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世一系的單一民族國家」,是許多人對日本的印象,甚至有不少日本人以此為傲。但回顧歷史,今日我們所稱的日本國,最早源自西元三~四世紀左右形成的「大和朝廷」,勢力範圍為今日的關西一帶。我們所熟悉的日本疆域,則是大和朝廷在一千多年的歲月中擴張版圖的結果。
大日本帝國曾經以多民族共榮的強國自居,但在戰後卻轉而將日本的發展成就,歸因於日本在語言、民族上的單一性與純粹性。1986年,時任日本總理的中曾根康弘公開表示:「美國是多元民族國家,因此教育難以普及,非裔、拉丁裔知識水準低,日本因為是單一民族國家,教育較易普及」,就是其中代表。
而從自古以來從事屠宰、皮革等賤業的部落民、故土被併吞的愛努人、琉球人、戰後定居日本的韓僑、華僑、到近幾十年來移入日本的各國移工、南美日僑等等,都在大和民族自豪的光榮歷史之下,成為影子般的隱形存在。
然而,日本政府日前宣布,根據內閣會議通過的草案,將正式以法律承認北海道的愛努族為原住民族,這等於正式打破了日本單一民族的神話。究竟愛努人是誰?又是如何成為了「日本人」,再重新恢復為「愛努人」?
從「愛努莫西里」到「北海道」
今日所稱的愛努族,其文化約成型於西元十三世紀左右,依居住地尚可分為北海道、樺太(庫頁島)與千島群島等不同的文化圈。和人(愛努人對今日本本州人的稱呼)將愛努稱為「蝦夷」,而在中國古籍中的「骨嵬」,一般認為應是指涉愛努族。在愛努語中,「愛努」為「人」的意思,愛努居住的地區則稱為「愛努莫西里」,意為「人世的靜謐大地」。
愛努人相信在人世之外,另外存在著「靈」(Kamuy)的世界,從自然現象到動植物,無論善惡,萬物皆存在著靈。從建築、服飾、工藝到飲食,都是以對靈的理解為核心。因此「送靈」非常重要,最著名的就是「送熊祭」,捕到熊後,必須慎重地恭送熊靈。若是幼熊,則需豢養至成年後再送熊靈,希望熊靈可以回去宣傳愛努人如何善待自己,招致更多善靈降臨。
位處阿拉斯加、歐亞大陸與日本本州間的愛努族,主要是以鮭魚、鷹、海獅等動物的毛皮或乾貨,跟周邊地區交換米、織品、工藝品等物資。在對外貿易以及防禦上的需求下,開始出現了統治複數部落,管理貿易、獵場、礦藏等事務的首領。
當時和人在愛努莫西里建立了稱為「館」的貿易據點,但也因此產生了許多摩擦。在1456年,有愛努人因刀劍的交易糾紛,遭到和人鐵匠刺殺,因而引發了當時的愛努首領胡奢麻尹(コシャマイン)對和人宣戰。
胡奢麻尹在攻陷大半的和人據點後,於武田家的反擊中被殺,但戰亂仍持續了近一世紀之久,直到1550年,蠣崎季廣與數位愛努首領締結和平條約,劃定雙方疆界後作收。至此雙方仍為對等地位,此後對貿易船隻所課徵的稅收,也是由雙方進行分配。
但到了十七世紀,幕府將對愛努的貿易權利,代替領地封給了松前藩,讓蠣崎家得以壟斷和人與愛努間的貿易管道。之後松前藩更進一步禁止了愛努與西伯利亞、滿洲、朝鮮等地的貿易,在各地設置「商場」,分封家臣為商場的「知行」,規定愛努僅能跟當地商場做生意。
在松前藩的壟斷之下,交易的行情對愛努越來越不利。1669年,愛努首領沙牟奢允(シャクシャイン)號召對不平等貿易不滿的愛努,對松前發起進攻。但裝備火槍,又聯合了反沙牟奢允派愛努的松前藩,成功擊退了沙牟奢允。松前藩隨後擺下鴻門宴,假意和談,在宴席上殺死了沙牟奢允及其他首領。愛努的抵抗,再次以和人的勝利作收。
在戰勝之後,松前藩進一步收緊了對愛努的控制。松前藩所任命的知行,後來陸續將貿易權交由商家承攬,而承包貿易權的商家,則成為當地愛努實質的支配者。愛努需按照當地商家的要求,繳交獵物或漁產,實質上從和人的交易對象,轉變為了受僱勞工。1789年,不堪剝削的愛努人,襲擊了國後、目梨的商家,但旋即被松前藩鎮壓下來。
