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楊路:中國還是不是發展中國家?

標籤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用這個標籤做什麼。
美國在世界貿易組織(WTO)推動的一系列規則改變,其中最大的要求,莫過於取消中國現有的「發展中國家」地位,這個要求遭到了中國的激烈反對。
大陸

與中美貿易戰平行推進的,是美國在世界貿易組織(WTO)推動的一系列規則改變。美國最大的要求,莫過於取消中國現有的「發展中國家」地位,這個要求遭到了中國的激烈反對。但是如果深入觀察,很快就會發現其實在現有WTO規則下,中國並沒有因「發展中國家」的標籤而獲得太多優免。但私下裏,一些中國官員的態度卻是,中國願意調整發展中國家的實際待遇,但「發展中國家」的頭銜必須保留。

那麼,中國究竟還算不算「發展中國家」?為什麼這個標籤對中國如此重要?

美國:中國不是發展中國家

今年7月26日,貿易戰正酣之時,美國再次提出了這個問題。而在7月白宮發出備忘錄之後,中國官方媒體也立刻組織了一輪宣傳反擊。

去年2月,蓄勢待發的中美貿易戰吸引了媒體大部分的精力,並沒有太多人注意到美國在日內瓦向WTO成員散發的一份倡議。這份長達45頁的文件用了大量篇幅說明,當前WTO對發展中國家 「特殊和有區別的待遇」,已經不再符合現實,還成為了WTO未來談判的阻礙,以及世界貿易進一步自由化的絆腳石,到了需要變革的時候。

美國的這份報告用了大量數據和例子來說明許多在WTO裏享受發展中國家待遇的成員(主要是中國,但香港、台灣、韓國、新加坡也多有提及),在各項經濟社會指標上(如貿易,國民收入,對外投資,科技,跨國公司,國防力量),其實已經相當發達,不應該再算作「發展中」。

今年7月26日,貿易戰正酣之時,美國再次提出了這個問題。白宮向美國貿易代表(USTR,現任代表為萊特希澤)公開發出備忘錄,要求 USTR 在90天內採取行動,糾正一些國家因發展中國家地位而獲得的「不公平貿易利益」。

中國在上述兩次美國提議後,都立即提出了明確反對。在去年美國發出WTO倡議之後,中國立即聯合印度、南非等國,發表了一份回應。這份回應開頭引用美國國父托馬斯傑斐遜名言「平等對待不平等乃是終極不平等」,批評美國「選擇性摘取一些經濟和貿易數據」,而忽略了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之間仍然普遍存在的巨大經濟鴻溝。中國駐WTO代表張向晨在隨後的公開聲明中特別指出: 「自WTO成立至今,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在人均GDP上的差距反而拉大了」。

而在7月白宮發出備忘錄之後,中國官方媒體也立刻組織了一輪宣傳反擊:發展中國家,是自己「長大」的,而不是「嚇大」的。發展中國家當前在WTO中,不是權利太大,而是太小;美國的提議,自然十分「荒唐」。

從「第三世界」到「發展中國家」

「發展程度低的國家」 還有幾個類似的說法,但各有各的問題。

「發展中國家」這個詞的具體起源已經不可考,但在大眾媒體詞彙表上,「發展中國家」是「第三世界」的直接繼承者。很多人會將兩者等同,因為兩者通常都意味着「窮國」。儘管今天的主流媒體已經很少再用這個詞,但並不妨礙許多老派的人繼續使用,如在去年的口水戰中,白宮經濟顧問庫德羅(Larry Kudlow)就公開宣稱:「中國已經是一個第一世界經濟,卻表現得像個第三世界經濟」 (「China is a first-world economy, behaving like a third-world economy」)。

「第三世界」的說法,來自於「三個世界論」,其本質是用意識形態將國家歸類:資本主義國家為「第一世界」,共產主義國家為「第二世界」,而其餘那些難以定義意識形態的國家,則為「第三世界」。 「第三世界」這個詞第一次在大眾媒體上出現,是1952年法國人薩維(Alfred Sauvy)在《觀察家》(L’Observateur)上,借用法國大革命前「三個等級」的分類,感慨徐徐落下的意識形態鐵幕正在地球上形成「三個世界」。

