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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聖母院大火現場:「我希望這個孩子還能看看它最後的樣子」

信徒、老人、孩子、情侶、黃背心,所有人都望向濃煙和火焰。


2019年4月15日,法國巴黎聖母院發生嚴重火災,有官員表示火災可能與近日正在進行的翻修工程有關。 攝:Francois Guillot/AFP/Getty Images
2019年4月15日,法國巴黎聖母院發生嚴重火災,有官員表示火災可能與近日正在進行的翻修工程有關。 攝:Francois Guillot/AFP/Getty Images

晚上九點半左右,聖米歇爾天使廣場(La Place Saint Michel)上的人越來越多。天主教聖歌《我祝福你,瑪麗亞》(Je vous salue Marie)從黃昏時響起,一直沒有停下,歌聲迴盪在廣場上:「我祝福你,充滿光輝的瑪麗亞/主與你同在……聖母瑪麗亞,神的母親/在此刻,在我們死去之時/請為我們這些有罪的可憐人祈禱……」人群裏的談話聲細微得幾乎不可聞。

剛剛過去的4月15日是復活節聖周的第一天。從下午六點左右起火,到晚上九點半,已經過去了將近四個小時,原本許多人並不太在意的小火已經從巴黎聖母院的屋頂蔓延開來,濃煙飄向巴黎的天空,燃燒中飛揚而起的灰燼在附近的街道上隨處可見。

我原本在埃菲爾鐵塔附近參加一場新書分享會,聖母院起火之後,看到新聞的讀者出現了一陣騷動,有少數幾人先行離場,活動也提前結束,我搭乘地鐵前往聖母院時,月台廣播已經開始通知部分站台關閉。我在 Odéon 站提前下車,步行前往塞納河邊,達到時這裏已經圍滿人群,無數照片和短視頻被上傳到各個社交網絡,Facebook 和 Instagram 上開始出現從各個角度拍攝的聖母院,畫面裏濃煙滾滾,火舌從屋頂竄起,而火勢在這漫長的見證中越來越大。快到七點時,聖母院附近的幾個地鐵站,如西岱(Cité)站和聖米歇爾(Saint Michel)站,都已經關閉,部分道路也已經不能通車。

2019年4月15日,人們圍觀正在發生火災的巴黎聖母院。
2019年4月15日,人們圍觀正在發生火災的巴黎聖母院。攝:Thomas Samson/AFP/Getty Images

法國總統馬克龍原計劃於當天晚上八點發表電視講話,總結進行了整整三個月的「全國大辯論」。全國辯論被視為馬克龍針對「黃背心」運動的一場政治反擊,總統本人試圖通過這場漫長辯論表現出「舌戰群儒」的形象,不厭其煩地為自己的施政辯護。不過,雖然參與人數已經大幅度減少,黃背心運動還是進行到了第二十二場,馬克龍當天晚上原本也要回應與「黃背心」運動的有關問題。但十九點剛過不久,媒體就得到消息,電視講話推遲了。

傍晚七點半過後,廣場上的人群越來越多,那時天色還沒有暗下來,很多遊客驚訝地看着沖天而起的火舌,警笛聲從各個方向傳來,警察開始在路邊拉起封條,西岱島上的人也已經全部疏散出來。但聖母院正面兩座塔樓後面的火光越來越明亮。

晚上八點左右,已經入春的巴黎天色仍然明亮,聖母院的尖塔在熊熊烈火中傾斜,最終倒塌,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呼,有人開始哭泣。

這時《觀點報》(Le Point)推送了快訊,馬克龍和總理菲利普都到了現場,前總統薩科齊也來了。但大家似乎對他們沒有什麼反應,附近書店的員工 Patrick 下班之後一直留在附近沒有離開,最近巴黎又一次大幅度降温,Patrick 身上還穿着帶書店標誌的制服,外面套了一件厚外套。他說:「他們總會來的,但一點用也沒有。」現場的人們更關心的是,消防車似乎有些不足。周圍開始有人疑惑地問身邊的人,為什麼聖母院的南面始終只能看見一根水柱。