1869年,明治政府考量經濟利益與對俄國防,決定將愛努莫西里納入治下。當時被內定為開拓判官的,是踏遍愛努莫西里的探險家松浦武四郎。松浦同情愛努人的遭遇,除了要求政府改善愛努人的處境外,並在新行政區名稱的選項中,列入了「北加伊道」(Ho-Kai-Do)。根據松浦記載,「Kai」來自愛努語,意為「生於此地之人」,希望這塊土地的名字,能不忘記愛努。
但最後明治政府沒有接受松浦的意見,失望的松浦辭去官職,「北加伊道」則是參考本州的「東海道」,被命名為音同但字不同的「北海道」。「愛努莫西里」從此,就僅存於愛努人的心中。
成為「不是日本人」的「日本人」
在成為北海道之後,廣大的「無主地」被日本政府分配給和人移民與企業,進行「開拓」。在今日的開拓敘事中,經常強調移民們篳路藍縷的艱辛,以及明治官僚的英明神武。
但實際上,當時許多高官紛紛利用關係取得精華土地或重要產業、特權,大發其財。最後醜聞爆發,震撼日本中央政壇,即便開拓使黑田清隆身為薩摩藩大老,也被迫下台。
在殖民政策下,愛努人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漁場與獵場,生活陷入困境。但現代國家的領土問題,仍對愛努步步進逼。日本跟俄羅斯在1875年簽訂了「千島樺太交換條約」,約定俄羅斯以千島群島跟日本交換樺太島,以解決雙方長年的邊境爭議。
中學時我對喜歡的女生告白,她從窗戶丟出一張紙,上面寫著「你們家是愛努,所以不行」。我回家問父親:「愛努是什麼?」父親一臉凝重,才第一次告訴我,什麼是愛努。
但千島與樺太也都是愛努之地,因此當地的愛努被迫要在日俄當中選擇一方。選擇日籍的樺太愛努,被迫遷移至數百公里以南的石狩,許多人因此死於水土不服。而留在原鄉的千島愛努,由於宗教信仰等文化傾向俄羅斯,亦被強制往南遷至靠近北海道的色丹島,以利同化。而在二戰時,色丹等島被俄羅斯佔領,千島愛努又再次被迫遷徙至北海道東部,流離失所。
日本政府在1898年制定了「舊土人保護法」,提供社福資源、耕地以救濟貧困的愛努。但實際上在幾十年間,資源均已握在和人手中,即便部分地區確實有分給愛努土地,也大多缺乏經濟價值,處分上還受到嚴格管制。
更糟糕的是,在保護的名義下,同化政策被執行得更加徹底,愛努被要求學習日語、改為日本姓名,並禁止愛努傳統生活及習俗,包括捕鮭、獵鹿、紋面、送熊等等。愛努人多半為和人所僱,因應雇主需求,甚至需要遠赴外地工作,往往就此客死異鄉。
當時以北海道大學為首,日本的體質人類學家熱衷於挖掘愛努人遺骨,以證明和人在人種上比愛努人優越,因此有統治愛努的正當性,愛努因天性懶惰等缺陷,是注定要滅絕的民族。而在許多大型博覽會上,愛努人也成為「展示品」供人觀賞。
除了政府殖民同化政策的壓迫外,隨著和人移民漸增,愛努人開始居於少數,而被成為在地社會主流族群的和人所歧視。不僅在就學、求職上遭到差別待遇,在婚姻上更是不利。筆者曾在一場座談會上,聽一位愛努長者講述年輕時的經驗:
中學時我對喜歡的女生告白,她從窗戶丟出一張紙,上面寫著「你們家是愛努,所以不行」。我回家問父親:「愛努是什麼?」父親一臉凝重,才第一次告訴我,什麼是愛努。
既然維持認同反而可能招致國家與社會的壓力,許多愛努選擇隱瞞自己的身份,長者的父親不願告訴小孩自己是愛努,就是出自此一考量。
但即便如愛努、部落民等弱勢族群意圖隱藏身世,在戶籍上也無差異,但在社會上仍可能會被以出身地、姓氏等各種線索挖出背景,一樣難逃歧視。