60年代全世界風起雲湧的民族解放運動,在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造就了許多意識形態上難以用「資本主義-共產主義」兩分法定義的新國家,而這些國家普遍較為貧窮。因此「第三世界」也就漸漸淡化了意識形態色彩,而強調其經濟特徵。

「第三世界」後來漸漸過時,主要是因為這個詞有一定的等級色彩。今天的許多媒體編輯指引(如美聯社),都以「第三世界」帶有貶義為理由,建議在出版物中使用「發展中國家」一詞替代。

今天的國際社會對於哪些是「最不發達國家」(Least Developed Countries, LDC)有普遍的共識。聯合國從70年代就建立了一個明確可操作的判斷標準:貧困、營養水平、教育、健康、識字率、經濟脆弱性。根據這些指標,今天全世界共有47個最不發達國家,其中33個在非洲。

除此之外, 「發展程度低的國家」 還有幾個類似的說法,但各有各的問題。「不結盟運動」 (non-aligned movement, NAM)的國家成員,說法與「第三世界」類似,但這個標籤更為強調意識形態屬性,而不是經濟特徵。「南方國家」 的概念(Global South)雖然完全從發展程度出發,與「第三世界」理論上更為接近,但其名稱中的地理意涵常常造成混淆(貧窮國家雖然大多在南半球,但澳大利亞、新西蘭這兩個公認的富裕國家也在南半球。同時北半球也有很多貧窮國家,如孟加拉國)。

2018年2月,美國在日內瓦向WTO成員散發的一份倡議,用了大量篇幅說明,當前WTO對發展中國家 「特殊和有區別的待遇」,已經不再符合現實,還成為了WTO未來談判的阻礙,以及世界貿易進一步自由化的絆腳石,到了需要變革的時候。
2018年2月,美國在日內瓦向WTO成員散發的一份倡議,用了大量篇幅說明,當前WTO對發展中國家 「特殊和有區別的待遇」,已經不再符合現實,還成為了WTO未來談判的阻礙,以及世界貿易進一步自由化的絆腳石,到了需要變革的時候。

誰是發展中國家?

對於市場交易機構來說,如何歸類中國會產生「真金白銀」的後果。

馬來西亞是發展中國家,洪都拉斯也是發展中國家,即使前者是後者人均GDP的5倍。介於「最不發達」和「發達」之間是大片的灰色地帶。到底怎樣才算是「發展中」,從來沒有一個公認的定義和範圍。以發展和減貧為目標的世界銀行,以「國民總收入」(Gross National Income, GNI)將所有國家分為四類:低收入(人均GNI低於995美元);中低收入(996-3895美元);中高收入(3896-12055美元);高收入(高於12055美元)。而在2016年之前,世界銀行常常非正式地將前兩組當做發展中國家的指標。如果嚴格按照這個標準,中國(2018年人均GNI為9470美元,屬於世界銀行標準下的中高收入國家)算不上發展中國家。但這從來只是一種非正式的做法,收入只是眾多發展指標的一項。2016年之後,世界銀行在其數據歸類中完全取消了「發展中國家」這個類別。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則將近40個成員列為「發達經濟體」(Advanced Economies),其餘140多個成員則全部裝進」新興市場及發展中經濟體」(Emerging Market and Developing Economies)這個大口袋裏。為了避免質疑,IMF特意強調這個分類只是為了「方便起見」(for convenience),而非基於任何標準。中國在IMF的上述分類中,上屬於「新興市場及發展中經濟體」。

對於市場交易機構來說,如何歸類中國會產生「真金白銀」的後果,因為指數工具是金融市場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把中國放在什麼類型的指數中(中國和什麼經濟體更類似?),以及相應的權重設計,會直接影響交易和投資策略。比如在外匯交易中,中國按照一般分類屬於「大型新興經濟體」(Large Emerging Economy)。新興市場的一般特點是,如果出現增長壓力,通常會出現本幣資產貶值,資本外流(如中國在2015年,或者最近的阿根廷)。但在一些情況下(如2018年),面對經濟減速,中國卻表現得更像是發達經濟體(Developed Economy)——資本流入增加,本幣資產相對穩定。 這樣的「非驢非馬」,經常導致中國需要單獨的指數和交易策略,而不能和其他新興市場經濟放在一個籃子裏。

