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歲的六娃單身了33年,已經自暴自棄,說自己「找不到妮兒們(方言:女孩)了」。32歲的小北去年從熟人那裏買了一位越南新娘,結婚七個月,新娘就跑了。家庭條件在村裏算是優越的小石,28歲沒結婚,今年春節相了次親,結果遇到了媒婆騙婚,白花了900塊錢(人民幣,下同)。25歲的單身漢小天,婚事本來已經說定,不料女方以他「不是獨生子女」為由,把婚事推掉了。
這些單身漢,來自中國河南一個普通農村——我表叔家就在這裏。村裏戶籍人口有大約1700人,據村裏人估計,25歲以上的未婚男性超過15個。而這樣的境遇在中國大陸農村相當普遍。
早在2007年,中國國家人口發展戰略研究課題組根據出生人口性別比推算,到2020年,20-45歲段人口中的男性會比女性多出約3000萬。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系的劉燕舞博士,結合實地調查和數據估算,中國農村光棍數量在2000萬左右——即使是這個保守估計的數字,已約等於澳大利亞全國人口總數。將這2000萬人口平均到中國68萬個行政村,每個村就有近30個光棍。
這一危機是多種因素的共同產物。在嚴苛的計劃生育政策之下,重男輕女、傳宗接代等思想在農村地區被無限放大,他們利用各種手段生下男孩,致使男女比例失調。當這些男孩長大後,在城鄉經濟差距加大、農村受教育機會流失等結構性問題的作用下,如何解決婚戀問題,成了他們無力面對卻無法逃脫的宿命之問。
即使明知被騙,也不會去找媒人的麻煩
農曆正月底,我到表叔所在的村莊採訪,村裏有些蕭條,大多數中青年男女都出外打工了。村裏的單身漢中,只有六娃一個守在村裏。
「娶不上媳婦兒這事,主要還是個人沒本事。」見到我,他撓著頭說。六娃一米七五左右的個頭,眼睛不大,鼻子挺拔。
六娃小學沒上完,在家裏幹了幾年農活之後,就去外地打工了。不料去年父親突然去世,身為獨子的他,只能留在家裏照顧有精神疾病的母親。
「這些年也不是沒人介紹對象,但你看看我這條件,沒啥存款,在家守著我媽,不能出去賺錢,也不會跟妮兒們說話,上哪兒找媳婦去?就算找到了,人家要彩禮,在縣城買房,我能買得起嗎?」六娃說著,眼睛看向了在院門口來回踱步的母親——她因患精神疾病,每天白天都在院門口來來回回走,連吃飯都會忘記。
村裏經濟條件比較好的單身漢,也沒比六娃好過多少。
表叔隔壁家的小石今年28歲,按說條件不差,家裏房子蓋得寬敞,買了車,彩禮錢也出得起。今年大年初二,有媒人上小石家說親,說鎮上有一個女孩不錯,年齡也合適。小石家的車當時被借走了,表叔就開著自己的麵包車,拉媒婆和小石去鎮上。路上,媒婆說自己也是經了好幾個人的口才知道這個姑娘,所以要再接兩個中間人。這一來二去,小石去相個親,光媒人就有三個。
到了地方,其他人都下車,留小石和女孩在車裏單獨聊天。聊了沒多久,女孩就說,覺得小石還不錯,可以交往,這大過年的,按照禮數,小石得包600塊紅包給她。
小石給了紅包,這次相親就算是成了。後面的事情,就不歸媒人管了。按村裏說媒的規矩,小石還要給每個媒人100塊錢「充電話費」。相了次親,花了小一千塊錢——這在村裏不算小數目——2017年,縣裏農村居民的年均可支配收入,也才9000多塊。