另一方面,在壓力下的低調自保,也導致了邊緣化的加劇。北海道大學特聘教授佐佐木利和即曾撰文指出,有很長的一段期間,日本人類學家一直不願研究現存的愛努族,因為愛努族不被官方承認為「民族」,學界也認為愛努已被完全和化,因此不被認為有研究價值,更不會有相關的研究預算、職位。
若連學界都不願正視現代日本社會中愛努的存在,也難怪大眾會深信愛努族只存在於歷史當中,日本是個純粹的「單一民族國家」了。
黑暗中的光明:愛努運動者們的軌跡
即便是在黑暗的時代中,仍有愛努人試圖抓住光明。日本在1910-20年代間,興起了一陣被後世稱為「大正民主」的自由浪潮。在北海道開始出現了成為地方議員的愛努人,甚至為了土地問題,發起了赴東京請願的運動。
1923年「愛努神謠集」出版,成為第一本以愛努、日文雙語,記述愛努傳統文化的書籍。作者是一名愛努少女知里幸惠,但幸惠在成書後就因心臟病過世,年僅十九歲。
幸惠的兩個弟弟,隨後均成為知名的愛努語研究者,么弟知里真志保不僅編篡出知名的愛努語字典,更成為第一位愛努人大學教授。在許多愛努人的努力下,即便在戶籍上成為了「日本人」,民族的歷史、語言與文化記憶仍得以流傳於後世。
在二戰後民主化的潮流之下,愛努人在1946年成立了「北海道愛努協會」,致力於保存愛努文化,並倡議日本政府應改善愛努在教育、社福等方面的處境。但由於愛努在當時仍受到社會汙名,因此協會在1961年改名為北海道同胞(ウタリ)協會,持續推動相關改革。
愛努運動所面對的最大困境,首先就是日本政府拒絕承認愛努人是原住民。面對愛努運動或是聯合國各機關的相關詢問、要求,日本政府的標準答案都是「愛努已經完全被同化,不屬於原住民族」。當時的憲法學者也普遍認為,給予愛努特殊待遇,將違反日本憲法的平等原則。
但隨著原住民權利議題在1970年代興起,聯合國在1985年,開始著手原住民權利宣言的調查與起草工作。而同胞協會則在1984年,提出協會版的「愛努法」草案。當中雖未明確提及「原住民」、「原住民權利」,但其內容包括了基本人權、參政、教育、文化、經濟、專責基金與政策機關,可說實質上已提出了原住民權利主張。
在過程當中,愛努也透過參與聯合國的審議,間接對日本政府施壓。1992年同胞協會理事長野村義一,在聯合國發表演說,批判日本政府同化政策對愛努的壓迫,以及長年來對愛努族存在的否定,要求對話以及自治。1994年,知名愛努學者萱野茂當選眾議員,成為首位日本愛努眾議員,更加積極地推動相關法案。
在1996年的日本政府報告中,以不合日本國情與法規為由,明確否定了政治自決、土地、資源返還或補償等權利主張。但仍肯定了改革愛努政策的需要,只是應以務實可行為原則,限定於愛努文化的保存、復興以及社會教育等方面。
在司法方面也有所突破。針對愛努傳統聚居地二風谷地區的水壩開發案,萱野茂對國家提起訴訟,要求撤銷土地徵收許可。札幌地方法院在1997年3月作出判決,雖因水壩已完成,因此駁回原告請求,但法院也明確表示,當初的審查中並未考量工程對原住民族的文化影響,有重大瑕疵,為違法徵收。這是日本法院第一次明確承認愛努族的原住民身份及其權利。
在此一潮流下,日本國會在1997年5月通過了「愛努文化振興法」,用以取代從戰前施行至今的「舊土人保護法」。「愛努」終於擺脫「舊土人」的污名,被國家重新承認其存在。但新法仍遵循報告書的定調,迴避了愛努是否為原住民,是否享有原住民權利等問題,正如法案其名,僅處理文化保存議題。
2007年,聯合國通過了原住民族權利宣言,日本也投下了贊成票。愛努族旋即要求日本應跟上國際水準,承認愛努族為原住民族,並落實原住民權利保障。作為回應,日本國會在2008年通過「要求將愛努族認定為原住民族」決議,但內閣雖因此設置了愛努政策諮詢小組,推動相關調查與討論,仍未正面處理原住民認定與權利問題。