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人類發展指數」(Human Development Index, HDI),旨在全面衡量各國發展水平,從教育、醫療到性別平等,有一系列量化指標,但也避了「哪些是發展中國家」這個燙手山芋,只是就事論事地根據 HDI 將國家分為發展程度「非常高/高/中等/低」四個組別。中國在 HDI 的189個觀察對象中排名第86,屬於「高」。

WTO 與上述國際組織都不同,並不避免 「發展中國家」這個概念,恰恰相反,其條約和規則中大量使用這個概念,甚至有專章討論發展中國家待遇。但是,WTO認定發展中國家的辦法非常特別:首先,最不發達國家(根據世界銀行認定,有明確標準,也會定期調整)自動享受發展中國家待遇。但在這之外,則完全靈活,成員完全可以「自封」為發展中國家,只要其他條約成員接受即可。此外,一個成員可以在某一條約中宣布自己是「發展中國家」,而在其他條約中不動用這個選項(如韓國只在涉及漁業和農業的貿易談判中宣布自己是「發展中國家」);或者,以前使用過這個選項,但承諾未來不再使用(如台灣和巴西);又或者,雖然以前沒有宣布過,但未來決定使用這個身份。

「發展中」身份在WTO中完全是一個動態選項。WTO對外宣稱164個成員中有「大約三分之二」是發展中經濟體,但每個成員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使用了這個身份,千差萬別。這也就造成了許多WTO意義上的「發展中經濟體」和普通人的認知有不小區別。前文提到的白宮發布的「不公平貿易利益」備忘錄,就專門點名了香港、澳門、韓國、新加坡(都在WTO中各類談判中至少使用過一次 「發展中經濟體」身份)這些很多人眼中的「發達地區」,以試圖證明這一機制的不合理。

中國是同期加入世貿組織的成員中作出改革承諾最多的,同時中國在入世之後的經濟增長也是顯著的,兩者之間存在因果聯繫。
中國是同期加入世貿組織的成員中作出改革承諾最多的,同時中國在入世之後的經濟增長也是顯著的,兩者之間存在因果聯繫。

發展中國家特別待遇的前世今生

大量的新獨立國家雖然在經濟地位上仍然「邊緣」,卻因數量大增而政治話語權加強。

為什麼 WTO 會對發展中國家提供優惠條件?

在殖民時代,大量國際貿易發生在宗主國和殖民地之間。宗主國作為工業化的「核心」國家,以技術和資本為優勢,向位於「邊緣」的殖民地,輸出製成品,並獲得原材料和人力。雙方之間的貿易條件(如關税高低,市場準入等),以宗主關係為基礎。到了1960年代,殖民地紛紛獨立,宗主關係不再,貿易條件也隨之需要重新議定。大量的新獨立國家雖然在經濟地位上仍然「邊緣」,卻因數量大增而政治話語權加強。因此對於發達國家來說,要想維持國際貿易,就必須向這些大量出現的「發展中國家」提供優惠。

當時主流的發展經濟學,對於貿易自由化抱有相當的警惕。不少經濟學家認為如果全方位開放貿易,發展中國家就會對發達國家產生技術和資本依賴,只能永遠出口初級產品,而無法實現工業化,固化為「邊緣」國家。在這個邏輯下,發展中國家需要「保護」國內市場,以實現進口替代的觀點十分流行。在國際貿易中開放市場、降低關税的行為,也被視為一種犧牲和損失。

上述兩個條件疊加,就推動了關貿總協定(GATT, WTO的前身)在1965年加入了著名的第四部分,即「貿易與發展」一章。條約的這一部分規定了,發達成員與發展中成員談判時,實行非對等(non-reciprocity)原則。這一原則就是今天WTO規則中,發展中國家優惠待遇的基礎,往往被概括為「特殊和有區別的待遇」(Special and Differentiated Treatment, SDT)。

根據SDT原則,發達國家需要主動向發展中國家提供貿易優惠條件,而發展中國家則不需要提供對等待遇。同時,發展中國家往往可以獲得更多的時間來落實新的條約承諾,或者有更長的緩衝期來執行條約承諾。

舉例來說,美國(1948年加入關貿總協定)是無爭議的發達國家,而尼日利亞(1960年加入關貿總協定)是公認的發展中國家。作為發展中國家,尼日利亞在加入WTO後,仍然可以執行比美國高的多的關税。2013年時,美國人均GDP約53,000美元,為尼日利亞(3,000美元)的近18倍。美國當年的平均應用進口税率為3.4%,而尼日利亞則高達11.7%。關税税率的表面「不對等」,並不影響發展中國家參與WTO。中國2001年加入WTO,加入條件中也包含了多個基於發展中國家身份的「過渡期」,比如7年之內將平均關税降低到10%,5年之內對外資銀行開放人民幣業務,等等。

