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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隱晦再現詭譎時代中的魔幻人生

也許正如電影海報中略顯苦情的那句話所說:電影會幫我們記住,我們和我們的時代。我們有着夢魘般的過去和隱晦不明的未來,似一場人間遊戲,深深淺淺辨不明。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電影劇照。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電影劇照。網上圖片

Werckmeister

刊登於 2019-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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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內容涉及劇透。

2019年4月4日,自立項起就風波不斷的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英文名:The Shadow Play,以下簡稱《風中》)終於如期趕在清明前一天上映,婁燁保留其導演署名權。這部被網友戲稱是「有生之年」可以看到的電影即便已經定檔,也曾在上映一週前遭遇撤檔危機。而且,在剛剛過去的香港國際電影節上,《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連同其幕後紀錄片《夢的背後》也「應片方要求」臨時被取消放映。

片方在「盡全力」解決重重危機之後,影片才得以在內地正式上映,但放映時長較之前在柏林電影節和金馬影展放映的版本都有所縮短。冥冥之中,這部文藝作品跌跌撞撞的誕生過程,正好與它故事中描述的那個時代互為鏡像。

《風中》講述在沿海小鎮上,開發區主任唐奕傑在一場因暴力拆遷導致的官民衝突中離奇喪生,年輕警官楊家棟接手案件後,卻因意外發現紫金置業副總裁連阿雲失蹤案的新線索而身陷囹圄。逃出大陸後,執着追尋真相的楊家棟,將逐步揭開一場橫跨二十載,以墜樓案為源頭牽扯眾官商大人物之間的重重謎團。

權力,歷史和性是婁燁在《風中》向我們展現社會圖景的核心要素,而從現實題材出發追溯過往的目的並非僅僅是讓觀眾重建對官商勾結的想像,它更是直指作為社會個體的我們對於時代 「有意識」的遺忘,讓集體記憶中原本隱匿的文化斷層無處遁形。

影片開始不久,通過航拍追隨幾個年輕人奔跑,累計二十餘個鏡頭完成對城中村內部的注視,然後帶領觀眾踏上爆發衝突的核心區域。這裏聚集了官、警、民、記者等諸多身份的人,隨着被村民撬動的紫金置業商牌的重重墜落,「商」的身份以資本倒台的象徵形式在場。

《風中》取材於廣州城中村冼村拆遷的真實故事,現實中盤踞在村民上方的「告不倒的村官家族」和冼村實業有限公司董事長以及開發商們狼狽為奸,讓居住在「握手樓」裏的村民們成為了中國經濟改革洪流和社會結構變局中這個時代的棄兒棄女。不過在影片中,婁燁對諸如「釘子戶」這樣的邊緣群體着墨不多,相反,他這次嘗試借用官、商、警等不同身份的非邊緣人物,通過他們各自獨特的生命體驗來合力描繪中國的現實。與之前一樣,婁燁摒棄用簡單的是非道德評判自身難保的人們,試圖如實呈現潛藏在人性深處的慾望流動,因為這些才是社會轉型陣痛下個體最誠實的鏡像。

改革的春風一方面讓經濟高速飛奔,一方面又讓人在物慾橫流的世界中迷失了自己。電影中巧用航拍,蒼穹之下鏡頭俯瞰飛馳的轎車,接着跟隨林立的高樓大廈,然後一個急轉彎,切到廣州新城市商區中軸線前突兀的冼村——這裏遍布破陋的窩棚和腐朽的垃圾,滿目瘡痍。作為經濟發展高歌猛進的產物,冼村是富裕物質遮蔽下精神乾涸的象徵:每個人都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園。所以,遊戲人生成為人們生活的常態,紙醉金迷的同時也滑入慾望的深淵,伴隨價值體系的轟然倒下,在肆意的自我放逐中,戀人們之間道不明的感情總是無處安放。

一如影片開篇煙霧沾染的江水那樣黑白不明,詭譎時代下的人物們總是遊曳在真實和幻境之間。在時代烈風襲來之際,任由慾望的雨肆意聚攏,決定了它們各自如浮雲般的命運。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電影劇照。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電影劇照。

影片中最能展現人物內心情感糾葛的場景莫過於「江邊燒屍」。紫金置業房地產大亨姜紫成和昔日戀人林慧在熊熊大火面前,只能接受魔幻現實對他們的無情嘲弄,他們哀悼從此消失的連阿雲,也哀悼身體在世而靈魂去世的他們自己,這一刻像是正式宣告着個體精神世界的土崩瓦解。隨後畫面展現面無表情的工人們摧毀作案工具的場景,工人也成為了殺人滅跡的幫兇,電光火石之間一切罪證化為烏有。

