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最後的時刻到了
我沒有留下遺囑
只留下筆,給我的母親
我並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裏,
我只想做一個人。
寧靜的地平線
分開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選擇天空
決不跪在地上
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
好阻擋自由的風
從星星的彈孔中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北島〈宣告──獻給遇羅克〉
相較於《第三人》,同樣濃筆細究她出生的此島此城,胡晴舫在《群島》中展現了異常詩意的一面,除了引用北島的詩,小說中的人物更個個帶有某種不盡務實的爛漫──這份天真興許來自生存本身的孤獨,以及對於同類連結的嚮往,然而,從社會之島至個體之島,當相隔彼此的海域成為編碼後的網路資訊浪波,當人與人既緊密相繫同時孤深隔絕,在全球化的時代,身為一座島或活在一座島,我們該如何面對生命中無可避免的空茫浪蕩?
沒有英雄的年代裏
在臉書時代,人人都可以是英雄,這也意味著──這時代裡已然無英雄。從臉書崛起後,我們讀到許多作家將自己臉書上的發文集結付梓,然而胡晴舫的《群島》卻如一把匕首,從外圍的動態發文好友按讚,直接戳入網路時代的心臟──網路汪洋何其廣闊,而一名寫作者欲處理此主體的企圖與力氣,該從何處萌生?
厚厚一本小說,胡晴舫僅花了兩年即完成初稿,「我一開始就知道,寫這本書可能會引發某些質疑,例如有人會指謫我其實不懂網路,或這本書出手太早了,因為網路現象還在隨時隨地發生變化,說臉書已經過時了,現在流行的是推特跟IG,所以寫完之後,我並不打算出版。」胡晴舫說,如果執著細節,就無法達致她想完成的目標,「我真正想做的是探討人類生命的本質。」
「最初提筆的動機,只是因為大家都在談世代斷裂,但我覺得代溝始終存在著,不是今天才發生,為何如今世代之間變得更加劇烈對立?我覺得這是網路造成的。」胡晴舫認為,世代二字不過是簡化她人的便利法門,「我從小就討厭人家說某人是幾年級生、甚麼星座,所以這個人一定如何如何。這種標籤化、簡化他人內在宇宙的論述極不可取。我想,每個人皆是複雜的存在體,所以世代的問題不能只化約為年級標籤。」
《群島》描繪了大量網路時代(尤其是臉書)中所搬演的各種社會現象與眾生哀樂,筆觸切膚仿若小說中人便近在你臉畔,輕湊著你訴說其生活裡的悲憂與平庸,但胡晴舫認為,《群島》的重點並非著眼於臉書本身,而是當代社會中公領域及私領域間的關係消長、群眾力量的快速聚散,以及情感溝通的巨幅改變,「作為文學人,我最大的好奇跟關注依然集中於人類溝通情感的方式,這是我們想像世界的方式──對未來的想像、對生命的想像,都來自於情感。我在小說中處理這類題材時,當然必須注意當今人們溝通情感的方式已然改變了,最大的變化是網路跟手機社交軟體的發明;我甚至覺得,當代所有政治、社會運動,都是因為我們伸手去觸摸、奔向對方的路徑已徹底不同,我們對彼此的期待也完全不一樣。」
「我是一九六九年出生的,那一年網路發明、人類登月,而幾個與我同齡的作家例如邱妙津、李維菁如今都走了,這使我懷著某種倖存者的自覺。我們這一代當年被標籤成『X世代』,因為大家不知道我們這代人會長成甚麼樣子?我們甫出生世界便開始超快速地變化旋轉,我小時候經歷過戒嚴時期,長大後臺灣發生野百合運動,還有世界冷戰結束、手機興起、千禧年來臨──我三十多歲時就被人家看作長輩,但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夠老也不夠年輕,我生活過太多地方,覺得自己很像一條狗,走過異國或家鄉的街道時,這世界彷彿與我共存但又無視我的存在──如果真的有『世代』這件事,我們這代人便像身處夾層中,最終甚麼都不是。」
對生存意義的反覆挖掘,使胡晴舫回歸原點開始思索:我為何在此?我為何活著?「因為我是臺灣人,所以我很早就必須思考我為甚麼在這裡?我跟其他人是否有同樣的生存權利?」胡晴舫認為,每個寫作者都有核心主題,而她一輩子反抗於單一身分認同、標籤化、偏見與歧視,為此,她幾乎用盡全力投身於『跨界』的實踐,從國族的邊境到創作的邊界,以及身體與精神的極界,「我一直思考著何謂『常人』?集體與個人之間的關係,大概是我最關切的事之一,這是網路之所以讓我著迷的原因:上網便能輕易看見,群眾的力量是如何被召集、運用,群眾帶來美好的的希望、創造的自由,但是否也像暴風雨掃過真實的生活,使你成為荒蕪中的一小枚碎片。我覺得這值得觀察,而且必須被觀察。而文學尤其不可於此缺席,因為文學最終必須回到人性,去直觀並思索每個時代的問題。」
在眾聲喧嘩中尋找純淨音