除了擴大成員數量這個動機之外,WTO向發展中國家提供「非對等」優惠條件也有許多現實和技術性的考量。發展中國家普遍徵税能力不強,關税是許多新興國家的重要財政來源,短期內大幅降低關税,雖然可以促進貿易,但也有可能削弱政府提供公共服務的能力,因此需要階段性降低税率。此外,不少新興國家也沒有足夠的專業人才,來處理複雜的國際貿易事務,技術支援和過渡期不可或缺。

但發展中國家的特殊優待也造成了一系列問題。首先就是其不對等性,雖然有一定的道義基礎,但在實踐中,不對等待遇常常導致發達國家沒有太大的動力提供優惠,或者只是選擇性地提供優惠。前文提到的關貿總協定第四部分,雖然支持了發展中國家權利,但並沒有太強的約束力,只是一個要求發達國家「盡力」(best endeavor)的要求。其結果就是,發達國家在提供優惠時常常有所保留。

以美國和尼日利亞為例,雖然美國的平均關税比尼日利亞低的多,但是在發展中國家出口量集中的農產品、紡織品、服裝這幾個單項上,美國的關税都明顯高於其平均税率,這就實際上限制了發展中國產品進入美國市場,導致實際優惠往往有限。此外在WTO談判中,雖然國家可以自行主張其發展中國家身份,但必須要得到其他締約方的一致認可才行,這也就形成了另外一重限制。

美國的抱怨的確也點到了一些實際的問題。

發展中國家的特殊地位,是不是真的像美國如今大聲抱怨的那樣,完全「不公平」,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但美國的抱怨的確也點到了一些實際的問題:發展中國家在理論上,都有可能在某一時刻進入發達國家行列,但是現有的WTO規則卻沒有任何「畢業」的要求,這也就消解了發展中國家優惠待遇的針對性和有效性。台灣和巴西去年主動要求畢業(承諾在未來談判中不使用發展中國家身份),自然是出於多重考慮、主動向美國立場靠攏。但是在沒有外部約束的情況下,主動畢業的情況很難強求。

特別待遇對於發展中國家來說,也不完全是好事。非對等開放貿易的可能性,常常為貿易保護主義提供了一個藉口。60年代以來的理論和實證研究反覆顯示,幼稚產業保護和進口替代政策在實踐中大部分時候弊大於利,常常助長權利尋租和資源浪費,反而阻礙了發展中國家的工業化。因此高壁壘、低承諾對發展中國家來說,不再是經濟優惠,而是發展障礙。這當然不是說發展中國家就必須無視自身能力,無條件、一次性地擁抱貿易自由化,但至少應將貿易自由化視為努力方向,而不是負擔。當前的 WTO 優惠待遇,初衷是幫助發展中國家,實踐中卻可能產生負面效果。

中國的特例

中國雖然在入世談判中主張了發展中國家身份,但實際優惠非常有限。

而中國在WTO中又是一個特例,中國在WTO中因發展中國家身份,而享受的豁免和例外,比其他發展中國家要少的多。

世貿組織的前身關貿總協定,在烏拉圭回合(Uruguay Round, 1986-1992)談判之前,對於新成員,特別是新的發展中國家成員,加入要求較為寬鬆。關貿總協定時代(1948-1994),締約國的前殖民地,在獨立之後只需申請就可以加入,理論上不需要做出任何承諾。結果就是早期加入的發展中國家(如尼日利亞),往往保留了較高的關税壁壘。但在烏拉圭回合之後,新成員的加入條件,特別是其貿易自由化的標準,大大提高。

這其中又以中國為甚,2013年中國的平均執行關税是9.9%;而當時同樣主張發展中國家身份的巴西,雖然比中國更「富裕」(人均GDP更高),平均關税卻高於中國(13.5%)。二者的區別就是,巴西加入世貿比中國更早。中國入世的標準和條件比其他國家要高很多——這也就是為什麼中國的入世談判極為困難,前前後後談了15年之久。