失根的「文化振興」:社經弱勢的惡性循環
從愛努文化振興法到國會決議,讓愛努漸漸擺脫被歧視的污名,開始能夠抬頭挺胸地,在日本社會宣告自身的存在。
北海道大學在2007年成立「愛努暨原住民研究中心」,是第一個以愛努為名的研究機構。2009年,北海道同胞協會將會名改回北海道愛努協會,持續推動語言教學、祭典復興、工藝推廣以及獎學金、社福補助等工作。
但隨著愛努的復興,感受到萬世一系、單一民族神話受到「反日勢力」威脅的日本保守派,也開始展開反制。
由於在明治時期,愛努就被併入日本人戶籍,並未特別註記。在早期不少困苦的和人移民,會將子女交由愛努家庭收養,而一百多年來與和人通婚也相當普遍,再加上歧視讓許多人隱瞞出身,如今要如何認定愛努人,實際上相當困難,一般認為目前愛努族的總人數,約在3~5萬左右。
由於在戶籍上並無獨立分類,因此愛努人的認定,主要是靠政府與愛努協會的調查、登記結果為主,因此成為保守派的攻擊對象。他們認為,「純種」愛努早就已經因為通婚與同化而滅族了,現存的愛努人與愛努協會,只是為了騙取補助而自稱的。更激進的論調則認為,愛努族自古以來就是大和民族的一部分,自始就沒有獨立存在的愛努族。
這些保守運動與反移民、反在日韓僑等運動串連。除了在議會發聲、杯葛預算外,也會以NGO名義前往聯合國,與愛努等人權團體一同參與各種會議、審查,致力於戳破所謂的「反日騙局」。
當然,這些要求原住民族在血統上或生活習慣上必須要「純正」,不然就不算原住民的說法,雖然並不罕見,但實為似是而非。
先不論當初佔領愛努莫西里,同化愛努人的就是和人。民族間的流動與通婚,以及傳統文化、生活方式的流失與轉化,本就是在各民族都會發生的事情。即便涉及國家制度上的資源分配與權利主張時,在技術上不得不討論如何認定民族身份,但並不因此影響民族的存續。
例如和人今日也不再穿著兜檔布,不再騎乘馬匹或搭乘牛車,親族中有外國人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但不會有人因此否定和人的認同,以及大和民族的存在。全世界中有許多人經常吃義大利麵,也不會因此變成義大利人。
這類論調看似客觀,實際上是相當政治性的產物,認為原住民族的認同與文化,必須得到主流社會的想像的承認,但自己的民族認同與文化,卻不需要受到相同的檢驗,這本身就是一種歧視。而在日本,這類說法更成為了保守派捍衛「單一民族論」,否認國內存在其他民族的意識型態利器。
但除了保守派的反撲之外,更大的危機恐怕是年輕一代愛努的民族認同,正在趨向稀薄。根據北海道大學愛努中心在2015年發布的調查報告顯示,雖然如在學校受到霸凌等歧視經驗,仍然相當普遍,但愛努族對自身的觀感,已經是正面(17.1%)、中立(20.7%)多於負面(14.1%)。
但值得憂心的是,在同一題中回答「毫無身為愛努族的意識」的愛努人高達48%,在30歲以下的群體更達到66.8%。
該報告進一步分析,今日愛努族,特別是年輕愛努對自身民族認同的漠然,已經不能僅以直接的社會歧視解釋,而是透過社經因素的中介造成的。首先在時代變遷,以及長期的壓迫與離散下,愛努文化已經漸漸與日常生活疏離,變成需要另外學習的知識、技能。
但是,愛努的社經地位弱勢,往往使他們沒有餘裕投入傳統文化的學習與保存。根據數據顯示,愛努人的平均家戶年所得僅有355.8萬(日圓,下同),僅有北海道平均(473.5萬)的75%,更只及全國平均(537.2萬)的66%。