沒承想,到了大年初六,女孩就發短信過來,說小石「不會拍話(方言:聊天)」,不想繼續交往了。這門親事就此夭折。
表叔說,他當時一看「媒婆拐來拐去接人」,就知道十有八九是騙人的,但他是個外人,也不好說什麼。「小石那人就不會跟妮兒們說話,那個女娃,我看就是媒人從縣裏找來的、做那種工作的,上車聊會兒天就賺幾百塊,這活誰不幹?」
不過,即使小石家明知被騙,也不會去找媒人的麻煩,反而要繼續倚仗媒人。
「大過年的,人家說媒是幫你辦好事,事沒成你不能怨人家。」表叔這樣跟我說,「他家要想找媳婦,還是得人家幫你說媒,不管是不是真的,你都得去。」
比起小石,或許另一家的小天會更加憋屈。小天25歲,去年經媒人談好了一門親事,兩家快要商量婚期時,女方突然反悔,說小天「家裏有哥哥,不是獨生子女」,把婚事推掉了。
表叔說,村裏人議論,女方是害怕兩個男孩分家產。「你說這算個啥事?有個哥哥,以後養老負擔還輕一點呢!」
和前面幾位相比,表叔的兒子、我的小表弟,算得上村裏婚戀領域的「頂級選手」了。
小表弟阿源今年20歲,16歲開始到外地打工。2017年,他去了浙江橫店,輾轉於幾個網絡電視劇的劇組,幫忙扛器材,偶爾也當當群演。去年春節,他從劇組帶了一個女朋友回家。女孩是個漂在橫店的小演員,比小表弟大了四歲,會打扮,不是本省人。
「阿源帶了個演員女朋友回來!」村裏人聞訊,紛紛到表叔家裏喝茶,給小表弟遞煙。有人問他:「你去的是啥好地方,能領回來這麼漂亮的小妮兒(方言:女孩)?」
表叔不無驕傲地跟我說:「旁邊那幾家都眼氣(方言:羨慕)得很!」
可是小表弟沒有和那個女朋友走到最後。過年後他決定不再去橫店打工,和那個女生分手了。去年年底,村裏的媒婆又介紹了隔壁村的一個女孩給他,兩家人都很滿意,很快訂了婚。表叔給他們在縣城裏置辦了婚房,今年就結婚。
小表弟年僅20就能得到媒婆的關注,更像是一種特權。
「我在村裏人緣好,他也有個樣子(長相不錯),怪壯實,人家看見這,才上來說媒的,」表叔這樣分析。他沒說出口的話是,他早些年四處奔波打工,攢下來一些錢,最先蓋起了大房子,經濟條件在村裏數一數二。在村裏走著,有鄰居管他叫「王經理」。也正是這樣的條件,讓小表弟在面對稀缺「資源」的競爭中拔得頭籌。
表叔說,村裏和小表弟差不多年紀的,有六個男孩,卻只有三個女孩。這三個女孩現在要麼在外打工,要麼嫁去了外面。村裏比小表弟大幾歲的那群年輕人,男女比例更為懸殊。
我問起表叔,現在村裏結婚,彩禮錢需要多少?
「幾萬的有,十幾萬的也有。彩禮其實都出得起,就算出不起,現在找個媳婦這麼難,四周借一借,咬咬牙也得把婚結了!」
表叔看得透徹:「其實也沒有說家裏真的窮的揭不開鍋的,那幾個娃兒們也不是說歪瓜劣棗。最主要的問題是,現在根本就沒女娃了!」
十年間,一千萬個本該出生的女嬰,憑空「消失」了
表叔還有兩個女兒,可他很少談起。大女兒今年28歲,早已嫁去外地,生了三個孩子。二女兒22歲,經媒人介紹,和鄰村一個男孩結了婚。小表弟是第三胎,表叔表嬸為他繳納了不少超生罰款——只為了要一個男孩。
表叔家繳得起超生罰款,可不是所有家庭都有表叔家的條件。九十年代,是計劃生育政策執行最嚴格的時期。在被重男輕女和傳宗接代思想控制的鄉村,抓住這僅有一次的生育機會生一個男孩,是擺在每一個家庭面前的頭等大事。他們怎麼確保生下來的是男孩?