中國雖然在入世談判中主張了發展中國家身份,但實際優惠非常有限。雖然獲得了一些過渡期安排,但並不是所有的過渡期都對中國有利。例如,中國的入世條件中包含了一個「15年非市場經濟地位」的條款。這個條款允許其他世貿成員在15年內不承認中國是市場經濟,在反傾銷反補貼調查中也就因此可以執行更嚴厲的懲罰性措施。這一過渡期在2016年到期,但是美歐目前沒有任何跡象改變中國的非市場經濟地位,實際上在無限延期。另一個例子是,美國在中國入世之後的很多年裏,仍然保留了在某些產品上對中國單方面執行貿易限制的權利。在入世之後的其他新條約談判中(如《貿易便利化協定》),中國也並沒有獲得太多發展中國家優惠。

正如前文所說的,寬鬆的入世條件並不總是有利,嚴苛的標準有時也可能是「良藥苦口」。經濟學家鄧敏強和魏尚進發表於2008年的一項著名研究顯示:加入世貿組織的標準越高,對國內經濟改革的推動力越大,之後經濟表現也越好。中國是同期加入世貿組織的成員中作出改革承諾最多的,同時中國在入世之後的經濟增長也是顯著的,兩者之間存在明顯的關聯聯繫。表面上是吃了虧,實際上卻讓反對改革的國內利益集團少了一個阻撓的藉口,這也就是朱鎔基時代,中國成功以對外開放,倒逼國內改革的關鍵所在。

美國自然也明白,僅僅摘掉中國在 WTO 中「發展中國家」這頂帽子,對中國的國際貿易地位並不會產生什麼實際的影響。但這只是美國推動WTO改革的第一步,其象徵意義大於實際影響。對於美國來說,最終的目標是讓 WTO 從一個仲裁、磋商機構,變得更有強制力,減少現有規則的彈性和例外。相比美國單邊發動貿易戰,改革多邊國際組織的倡議也更容易獲得歐盟和日本的支持。

發達國家在許多國際條約中要承擔的義務遠遠超過發展中國家。例如在應對氣候變化的里程碑協議《京都議定書》中,發達國家有強制的減少温室氣體排放目標,而發展中國家則沒有。
發達國家在許多國際條約中要承擔的義務遠遠超過發展中國家。例如在應對氣候變化的里程碑協議《京都議定書》中,發達國家有強制的減少温室氣體排放目標,而發展中國家則沒有。

為什麼中國堅持要做「發展中國家」?

「發展中國家」這個名詞的政治意義,也遠遠大過其實用價值。

既然中國並沒有享受到什麼優惠,為什麼還要努力保留發展中國家這頂帽子?私下裏,一些中國官員透露出來的態度是,只要中國能夠保留發展中國家這個身份,其他都可以談——這不免令人好奇。

一種解釋是,雖然發展中國家這個身份在WTO已經對中國沒有實質意義,但在其他國際組織和條約中仍然重要。發達國家在許多國際條約中要承擔的義務遠遠超過發展中國家。例如在應對氣候變化的里程碑協議《京都議定書》中,發達國家有強制的減少温室氣體排放目標,而發展中國家則沒有。其理論根據,便是與 WTO 十分類似的「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 (Common But Differentiated Responsibilities)。減排意味着大量資源投入,是短期內的經濟負擔。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當前沒有任何強制減排的義務,但如果在 WTO 中「升格」,就很難保證不產生連鎖反應,在其他國際條約中面臨大量的發達國家義務。

除此之外,「發展中國家」這個名詞的政治意義,也遠遠大過其實用價值。

中國的「發展中國家」身份,最早還要上溯到 「第三世界」這個概念。如今人們似乎都已經默認了中國是「第三世界」國家(至少曾經是)。但按照最初「三個世界」的意識形態分類,共產主義陣營的中國應該屬於「第二世界」才對。中國是什麼時候變成「第三世界」的?

