各國轉型正義紀錄片。也可以參考出版物《無法送達的遺書》。
有些人對於做白色恐佈研究與轉型正義工作有著錯誤理解,深以為這是政治工具,帶著這樣的有色眼鏡,我們很難坦然地正視過去的傷疤,純粹地思考、檢討、修正。轉型正義是擺脫極權統治後,公民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後必須面對的坎,無法迴避。
告密者心裡怎麼想應該是看個人吧?現在也有一些人堅持當年殺掉的都不冤是必要之殺的,很糟糕啊。
很棒的解读!如果不是恐怖片就好了TAT其实有点好奇白色恐怖中的告密者事后普遍有一种愧疚和自责的心态吗,还是只有个别人会?就文革来看红卫兵是完全没有,现在网上到处举报人的小粉红将来也不可能有。老话说的天理昭彰报应循环,至少在大陆是有些一厢情愿的
很棒的解析!
不過為什麼電影名稱有時候是返校、有時候是返學?
是一部很棒的電影,即使家族沒有白色恐怖的受難者,還是為台灣這片土地的黑暗歷史感到哀傷,謝謝返校電影讓這段某黨避談的歷史被看見
我最喜欢的pc游戏拍成电影,我却看不到,哭辽
单看文字,就觉得电影应该很有意思的。期待 ...
是部餘韻悠長,能帶來沈浸體驗的好看電影,致自由。
一個小問題,現在距離總統大選還有超過三個月,遠遠不算大選前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