我身旁的年輕男孩把幾張照片發到 Instagram 上,寫了一句「這次的損失讓人太悲傷了」,歎了口氣,把手機放回口袋之後望着聖母院的方向,很長一段時間都一動不動。站在我前面的一對母女,倚靠在一起,母親正在擦眼淚。我問她們聖歌的名字時和她們談了幾句,她們原本要在附近吃晚餐,來到廣場之後就沒有再離開。

九點一刻,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從我們站的地方望過去,是聖母院的西面,是照片和影像中最常見到的正面,那兩座高聳的塔樓後面,紅色的火光仍未消退,煙升騰起來消散進夜色裏,不可追尋了。

人群中有一位個頭不高的老太太,被四周的人群圍得嚴嚴實實,正翻找紙巾時扭頭看見了我,輕聲對我說:「太殘忍了,不是嗎?讓巴黎人眼睜睜看它一點點被燒掉。誰敢相信這是發生在21世紀的事情?」說完她沉默了,又看向聖母院,她自始至終沒有跟着大家一起唱聖歌,我們又變回了陌生人。

還有兩位穿着黃背心的中年男人,在幾乎全是黑灰色大衣的人群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他們手裏拿着啤酒,斜靠在一個變電箱上,神色似乎要比周圍的人來得更淡然一些,甚至有點兒看熱鬧的意味。我離他們不遠,便從人群中擠過去,打過招呼就問他們為什麼穿黃背心,其中一位說不為什麼。另一個笑了笑,說馬克龍也在現場看着這場大火,「這是關於他的預言」。他又補了一句,認為這週六的黃背心會更加憤怒。

2019年4月15日,巴黎聖母院大教堂的屋頂在燃燒。

2019年4月15日,巴黎聖母院大教堂的屋頂在燃燒。攝:Geoffroy Van Der Hasselt/AFP/Getty Images

實際上,最初起火的位置,是位於聖母院後方近期正在進行修繕工程的位置。根據 Franceinfo 的電視直播,巴黎警方在最初的聲明裏認為這場大火是意外事故,或許與這一修繕工程的工人操作不當有關。一段時間以來,聖母院的身軀上鐵架林立,而上週被移開的銅像則逃過一劫。這位身穿黃背心的先生說:「修繕過程花了那麼多錢,結果一把火全燒了,實在讓人憤怒。」另一位接腔道:「看目前這個樣子,他們是一點防火的準備都沒有,總得有人要負起這個責任。」

這個時候的新聞更令人們焦慮:消防員稱仍然不確定是否可以控制住火勢蔓延。有許多家長帶着小孩來到廣場上,附近的地鐵站都已經關閉,他們是從更遠的地方下車走過來的。一位年輕的爸爸把他的兒子抱起來,小男孩直勾勾地盯着夜色中的聖母院,格外安靜,橘紅色的火光仍然照映在兩座塔樓上。這位父親說:「如果它今晚真的要坍塌了,我希望這個孩子還能看看它最後的樣子。」

我在公交車站台附近遇到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他們是索邦大學藝術史專業的碩士生,女生叫 Sarah,她一直捂着自己的嘴,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男生說自己的名字是 Hugo,從小就因為這個名字覺得自己和聖母院有某種聯繫,看見聖母院在眼前燃燒的時候,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窒息感,能感覺到一種「生理性的心痛」,「當然,叫這個名字的人很多,但是自從雨果寫了那本書之後,這個名字就和巴黎聖母院有一些說不清的關聯。」

臨近夜裏十一點時,手機上的《觀點報》和 Franceinfo 都已經推送了新聞,消防局發言人說巴黎聖母院的主結構「大體上保住了」,Sarah 和 Hugo 兩人看到消息,擁抱在一起,人群裏開始陸陸續續傳開新聞信息。十一點鐘,廣場上忽然響起了一陣歡呼和掌聲,聖歌的曲調一下子變得高昂起來。