中國自我認定為第三世界,最早發生在70年代。中蘇分裂後,中國調整「一邊倒」的外交方針,開始尋求新的國際定位。1974年,毛澤東在會見贊比亞總統卡翁達時說: 「我看美國、蘇聯是第一世界。中間派,日本、歐洲、澳大利亞、加拿大,是第二世界。咱們是第三世界。」 中國自此正式以「第三世界」國家自居。而毛澤東這個分類法的依據,既不是意識形態,也不是經濟水平,而是權力分配:單極世界/兩極世界/多極世界。「多極世界」是主宰今日中國外交政策和國際關係的世界觀,而中國所處的這一極,就是發展中國家。而中國論證自身發展模式的合理性,需要證明「中國模式」在世界範圍內的普遍使用。正如官方文宣所說:「中國的成功證明,西方模式不是唯一的選擇,西式制度不是唯一的方案,資本主義道路不是人類通往現代化的唯一道路。」

人權常常是中國在國際秩序輸出中的弱點。如果說「中國模式」的經濟邏輯尚有一定吸引力的話,所謂「中國夢」背後的道德和價值吸引力,仍然幾近空白。而「發展中國家」的身份,則為中國提供了一個難得的人權理論支撐。1986年聯合國《發展權利宣言》將發展權利定義為「不可剝奪的人權」,這當然不是說發展權是人權的唯一內容,但卻很方便地成為了中國人權論述的重要論點。緊緊抓住「發展權」這一項政治權利,將經濟績效上升為道德正義,就成為了一種非常現實的選項。如人民日報以下這段論述

「發展是人類社會永恆的主題。聯合國《發展權利宣言》確認發展權利是一項不可剝奪的人權。作為一個擁有十三億多人口的世界最大發展中國家,發展是解決中國所有問題的關鍵,也是中國共產黨執政興國的第一要務。中國堅持把人權的普遍性原則同本國實際相結合,堅持生存權和發展權是首要的基本人權。」(習近平《致「紀念〈發展權利宣言〉通過三十週年國際研討會」的賀信》,2016年12月4日)

要證明「中國模式」的適用性,中國必須保持發展中國家的定位。如果中國升級為「發達國家」,那麼中國要解決的問題,就從全世界大多數發達國家的問題,變成了全世界少數的發達國家問題,實用性和吸引力大大降低。而且,發達國家的問題大部分是所謂「資本主義問題」——中國要麼承認自己走的是資本主義道路,要麼被迫對資本主義發起正面挑戰。對於當前的中國來說,兩者顯然都不可行。

而在國際秩序之外,丟掉「發展中國家」這頂帽子,也將牽動許多國內的敏感神經。從憲法到執政黨,今天的中國依然理論上是一個共產主義/社會主義國家。然而中國可以長時間避免「姓資姓社」的爭論,允許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生產方式並且允許私有制,靠的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一意識形態補丁。按照官方理論,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意味着生產力不發達,而正是因為中國「長期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才有存在的合理性。而一旦「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定位發生改變,中國變成了一個發達國家,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還有存在的必要嗎?還應該允許私有制和市場經濟嗎?這就會變成一個棘手的問題。

不要以為這只是一個理論問題。

不要以為這只是一個理論問題。2018年底,民營企業因為信貸緊縮而普遍面臨巨大生存壓力之時,輿論場裏突然跳出一個不知什麼來頭的吳小平,發表了著名的「私營經濟離場」論。其言論之直白,時機之敏感,身份之神秘,一時引發巨大政治猜想,甚至造成不少民營企業家的恐慌。「吳小平」們的核心邏輯是,私有制在中國通向社會主義的道路上,只是暫時性的工具,終究有一天要離場,而現在離場的時刻已經到來了。此後,但凡有風吹草動——如馬雲退休、國企收購民企,總有人要擔心這是新一輪「公私合營」的開始。企業家信心動搖直接導致經濟不穩,最後習近平需要以中國共產黨總書記的身份來舉行一場「民營企業家座談會」,才暫時穩住了信心一旦中國對外宣布已經成為「發達國家」,上述場景恐怕又要再來一次。

中國的發展中國家之辯:不是我在哪裏,而是我要去哪裏

在可見的未來,中國還都會選擇做一個非常特別的「發展中國家」。

中國有這個世界近六分之一人口和經濟活動。這樣的規模也就意味着,任何以「平均國家」作為潛在應用對象的國家分類法,面對中國時,都會顯得笨拙。「發展中國家」—「發達國家」這樣的簡單兩分法,在技術上很難描述中國的現狀。

有人可能覺的,中美這一輪「發展中國家」口水戰,是進入了「什麼是平等」這個古老的哲學議題,因此很難有什麼明確的結論。其實不然,「發展中國家」這個名稱定位對於中國來說有相當明確的路徑指向,不僅僅是一個對於事實和現狀的描述。其作用並不限於回答「我在哪裏」,而暗含着意願和取向,是「我要去哪裏」的問題。