《群島》中的莉蓮身上帶有許多臺灣年輕族群的特徵:既憤世又犬儒,既貧窮又懷才不遇,而她的情人李憲宏正是台北市資產階級的典型化身。他倆的差異與代溝,彷彿也帶有某種階級對比?對此,胡晴舫答得舉重若輕,「我要處理的並不是整個臺灣,我想要寫的題材類似某種『臺北三部曲』,而莉蓮住的頂樓加蓋本來就是臺北這座城市的特有產物。小說家的責任是讓每個角色自行說話,並希望讀者透過聽取並觀察角色人物之間的互動,去思考某些問題。」胡晴舫說,階級是太大的問題,她不能一兩句話簡而論之,僅能回到小說本身去探索,「例如阿榮這個角色告訴我們:萬事萬物都有生存的條件,而生而為人,有沒有權利與權力去活成自己想活的樣子?」最後,胡晴舫還是禁不住稍事評論了臺灣的階級問題,「現在臺灣社會中的許多焦慮,集中於階級流動的停滯──以前拿到學位,就可以找到好工作,但學位無用論由來已久,若底層階級想往上流動,應該要憑藉甚麼?階級或許是難免存在的社會現象,我們必須討論的是:階級如何能流動?譬如說教育,以前教育是由下往上爬的階級途徑,若教育全面商品化,便只剩下富人才購買得起,因此教育與資訊的普及化依然十分關鍵。」
小說中眾多角色同時出場:莉蓮、李憲宏、阿傑、王艾菲、瓊瓊、戰斧、阿榮、西西……這些人物同時平等地獲得作者的愛意,與某一部分的血肉人性,「我是臺北中產階級的小孩,我清楚臺北是一座中產性格極重的城市,小說沒出版多久,幾乎每個人都問我我最喜歡哪個角色,作者不可能回答這個問題,我只能說,當然,每個角色都有一點我的影子,我把我的性格一點一點拆給這些角色;比如說王艾菲──她活得如此乾淨爽脆,她的體內也有一點點我的存在;然而,關於生命態度,我恐怕更像阿傑,非常隨波逐流,命運將我帶往何處,我就跟著走。多年前我讀到柯慈《麥可.K的生命與時代》,我馬上非常認同書中那個非洲人的生命態度,活得像一頭非洲的動物,土地給我甚麼我就喫甚麼,腦中沒有疆界與地圖,這也是為何寫作對我來說這麼重要──因為在文學中我是自由的,我就是一名非洲人。」
回視現實,近年的香港街頭運動風起雲湧,從雨傘革命到反送中抗爭,社群網路發揮了驚人的群眾集結力量,數十萬人連續數次集結上街;而臺灣三一八學運亦有相似處。網路資訊傳播的即時性似乎確實發揮了某種實質作用,彷彿也意味著現今「想像的共同體」已從傳統的紙媒轉移至網路,即時動態與發文塑造了新的社群認同與群體想像。雖先前已稍微談論過網路群眾力量的美好的殘忍,但再深入社群的內容與精神,胡晴舫轉而銳利起來,「我不相信偶像崇拜,也不相信造神運動,社會運動裡有太多的造神與偶像,以及世代話語權的明爭暗奪──作為一名寫作者,我會提防任何形式的權力。我明白社群讓人不致陷入孤獨,甚至能找到需要的對象,但回到文學,寫作者終究需要探索人類生命的終極本質──所有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我相信過去都曾經發生過了──比如說戀愛,比如說代溝,比如說革命──不管《群島》寫甚麼題材,而這正是文學必須要做的──在所有雜音中找到最純淨的追求,去探問人類希望得到甚麼?我們如何定義幸福?畢竟年齡不能保證智慧,年輕也不能代表純真,每個人終究需要為各自的靈魂負責。每個靈魂都需要自行去走一次路,也許最後繞了一圈不得不回到原點,但畢竟得去走,而文學就是在記錄這些生命的軌跡。」
世上只有寫作使我快樂
也許已有部分讀者知曉:《群島》原本名喚《斷崖》。「斷崖與斷崖之間是沒有連結的,但若網路是海,則所有島嶼的根都是紮在地球上的。」後記中,胡晴舫提及十七世紀英國玄學派詩人John Donne的名句「No man is an island」,而《群島》中的每個角色似乎是各自獨立的島嶼,但其水面之下卻是根纏絲連、無法切割──「島」在小說中可指家國形喻,更似當代社會中每個個體的生存處境,將這一眾「群島」間聯繫不孤的拉力究竟是甚麼?
「我活到這個年紀,生命已經為我開了很多扇窗,讓我見識不同種族、見識高山、草原、城市、街道,也聽見各式各樣的眾音紛沓、嘗試過理解各種相反或相似的念頭,傾聽若干不相關、甚或對立、分裂的聲音──這一切讓我明瞭:眾生萬物都有生存的權益,所以我開始思考,我們如何必得一同生活下去的問題,我當然鼓勵每個人一起找到彼此共存的方法。」
從《旅人》、《懸浮》、《無名者》……胡晴舫以字為舟,流游於一座座城市及島嶼;而《群島》則切切實實地描述著臺灣這座海島上發生的人事哀樂,在城市與家島之間,胡晴舫自言,小說寫起來倒是沒甚麼不一樣,「從以前到現在,我的寫作本質並沒有改變──這也是我很排拒臺灣當下流行的文學標籤的原因之一,粗糙的分類法容易忽略了一個人生命的複雜性;許多書寫自然的作者,難道不是住在市區、敲著筆電嗎?真實生活的面向是多元的,且時時在尋找一個平衡,我們需要洗衣機,也需要眺望一棵綠樹。」
談及慾望與快樂之間的距離,胡晴舫爽脆地說:慾望簡單,快樂卻複雜而痛苦。「為何我們一直談論快樂的定義?因為快樂很困難──快樂包括了痛苦、失落、挫敗與灰心喪志,但又是那麼甜美誘人──所以寫小說讓我非常快樂,我覺得創作者就像舞者,當她登臺,她就是全世界──我猜每個創作者都是這樣想的吧?我在生活裡做任何事情,包括付帳單、買菜、工作、看書,最終目的都是為了換取寫作的空間,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唯有寫作使我覺得快樂、無畏而自由。」
“搬演”應改為“上演”
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