經濟與教育會互相影響,雖然目前有47.5%的愛努人領取過愛努高中職獎學金,讓愛努人的高中職升學率與全國相差無幾。但到了大學,愛努人的升學率僅有27.1%,遠低於全國的56.2%。而高中職中輟率為12.9%(全國為2.1%),大學中輟率為23.2%(全國為2.7%)。
而放棄學業的理由,則以「經濟無法負擔」(77.6%)與「必須去找工作」(25.2%)為主。顯然並非成績不及,而是受到經濟因素影響。
至此,可以歸結出一個惡性循環:殖民與同化政策讓愛努家庭居於經濟弱勢,而家庭經濟困難導致升學不易,下一代的低學歷又再生產了經濟弱勢。加上在這樣的惡性循環當中,愛努人難有餘裕進行愛努文化、語言的學習,傳統就更加與日常生活疏離,變得僅存在於博物館或觀光行程當中。
如果要根本性地改善愛努族的處境,那麼就不能再拿著平等原則的舊學說當擋箭牌,而必須正視多年來不義政策對愛努造成的傷害,採取一定的積極矯正歧視措施,例如在教育、參政與就業上的保障措施等等。同時也必須著手恢復其傳統領域,或給予適當賠償。
日本政府選擇將愛努政策限定於文化議題,可想見是希望迴避在政治、經濟、社會議題上,與和人間的利益衝突,同時期待以愛努文化發展觀光業。但從上述的調查可以了解到,傳統文化無法脫離社經脈絡而單獨存續。1997年以來的文化政策確有一定成效,扭轉了愛努對自身的負面觀感,也增加了愛努的能見度與資源,但終是治標不治本。
鮭魚與遺骨:遲遲未來的轉型正義
只談文化的愛努政策,除了未能有效解決愛努人的社經困境外,也無力回應愛努人要求轉型正義的呼聲。在文化復興的政策下,不少一度被禁止的傳統祭儀,開始重新舉辦。但愛努的傳統與自然息息相關,為了取得儀式所需的魚、鹿、熊等等,屢屢與現行法規發生摩擦。
在現狀下,若是與官方合作,確實有可能以文化活動名義得到特例許可。也有愛努人選擇依法取得獵槍執照,成為職業或業餘獵人,並在狩獵法規許可的範圍內,盡量維持愛努獵人的傳統作法,例如在狩獵後進行送靈儀式。
但也有愛努人認為,既然承認愛努是愛努莫西里的原住民,打獵捕魚為何需要和人許可?在去年十月,紋別愛努協會的畠山敏會長,就刻意不申請許可,與族人前往河邊要捕捉儀式所需的鮭魚,最後遭到預先得到消息的警力阻止。
畠山會長表示,他希望能凸顯出目前的日本政府,其實並沒有充分保障愛努對自然資源的權利。
除了自然資源之外,另一個衝突點在於對愛努人遺骨的處理問題。如前所述,從一百多年前,就有許多人類學家前往發掘愛努人的墳墓,進行相關研究,發掘工作一直到1970年代才告一段落。
在聯合國原住民族權利宣言第十二條,就提及了國家應設法將持有的原住民遺骨送回原籍。而根據目前的官方調查,約有一千六百具左右的愛努遺骨,被分散收藏在全日本十幾所大學及研究機關,當中一千具左右藏於北海道大學。
當時不只是愛努人,日本學者也從朝鮮等地收集遺骨,作為研究資料。1996年,北海道大學正式將收藏的朝鮮人遺骨還給韓國,並且鄭重道歉。但雖然愛努人從1982年起,就開始針對遺骨問題開始對北大進行抗議,但北大僅返還了零星的幾具遺骨,並在停車場旁整建了一座靈骨塔,讓愛努人得以前來憑弔。
在長年的抗議下,日本政府表示,若是能辨別人別的遺骨,可接受後代子孫申請領回。但大部分的遺骨,只知道被學者挖走時所標註的地點與日期,要特定人別幾乎不可能。
在2014年,幾個部落的愛努長老,以部落集體的名義對北海道大學提告,要求返還從該部落挖走的祖先遺骨。長老們主張,即便無法一一特定人別,部落對該部落的墓地仍有管理權,而且挖走遺骨,也妨礙了原住民的祭儀文化。