中國需要緊緊抓住發展中國家這頂或許並不怎麼合適的帽子,是因為這個身份有利於中國對外輸出秩序,制定規則,給「中國模式」提供了上升的空間。這個身份也維持了國內「不爭論」的狀態,讓中國在意底牢結和經濟規律之間,得以繼續保持平衡。以此觀之,在可見的未來,中國還都會選擇做一個非常特別的「發展中國家」。

(楊路,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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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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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大大能加強解讀一下嗎?各自的問題具體來講是什麼呢?
    如果中國升級為「發達國家」,那麼中國要解決的問題,就從全世界大多數發達國家的問題,變成了全世界少數的發達國家問題,實用性和吸引力大大降低

  2. “才暂时稳住了信心一旦中国对外宣布已经成为“发达国家” “少了个标点?

  3. 个人认为,文章还是比较客观和有一定道理的。但是,我觉得分析的角度还不够。评论里面有朋友提出中国的基本盘在内地及中西部地区,我觉得是有一定道理的。中国在地域及人口上的的超大规模,导致了发展很不平衡,并且差异较大。虽然已经在逐步改善,但还是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来改善。不知作者能否也在文章中加入相关的数据来进行分析呢?

  4. 中国明明比整个欧洲都要大号,单纯的北上广深超高生活水平或者各所谓二线城市还不错的水平都是毫无任何代表性的偏差严重的孤例。一线城市以最宽松的标准统计人口也才一亿人,其中常住人口大概也就是七千万,这是中国人口的5%,每个一线城市的居民对应的是19个非一线城市的居民。更不必说一线城市的户籍人口(享有在住地完整公民权益)只有4200万了,这是3%或者说1/30。
    如果真的要论中国的中位数或者众数水平的话,中国的生活水平是发展中国家的水平这点是显然的。
    何况,真正对发达国家的状况的话,会发现典型的发达国家(西/北欧、美加、澳新、日韩等)有一个很明晰的特征是居民的整体生活水平存在一个很高的底线,即即使你去到这些国家无人问津的小地方也会发现在地的设施建设水平和生活结构等在一个相当的标准上(并不一定是比方说有多全,但举个极端点的例子,一个地方可以只有一家小卖店一个加油站但远更不会是超市学校饭店应有尽有然而建筑漏雨空气污染道路泥泞)。中国远不是这种情况——生活水平最差的地方(而且大量且广泛存在及分布)并不存在这种所谓的底线。
    如果说将一些一线城市市区内户籍人口的生活水准当发展中国家对待是有所优遇的话,那把中国的中位数及以下人口当发达国家对待就是……忽略其苦难的不公平了吧

  5. 很有意思的一篇。说到底还是政治话语的问题

  6. 如果不是發展中那還得了,會給底端人口有加薪的藉口的

  7. 說到這裡,不經常到中國和只從網絡上了解中國的人可能不知道,中國的三、四線城市才是中國的基本盤,也是最真實的中國,而在這些基本盤中的人、文化、理念,都與公民社會相去甚遠,入息中位數也僅有香港的1/5~1/4,生產力和社會運行機制更不用說是落後不知多少的。

  8. 中國模式,說穿了就是權貴經濟模式。一間國家級公司不斷搾取人民的勞動力。中層的人不斷向上爬,一起搾取腳下的人以得到向上爬的許可。但離開這間公司,另尋商機是不許可的。因為為這會損害整家公司的利益。有新的想法但未惠及公司也是不許可的。進入管理層也是不許可的。有改善意見也是不許可的。為什麼?因為這是愛呀。因為不能不愛。

  9. 结合另一片关于扫黑除恶的好文,也能对中国经济现状有个侧面的认识。大家不要被愤怒和戾气冲昏了头脑,要么就把不满化成行动,否则说的再义正严辞,也跟街头巷尾的老大妈碎嘴没什么区别。当年那么多流血牺牲的革命志士,可不是天天哭喊“为什么没人权?”要相信你们自己,要相信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

  10. 发达的国家,发展中的人民。

  11. 中国2018年国民可支配收入中位数为2028元/月,这是发达国家?