這個場景與同一天發生的城中村衝突相互映照:一天之內,兩次摧毀。一個是摧毀紫金地產副總裁連阿雲的生命,一個是摧毀冼村居民賴以生存的家園,可見詭譎的時代中,無論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命運可能都殊途同歸。

由於存在相似的核心要素,觀影過程中,筆者不禁聯想到榮獲第 54 屆台灣金馬獎三項大獎的影片——《血觀音》。《血觀音》圍繞棠氏集團三代女性的成長,從棠夫人之惡映射台灣政壇與資本勾結的全過程。儘管婁燁的《風中》勝在他總能在手持攝影中,敏鋭捕捉並呈現個體的不幸與傷痛,帶給觀眾身臨其境的極致體驗,但刻畫人物卻不及《血觀音》入骨。《風中》斷裂和跳躍的敘事結構的確為電影增添了幾分懸疑味道,但同時也瓦解了人物形象與流露情緒之間飽滿的張力。

我們熟知婁燁慣用快搖、虛焦、跳轉敘事主體等方式來刻畫人物「強烈活着」的生活狀態,因此,我們記住了以愛為生的余虹、執着尋愛的馬達、為愛玩火的小馬,只是這次,我們難以在群像中尋覓到一個挖掘充分的人物形象。

拿楊家棟警官來說,頑強的精神意志是他抵禦外界「囚牢」最後的屏障,在執着尋找案件真相的同時,他卻輕易主動折斷與小諾之間的愛情枝芽,影片以他舉報小諾是殺害其父的真正凶手作結,卻未展現他作為渴求自由、始終如一個體內心的掙扎。表面上看,主角們行動皆懷動因,也釀成後果,但正如片中唐奕傑與林慧、林慧與楊家棟赤裸的性一樣,他們的行為並不服從角色的內心投射,在情節鋪排上稍顯刻意。更為可惜的是,此次婁燁對於裹挾主體性碎片人物之間的愛慾浮沉語焉不詳,而此前,細緻刻畫人物間迷離的愛情與糾纏的慾望,正是婁燁的長項。

誠然,我們要充分考慮到,《風中》是在審查流程鐐銬下的一個產物,我們甚至分不清哪些是被故意刪減,哪些是出於創作者本意。但仍需反思,人物的扁平化和諸多情節的牽強附會,是否能夠被風格化的攝影和獨特的敘事手法完全遮蔽?在審查的冬天來臨之日,創作者們能否突圍完成一部在敘事和影像都大快人心的佳作?

自由記錄着詭譎時代的婁燁,也終將被時代打上專屬婁燁的烙印。就這個層面而言,創作無自由,也許每個人都無法全身而退,包括婁燁。

不過,在虛擬現實技術的發展蒸蒸日上之時,堅守有攝像機在場的電影方才顯得彌足珍貴;當電影特效統攝的電影整齊劃一邁向「動畫電影」之時,還有電影是立足於「發現、遭遇、揭露和麪對」,這樣的勇氣讓人很難不為之所動。在銀幕上呈現的電影不應是一種視覺奇觀,更不該是自由世界中卻被奴役的藝術形式。

我們應該注意到,當自我審查和閹割的創作者們和觀眾們都逐漸成為時代的一個又一個註腳的時候,還有這麼一雙靜默的拳頭絕不認輸,婁燁毫無疑問是第六代中國電影人的領軍人物。不過弔詭的是,在大陸影迷鍾愛的豆瓣電影網站上,婁燁可見的電影中(不包括被禁在豆瓣毫無蹤跡的《頤和園》)卻沒有一部評分超過8.0的作品,截至目前最新的數據顯示,《風中》豆瓣評分是7.7分。

在對新世界的憧憬中,我們作為中國人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時代裏,又由此遷連出多少慾望和念想,將又會給我們帶來了什麼樣的後果和未來?也許正如電影海報中略顯苦情的那句話所說:電影會幫我們記住,我們和我們的時代。光怪陸離的消費社會下,如同影片中主人公各自蒙上陰影的生命體驗一樣:一場遊戲一場夢。我們有着夢魘般的過去和隱晦不明的未來,似一場人間遊戲,深深淺淺辨不明。面對周遭不斷圍剿上來的黑暗,一盞盞海上燈盞被強行掐滅,孤獨漂流着然後逐漸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事情真的被遺忘了嗎?或者被隱晦地記得。不諂媚,不失語,是婁燁最後的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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