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雲飛的微信號由1989-06-04這組數字組成,早前換過手機號碼,尾號仍是8964。在朋友圈內,他自稱為「陳犯雲飛」,附註解釋身分是「尋釁滋事犯」(被授予「一級最危險罪犯」囚銜),2015年清明節前夕,他與一批維權人士在四川成都為兩名死難者掃墓,回程途中,遭近百名警察圍堵,他其後被以尋釁滋事罪起訴,判處有期徒刑4年,期間屢受酷刑。
今年3月25日,陳雲飛終於出獄,沒幾天,他又為死難者掃墓去了。「我們朋友被抓了,擔心萬一沒有人去,我還是悄悄地去了。」他帶著濃濃的四川口音,在電話裡頭對著記者這樣說。「沒有什麼害怕的,因為紀念自己的同胞。該做的事還是要做。」
事實上,這陣子的四川早已一片風聲鶴唳,「六四酒案」拖拉3年,終在4月判決,四人因在微信公開銷售寫上「銘記八酒六四」、並附以王維林身擋坦克圖的紀念酒,分別被判3年至3年半;至5月,當地獨立電影製作人鄧傳彬將該酒瓶圖片上傳至Twitter,其後刪帖但在凌晨被國保帶走拘留,兩案罪名同樣是尋釁滋事。
致電找陳雲飛,他一口爽快答應受訪。反而是記者遲疑,先後幾次跟他確定意願,真的沒問題嗎?他每次也語氣篤定,「說真話無所謂」,「如果我們恐懼,他們的目的就達成」,「我不想坐牢,但前提我守了法,他要是這樣搞,我就當成榮耀。」
剛過去的星期一(5月27日),陳雲飛轉發「天安門母親」的受訪視頻給網友,手機及電話卡隨即被扣。30年前,他是學生,在北京活下來了。早年曾在報章刊登「向堅強的64遇難者母親致敬!」的廣告,今年的6月4日,陳雲飛已知規定不准出門,計劃待在家裡給良心犯家屬發一封價值89.64元的紅包,非指定的對象則發6.4元。這就是他紀念六四的方式。
一、我心中的紫陽情結
1989年,陳雲飛21歲,是個北京農業大學畜牧系(現為中國農業大學)大三學生,校內氣氛其實不怎麼關心政治。但此前,他在圖書館看過《河殤》、《走向走來》,思想受衝擊。學運爆發,他去了遊行,還參與絕食,待至第六天,身體受不了就送院。
「也沒有害怕,因為沒有想到會這樣,人民警察、軍隊怎麼可能對付學生嘛?」
一直流傳這樣的一個情節,在餓得昏迷之際,趙紫陽的政治秘書鮑彤撫摸著陳雲飛的頭頂說,「孩子,你要活下去啊」。陳雲飛驚訝,不知道這個說法從何而來,他說,5月18日已暈倒入院,而趙紫陽等人翌日才到天安門廣場探望學生。當時陳雲飛已就躺在病床上,電視播放趙的講話,「同學們,我們來得太晚了。對不起同學們了。你們說我們,批評我們,都是應該的⋯⋯」
陳雲飛一直念念不忘這番話。
他身體虛弱,待至5月24日才出院,一直未有重回廣場。至6月3日下午,空氣彌漫著危險的味道,戒嚴部隊要來了,人人也時刻關注最新消息。晚上10點,陳雲飛剛好在學校值班室,接到高自聯的電話說,頤和園有裝甲部隊開始進場,他就跟同學空手就去了擋軍車,「也沒有害怕,因為沒有想到會這樣,人民警察、軍隊怎麼可能對付學生嘛?」怎料現場一片黑,防暴警察拿著警棍劈哩啪啦的打學生,陳雲飛被打個頭破血流,頓時沒了意識,「醒來的時間不記得,去了哪個醫院也不記得。」
清場結束,他休學養傷,政府派來宣傳車,在城內到處宣揚公佈死傷人口約三百。陳雲飛人不在衝突現場,也沒想到會死多少人,聽了就信了。記者反覆追問好幾次,人在北京,總會有些真實見聞吧。他說消息封鎖,人也單純,「我從農村來,沒經歷過文革,不知道會做得那麼洗腦」,故當年也毫不懷疑官方說法。