  12. 批判中国体制的缺陷是好事。但是目前看来端的读者,很多都因为自以为获取了很多墙外信息,有了自由思想独立人格,反过来对墙内怒气冲冲,仿佛中国大陆已经国将不国,生灵涂炭,每个人都要化身正义的斗士,在线上过过嘴瘾,然后在线下继续享受着中国便利的一面。这些爱国恨党的先驱们,咱们不如讨论一下怎么让中国变成你理想中的国度?大家有没有那么坚定的信念?你要是说中国没有人权,没给你机会去改革,还不是因为害怕?中国曾经伟大的革命者,难道是因为体制给了他们革命的自由?

  13. 中国把自己定位成发展中国家确实有利于统一国内经济优先的发展目标,以及为本国在软性的基础设施(诸如环保,人权)方面的提高争取更长的时间。
    意识形态的讨论也可以有所拖延
    尽管中国在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开始注重大国责任的问题,但是有一些症结也许很难通过经济增长而慢慢消化掉,反而越来越凸显。比如人权问题。

  14. 学长别激动,这篇文章写的非常之好,我是针对“多言”的评论,我最烦这种动不动就提到“执政合理性”的说法,我这么说,不是要站队共产党。相比“多言”的说法,文章里的批评则显得有理有据用此客观恰当,而不是带着感情色彩的骂。

  15. 樓下說什麼都能扯上叢林原則和利益至上,不惡心嗎?真是好笑。
    這篇文既講到定義和標準問題,又講到歷史以及現實政治,很清晰,好文。
    總的來說不要太把官方那些具有道德意味的說辭當回事,道德論述實際是為經濟要求打掩護的。

  16. 🤮🤮🤮什么都能扯上中共执政的问题。这世界本来就是丛林法则,说的好像中国变成民主体制就要把利益拱手相让似的。

  17. 排除理論性的跟名詞詞義與評估標準及其歷史由來脈絡的問題,單純地把「發展中國家」視為一種標籤,其實很可能真的會壓抑到中國國內有道德有文化的階級的上進及他們對社會監督力
    因為不夠「發達」,所以不得不諒解其他人的無德、好利,最後劣幣逐良幣,還愈來愈大聲
    更改是一件難事,但單純地想像一下,被歸類為「發達國家」時,中國部份人口或許真的能表現出符合此標籤的面貌,並改善當前社會的逐利過甚的局面,發展出新的道德精神
    當然,這可能是件危險的事。畢竟在中國,有時不是人民不想上進,而是國家出於自己目的不讓這種事發生,維持對它有利的「標籤」也是一種手段

  18. 想起任正非說的那句「中國可是對人家有承諾的」(加入WTO後)。一面,堅持發展中國家身份加入貿易協會,獲取最大利益,一面,等強大到中國經濟左右全球,是否履行承諾,又有誰能左右?
    如果說這是一種契約的失敗,或許是世貿其他成員國的過度樂觀和對中共的不夠瞭解導致的,也不得不說,中共出此下策除了增大中國經濟的整體基數為其執政獲取合法理由外,也為中國經濟遭遇狙擊和產生結構性問題埋下炸彈。
    最後分析很到位,學習。

  19. 想起了前些年柴静的片子拍出来后,她访谈一个科学家的片子也被翻了出来。
    “中国是一个负责任的大国。”“中国正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现行所有政治教材、教辅全都可以倒着看了。
    这个民族真的有出路吗?几乎不管何时何地都只想着眼前这点利益,子孙后代怎么样它真的有去考虑吗?

  20. 中国的贫富差距正在扩大…
    如果仅以亲身的体验来断定中国是发展中国家或者不是,那么就难免会受到“幸存者偏差”的误导。

  21. 有头发边个想做癞痢?

  22. 很有趣的說法。
    一個一邊用錢用勢壓人一邊又說自己是發展中國家,夠無恥。

  23. 哈哈哈……收到了来自未来的文章……不过这个日期居然是手动输入的也是令人惊奇……阿端的后端工程师还要努力惹……

  24. 小编,今天日期是23号还是25号?

  25. 这有什么可争议的,中国就是发展中国家。最朴素的方法就是问问身边的朋友。

  26. 才暂时稳住了信心一旦中国对外宣布已经成为“发展中国家”,上述场景恐怕又要再来一次。
    应该是“发达国家”吧。

    1. 感謝提醒,已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