「啥法兒(方言:什麼辦法)都用!喝藥的,找人算命的……」表叔說。可是真正保險的辦法,還是在產前性別檢查。這樣的檢查雖說被嚴格禁止,但那時候,給醫生塞一個紅包,就能偷偷做檢查——發現是女孩就打掉。
美國學者赫德森和鄧波兒,在2005年出版的《光棍危機:亞洲男性人口過剩的安全啟示》中,結合官方公佈的新生兒性別比和男女出生人數推斷,在1985年至1995年間,中國共有1068萬本該出生的女嬰,憑空「消失」了。
這些被消失的女孩帶來一個顯而易見的後果——性別比例失衡。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的數據顯示,當年鄉村地區15到19歲的男女性別比為110.47:100(國際公認理論值在102-107之間),這個年齡階段,正是如今的農村適婚年紀。情況在進一步惡化,《新京報》整理的數據顯示,2015年,農村地區0-4歲幼兒的男女性別比已經達到122.8:100,男女比例嚴重失衡,其中第三胎的性別比甚至達到146.3:100。
在男女比例還未變得如此懸殊之前,村鎮裏的適齡男女,經由媒人轉介,絕大多數可以在本村或鄰村解決婚姻問題。表叔那一代人,一般是男生20歲、女生18歲,自然會有媒人上門說媒。同村或是周邊村鎮,適婚男女會慢慢走到一起。當計劃生育最嚴厲時期出生的男孩長大以後,這樣微弱的動態平衡,一下子被打破了。
然而,締結婚姻,仍然是擺在每位農村青年面前的頭等大事。社會學者杜平在著作《男工·女工:當代中國農民工的性別、家庭與遷移》中總結道:「儘管貧困剝奪了很多生活的機會,但未能將男性與鄉土社會對他們的性別期待剝離開來。『建房子』和『娶媳婦』依然是他們生活的主要目標。」
在家鄉娶不到媳婦的農村男性,必須在村鎮以外尋找出路。而外出打工之後,很多人卻發現自己的文化水平有限,只能從事一些體力活,在這些行當裏,他們仍然甚少接觸女性。
六娃身邊一直沒有什麼女孩。他在村裏讀小學時,女孩「扳指頭都能數得過來」,後來輟學做農活,更是接觸不到女孩。他去過蘇州、東莞打工,條件不夠,進不了工廠,只能去建築工地,他說那些地方「一個女的都沒有」。
根據中國國家統計局的數據,2013年,農村地區初中生的毛輟學率為15.5%。這意味著,每六個農村初中生,就有一位選擇輟學。小石、六娃,都是中學階段便輟學在家,也經歷了父母雙雙在外打工的留守歲月。在村裏人看來,他們一個「不愛說話」,一個「木訥」,都不擅長與女孩接觸。
我問六娃,如果一直不結婚,會怎麼樣?
「我都單身這麼久了,也都習慣了,」六娃用力嘬了口煙,嘆了口氣說,「但咱中國人都講究個傳宗接代,俺家要是到我這兒斷了咋辦?村裏那些七嘴八舌的,我也受不了啊!」
這些鄉村單身漢,在默默吞下計劃生育政策結出的惡果之外,還要背負傳統思想、教育程度低和家庭經濟條件三重桎梏。而情況很可能會朝向更糟的方向發展。《人民日報海外版》曾引述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陸益龍的分析,指「光棍危機」將加劇天價彩禮、拐賣婦女、買賣婚姻及性犯罪等現象。北京大學教授李建新則在接受中新社採訪時指出,中國已步入老齡化社會,光棍危機將增加社會保障問題的複雜性。此外,男性勞動力過剩將加劇就業市場的競爭,女性在求職過程中遭到的性別歧視,或許會更加嚴重。
待價而沽的女孩和逃跑的越南新娘
與此相對,在農村社會,婚姻依舊是女性被納入社會秩序之中的必經之路。
20歲的一一(化名)是小表弟的同學,在縣裏一家飯店打工,沒有交男朋友。