翌年畢業後,他還安份的抱著「國家培養我」的心情,回到四川的農牧廳工作,怎料內部爭權貪腐,管理一塌糊塗,他待了幾年才離開,轉往農村開自己的養殖場,只靠不時聽聽外地電台接收消息,與外間沒甚聯繫。
一直至2005年1月17日,趙紫陽逝世,重新打開了他的世界。
隔了兩天,陳雲飛才輾轉在一名工人口中得知這個消息,他連夜趕到鎮上的網吧翻牆一下,彼時開始研究趙紫陽的身世,重溯他的歷史,突然深受觸動。「這個人可以拋開他的個人利益、黨派利益、家族利益站出來說話,而我作為老百姓為什麼不能站出來說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開始維權。」
一波又一波的衝擊,自此陸續有來。
二、死難者家屬的義子
翌日一早,陳雲飛来到成都天府廣場,高舉「蒼天,你怎記不得紫陽好?」的橫幅,警方把他強行帶走,監控其活動。至同年4月清明節,他才能趕赴北京拜祭趙紫陽,卻在悼念的留言簿驚見「天安門母親」留言。他首次獲知這個群體,即前往拜訪,與天安門母親發起人之一張先玲。
「孩子走了,為了國家、為了民主走了。那我們就是他們的孩子嘛。」
陳雲飛看到這一群母親為追求真相而搜集的六四死難者名單,「我很傷痛」,他頓感被騙了,被當時的消息封閉了。「我知道死人,但沒有想到那麼多。」他說。
天安門母親還告知他,四川有死難者吳國鋒和肖傑。陳雲飛與吳、肖二人本來不認識的,但都是同一個時間去北京讀書。自此,他開始每年去為他們掃墓,親自上門探望其家人,中秋節又買點月餅去,後來還成為了吳氏父母的義子。
「孩子走了,為了國家、為了民主走了。那我們就是他們的孩子嘛,就當他們是自己的親人在看,然後他們就也把我們當自己的親人了。」陳雲飛感歎道。
那些親屬看到陳雲飛,當面也不說有多生氣悲痛,他說,「如果生氣憤怒,生病了,死了,正好達到某些人的目的」,家人最重要還是保持身體健康,「可以跟更多的人訴說這個事情,他們就是活見證。」
事情不止於此,陳雲飛輾轉得到一名死難者的資料:陳永廷,中央民族學院(現中央民族大學)的學生,當晚在天安門廣場外圍被打死了。他先將資料轉交至天安門母親,又協助聯繫消息來源以便核證。當天安門母親的尋訪成員到了四川,陳雲飛就跟她們說,「我今天能夠活著,是因為當年那些死去的學生、市民替我去死了,所以,我不能苟活著。」
陳永廷,則成為了天安門母親製作的名冊上第202名死難者。
三、把公權力關進籠裡的馴獸師
陳雲飛開始維權了,這些年來獲取很多不同的封號:「民主行為藝術家」、「業餘馴獸師」。問維權方式與理念,他隨即無間斷發表四分鐘演說--「陳式三板斧」。對於公權力,他先來個貼身的形容,「公權力就是猛獸,我們目的就是把權力關進籠子裡。」
是故,陳雲飛就是馴獸師,他詳列具體方式有三,第一式:「我們小時候趕豬,豬跑到籠子外面之後,你想趕他進去,你打他、罵他、踢他,他都不會進去。如果踢屁股,就能歡歡喜喜地把他帶進去。」
「民主運動不一定要在天安門廣場,不一定要在長安街。」
陳雲飛總不會明刀明槍地與政府對著幹,擅長戲謔又幽默的行動。前往示威,他會揹著「為人民服務」的包包,身上會掛上紙牌,附上「溫馨提示」:「公僕,不要向你的人民動粗!」當局剝奪他的出國權,他就為自己的護照和港澳通行證舉辦葬禮。早年經營養殖場,還自稱「陳氏勞改農場」,就當作自己在「勞改」前來滋擾的警察。