身旁一位年長的先生,手機屏幕上是一張巴黎聖母院着火前的風景照。他放大來看,搖了搖頭,見我在看他,開口說:「它逃過了兩次世界大戰,居然在這樣一個平凡的星期一毀於一場大火。真是難以置信啊。而且今天是復活節聖周的第一天,發生這樣的事情,實在太讓人難以接受了。」他還說,雖然幾百年來巴黎聖母院一直在修繕,嚴格來說也不是最初的那一座巴黎聖母院,但是當大火這樣燃起,出現一副這毀滅般的畫面,還是讓人「不知所措」。

巴黎聖母院始建於十二世紀下半葉,在1163年到1250年間修建完成。在建成之後八個多世紀的歲月裏,它曾經遭遇許多危機,但無論是法國大革命、巴黎公社起義,還是兩次世界大戰,它都得以保全其身。維克多·雨果1831年出版長篇小說《巴黎聖母院》,使這座教堂聞名天下,也得益於這部小說的成功,Eugène Viollet-le-Duc 才能夠在十九世紀初對其進行了大規模修繕工作,此後百餘年間,世人所見之巴黎聖母院,都是此次修繕的結果。在此次大火中倒塌的尖塔,也是在1831翻修中重建的。嚴格來說,巴黎聖母院也是一艘「忒修斯之船」,在修修補補之中,最初的聖母院似乎已經被替換成了一座新的聖母院,但誰又能說它不是巴黎聖母院呢?

2019年4月15日,人們跪在人行道上,為正在發生火災的巴黎聖母院祈禱。

2019年4月15日,人們跪在人行道上,為正在發生火災的巴黎聖母院祈禱。攝:Eric Feferberg/AFP/Getty Images

人群還沒有散去。聖歌變得輕快而激昂,年輕人開始和朋友說話,手機屏幕的亮光閃爍,廣場上,高處的青銅聖米歇爾天使像雙手高舉,注視着這萬千男女老少。我打開手機,很多巴黎的朋友在 Facebook 上寫了「fluctuat nec mergitur」這句話,這是巴黎的城市格言:「歷經波浪而不沉沒」。

十一點四十分左右,馬克龍回到聖母院附近,法國總理菲利普和巴黎市長Anne Hidalgo也在場。馬克龍神色嚴肅地對媒體發表講話,再次說到「這個夜晚發生的這一切是一場可怕的悲劇」。他提到,當晚有將近500位消防員在現場滅火。他最後說,巴黎聖母院是法蘭西的歷史和文化,所以一定要重建它。《費加羅報》(Le Figaro)的即時新聞推送稱,巴黎聖母院的兩座塔樓和教堂的內部大部分得以保全,但三分之二的屋頂已經損毀——那些屋頂是木結構的,其中有許多從聖母院建造之初便已經存在,此外,玻璃花窗也大部分破裂,但許多珍貴文物,如荊棘桂冠,在早前一些時間已經安全搶救出來。截至寫下這些文字時,根據BBC的報導,人們頗為關心的聖母院西側玫瑰窗安然無恙,聖母院建築的結構部分也未有致命損傷。

廣場上似乎沒有人關心馬克龍說了什麼,一位女士拿着不知道哪裏來的話筒,領着大家剛剛結束一場禱告。禱告結束之後,人群開始重新唱起了聖歌,聲調明顯高了許多,有人爬到變電箱上,許多年輕人去買了啤酒回來,也加入唱歌的行列。

午夜降臨時,我從人群中悄悄離開,走到馬路對面。聖天使像下方的噴泉旁,三三兩兩的年輕人席地而坐,地上有啤酒,還有從附近麥當勞買來的薯條。我和他們打招呼,他們略顯疲憊地回應了我,有個女孩說,她要在廣場上待一整夜:「黑夜裏的聖母院看起來還和過去一樣,不知道天亮時,我看見它破損的模樣會不會哭泣。」我從廣場上離開,往最近的地鐵站走去,經過的幾家酒吧門前座無虛席,還有許多人正在一家烤肉店前排隊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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