一一18歲以後,上門說親的人就沒斷過。媒人們介紹的男孩五花八門,都是附近村的。大她五六歲的,她「沒興趣」;跟她差不多大的,她覺得對方「看起來像個小孩」。父母常勸一一「早點回來嫁人」,一一對此一點也不認可,「都是父母和男方在那邊亂著急,他們也不聽聽我們的想法。」
在素來有「彩禮」傳統的中國農村,男多女少的大背景之下,婚姻不可避免地商品化了。單身女性的婚姻選擇,更多掌握在了父母手中。家庭經濟條件出眾的男性,在這場婚配遊戲中佔據了更多話語權。
有女孩敏銳地意識到了懸殊的男女比例帶給她們的潛在風險。豆瓣網上,「你眼中的農村是怎樣的」話題之下,一位農村出身的女生在一篇熱門回應中寫到,村裏的姑娘十來歲的時候,總會有十七八歲的男孩子「故意欺負」她們,行為近乎猥褻,而大人們卻「無知又懶惰」,教育是「不存在的」,因為「村裏高中以上學歷的少的可憐」。村裏很多女孩,只能「純商品一樣聽從父母的安排」,等待嫁入一個好人家,生養女兒成了一種「投資」。
這一切令一一感到抗拒:「(我)當然是想自己談一個呀!最主要是對我好,其他的沒那麼重要。」一一說,和她一起出去打工的女孩,大多有類似的想法,有些找到了男朋友,成功結了婚,就留在了縣市裏。剩下的那些,「幹了幾年就還是被叫回去嫁人了」。
面臨類似境遇的,除了中國農村女孩,還有遠在越南的女性。
近幾年,中國男性單身人口不斷擴大,婚戀需求也隨之暴增,不少人將目光投向了鄰國越南、緬甸和柬埔寨等地,其中以越南人數最多。單身漢們通過婚戀中介,花上十幾萬人民幣,就能娶回一位「越南新娘」。法新社曾調查這個橫跨東南亞多國的婚戀市場,發現其中充斥著人口販賣、綁架搶婚、詐騙等不法行為。
村裏有兩個男人娶了越南新娘,其中就有32歲的小北。
小北的爸爸在市裏打工,媽媽臥病在床。小北在外省打工,一直找不到對象,兩口子快急壞了。他們去年春天聽隔壁村的親戚說,村裏一戶娶了越南新娘的家庭,新娘家裏還有一個女孩,可以介紹給小北。
小北當時還在外地,他媽媽一聽,哪怕走路不方便也要去見那個越南女孩。見後她感覺很滿意,就把女孩帶回家裏,給她看小北的照片,女孩也說願意。女孩在家裏待著,掃地拖地洗碗樣樣都做。小北爸媽看到這些,就算小北本人還沒見過這個女孩,也要直接把婚事定下來。隔壁村的越南新娘既是媒人、也算女方家裏人,按她們的要求,小北家付了12萬過去。
四月份小北回來,兩個人結了婚。婚後一切正常,直到11月的一天,新娘說自己去村口的超市買東西,結果被一輛白車接走,便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小北得知,隔壁村那位越南新娘,也一起逃跑了。
尾聲
過完年,小北又一次南下打工了。那是新娘逃跑後的第五個月,小北的臥室裏依舊掛著當初拍的結婚照。
照片上,小北戴著眼鏡,穿白色西裝,和新娘背靠背坐在草地樣式的佈景板前。新娘穿著白色婚紗,咧嘴笑著。婚紗照下面有兩張大大的海報——上面是兩個可愛的嬰兒。農村很多家庭的臥室裏都掛著嬰兒海報,被視為長輩對新婚夫婦早日「開花結果」的祝福。
小北母親說,他們也不知道,越南新娘是不是被拐賣過來的,只想著新娘一旦懷孕,就不用擔心這些了——就像隔壁村小黑家一樣——他們家娶來的越南新娘不但沒跑,還生下一個男孩。
但小北沒有等到這一天。
觸摸世界的政經脈搏
你觀察時代的可靠伙伴

已是端會員?請 登入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