看似並無章法,正是中心思想第二點。「不要去爭論,把公權力關進籠子裡,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方法,就像殺豬一樣,有的殺頭,有的殺屁眼。」2015年,陳雲飛因應彭州中石化PX廠導致空氣污染情況嚴重,就特意「開通一條來往成都與工廠的一日遊旅遊攻略」,以展現「黨委政府的豐功偉績」,手法引起關注,他同時也被行政拘留十幾天。
陳雲飛講求,在每一個微小的位置上,「要力所能及地去做」;「民主運動不一定要在天安門廣場,不一定要在長安街,民主運動應該是在每一個有公權力的地方。」結果他總是到處跑,
非正式統計,他已去了超過40個派出所。
維權需要穿川過省,他會搭硬座火車,日常使費能省便省。維權圈子朋友描寫他的文章裡頭,總說有點擔心陳雲飛提出主動請客,亦不想跟著他去維權。因為此人每頓伙食費不超過5塊、每晚住宿列為20元。記者向他求證,他就是笑笑,沒有正面回應,只道住宿可以找當地朋友協助,一般則睡網吧。「很多維權是需要錢,比吃穿更需要錢,那些維權的良心犯等等更需要錢。」他不時為他們送飯,又送上一封89.64元的紅包。
四、我的中國夢
這名馴獸師又補白,「公權力就是猛獸,獅子要是發怒了,它要死人的,那麼你還在跟他頂著幹?危險的時候就退一步。」
話說回來,陳雲飛這個人物開始進入公眾目光,是源於2007年,他在《成都晚報》刊登了一個分類小廣告--「向堅強的64遇難者母親致敬!」事前天安門母親張先玲已勸他不要做,因為估計到會有無辜的犧牲,惟陳雲飛選擇一往無前,「我有自己的堅持,我就堅持表達我的聲音」。報章職員問他64是什麼啊,他就訛稱是礦難,最終避過自我審查,卻躲不過秋後算帳。他被指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處以監視居住半年。
「對我的迫害、毆打、戴脚鏈,就像做數學題,越難越有趣,意義越深遠。」
至2015年,陳雲飛為六四死難者掃墓後被捕,官方以尋釁滋事罪起訴之,判刑4年,還被定為「一級嚴管」的囚犯,期間曾遭受酷刑,諸如長時間罰站、穿約束衣,甚至將手和腳銬在一起,15天才能洗一次澡,還與肝炎和肺結核患者囚禁於同一斗室。監獄不時將其轉監,家人無法探望。好不容易出獄了,陳雲飛又悄悄再去掃墓,還向四川司法部及省監獄管理局提請信息公開,要弄清楚在監獄內措施的司法根據。
上述一切舉措,彷彿與他提倡的「危險退一步」大相逕庭。陳雲飛如此回應,「沒有危險。當然我沒想到他們會那麼對待我,但我覺得,只要沒有要我的命,還是撐住的,還好。」他還帶著笑意,「我快樂啊。我坐監獄,我在裡面也是維權。」他知道,「外人來看,肯定是酷刑,24小時折磨我們,我覺得是磨練自己,的確是很苦的。」但這酷刑,卻是「暴露了他們的法盲,是不守監獄法的,是暴露殘暴的一面。」
他進一步解釋理論,「要感到快樂地去做,不快樂的時候,你不要去做,如果感到鬱悶的時候,就放一放。」
陳雲飛卻好像沒有放一放的時間,被控尋釁滋事之時,他寫了一個法庭陳述,「我的感覺就像孫悟空在煉丹爐中,舒服極了。對我的迫害、毆打、戴脚鏈,就像做數學題,越難越有趣,意義越深遠」。判刑當日,他穿了一身灰白睡衣出席審訊,就是為了方便做「中國夢」,聽到刑期4年,還打出了一個勝利的手勢,理由是判刑太輕。
五、公開事情的維權律師
這一條審訊路,隋牧青是其中一名為他奔相走告的律師,時有探訪陳雲飛,還拍了一張他在獄中的照片,公開其遭受酷刑的情況。陳雲飛說,是他特意挑選的人物,因為對方也有「8964的情節」。
隋牧青當年是中國政法大學法律系學生,他與陳未曾在廣場上相見,但同樣由4月開始參與運動,他向我們訴說清場實況,「一路上全是血,為什麼叫血流成河?它有凹的地方,你就會感覺得到血是在流動的。」隋牧青還被通緝要坐牢,畢業後待過政府機關、企業,主力商業案件,待至2011年認識了另一名維權人士郭飛雄,受其影響才投身維權行列,因此也認識了陳雲飛。
「在法律上,你不需要有多高的水平,就非常容易判別他是無罪的。」隋牧青這樣分析國內的案件,他就說維權律師的價值,反而是「要把這些事情公開,我就要讓社會來評價一下你捉他關他,是不是對的?」他就是把東西都放到微博群上去了,隋牧青說有人或會擔心,事情公開了,在監獄裡頭的人不是更危險嗎?
「不會,其實對發東西的人才有影響,對裡面的人沒有。對裡面的人只有好處。」過程中,陳雲飛在監獄裡頭寫了一堆日記、信件,也有維權案的資料,請隋牧青幫忙帶出去。結果隋牧青被抓住了,看守所都把東西搜出來,還說他擾亂單位辦公秩序,他也一一發到網上去。
發東西的風險確實在發東西的人身上,2016年,隋牧青成了709維權律師之一,半夜被帶走,其後被控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監視居住半年。至2018年2月,他的律師執照被吊銷,處罰決定書還點明了隋牧青為陳雲飛拍照和對外傳遞文件的行為。
「我很遺憾,都是他們法盲警官,亂來的。」陳雲飛知道結果後這樣說。
六、中國修路工
不管怎樣問陳雲飛,他總是圍繞這種快樂的抗爭。「有危險,還是很快樂去做了,不是感到負擔,不要感到負擔。」如此率真純粹,只會在提及家人稍有遲疑,因為陳雲飛不時被人半夜三更帶走,把媽媽嚇到不行,「老媽也得了一些病,很虧欠很虧欠。」現時惟有天天給媽媽做飯,常陪伴對方。
難得母親也理解,不時有人問她:「你們兒子幹什麼工作的?」陳媽媽總是理直氣壯地回答:「我兒子是修路的,哪裡的路不平,他就要去鏟鏟。」
陳雲飛就是這個國家的修路工,曾一同與他協力的朋友卻逐一給抓進去了,這條道路還有未來嗎?他仍然樂觀「並不會被嚇到」,有一種韌性在裡面,「不要去強調結果,民主就是一個果實,它總有瓜熟蒂落的時候,它經歷的時間越長,它結出的果實越成熟越甘美。」
早陣子,陳雲飛打110報警,想要取回監獄沒收了的一件上衣,警員問他的電話尾號是否8964,他說是啊,你知不知道8964什麼事情?你不知道的話,那我給你解釋一下。
陳媽媽也是讓我佩服,這位修路的人查了一下2021年3月又被帶走了。
真的敬佩这些人,反正我是完全没这勇气进监狱,他们真的不容易
四川盆地多奇异人士……
致敬!
你不知道的话,那我给你解释一下......
太佩服抗争方式和心态了,致敬!
幽默抗争,把中共的虚伪面无情地嘲笑,做得好!
向猛士致敬。
是微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