最後在法官的促成下,部落與北大達成和解,北大願意分三年,分梯將遺骨返還給各部落,但拒絕任何道歉與賠償。後來各部落也陸續對北大或其他大學提起訴訟,到目前為止均大多是以類似條件和解作收。
在送還遺骨的現場,仍有愛努族人要求北大道歉,但校方人員總是在唸完法官要求的官方聲明後,低頭保持沈默。僅有極少數的研究者,如北大的愛努學者丹菊逸治,以個人身份前往道歉。
在原住民轉型正義的過程中,對於過去歷史不義的道歉與彌補,以及保障自然資源、土地的使用權限,都是不可或缺的。不能捕的鮭魚,與放棄道歉與賠償才要得回的祖先遺骨,代表的正是日本政府刻意擱置、迴避的轉型正義議程。
杯水車薪的「新法」:正義缺席的和解共生
配合2020年東京奧運開幕,日本政府正在努力準備迎接全世界的觀光客,而愛努文化也被視為觀光資源的一環,將在北海道建設名為「民族和解共生空間」(下稱「空間」)的國立博物館,在奧運年盛大開幕,目標為吸引一百萬參觀人次。
而「空間」也被當作愛努新法案的主要亮點,被日本政府推上了檯面。「空間」除了博物館之外,也將設置集中收藏愛努遺骨的設施,在提供愛努人弔祭的同時,也預計持續開放通過倫理審查的研究者使用。
以「民族共生」、「多元社會」為號召的法案,重點除了「空間」的設置與營運外,還包括了媒體廣為報導的,在法律中首次明確承認愛努族為原住民外,以及補助與愛努文化保存、教育普及、觀光產業或國際交流的相關計畫、放寬在傳統儀式上使用山林資源及捕鮭的審查基準等等。
綜觀新法,較舊法確有明顯進步。首先承認愛努為法定原住民,確有重要意義。對於愛努相關的計畫投入預算,並放寬自然資源使用的條件,確實可期待能有助於愛努文化的發展,以及促進主流社會的理解。
但這樣的進步幅度,相較於幾十年來愛努團體與國際上對原住民權利的討論,以及愛努人面對的深刻危機,卻顯得杯水車薪。
首先是新法雖承認愛努族為原住民,但並未承認其原住民「權利」,實質上對參政、社會、經濟、教育等等,早已名列聯合國原住民族權利宣言的各種權利,均隻字未提。愛努人依舊只能等政府給政府願意給的,卻無權向政府要求自己真正需要的,恐難根本改善前述的弱勢處境。
其次,包括「空間」在內,觀光被列入主要的補助項目,希望同時達成經濟成長與愛努文化復興的目標。然而,若將愛努文化作為創造觀光產值的手段,收益是否真的會進到愛努人的口袋,又是否真的有助於復興愛努文化與創造多元社會,尚未看見具體的規劃。
而對於遺骨,在近年的訴訟之後,日本政府仍不願意主動送還、道歉,反而將遺骨集中於政府所管理的「空間」,再加上相關研究仍會持續,這種宣稱「在顧及愛努祭祀需求與尊嚴的前提下,滿足研究需求」的「雙贏」作法,也讓許多愛努人無法接受。
畢竟先人的遺骨,不是為了滿足和人的研究而存在的。就算要合祀出處不明的遺骨,也應由愛努人來做才對。聯合國原住民族權利公約第十二條也明訂,對於處理禮器與遺骨的機制,應由國家與原住民族共同制定。
平心而論,「空間」確實有機會,也應該成為日本政府真摯面對歷史,與愛努達成和解的場館,筆者亦誠心希望如此。目前北海道博物館在研究者們的努力下,已經有許多關於愛努史的介紹,但政府相關的展示空間,均還停留在和人中心的「開拓」論述。再從這次新法的內容,以及對於遺骨的處理方式來看,恐怕難以樂觀。
但從日本政府的角度來說,這次的修法與「空間」的設置,既可對國際宣傳日本對原住民的重視,掩蓋對歷史問題與權利議題的批判,也可賺進一筆奧運觀光財。但實際上日本政府與和人社會,仍舊不需要為過去的錯誤付出任何代價。
另一方面,愛努社群內部對於是要堅持權利主張,還是與政府妥協以換取資源,本就有著路線之爭。在新法之下,「拿人手軟」的一方,即便有所不滿,恐怕也不方便批評政府,而主張堅持原住民權利,追究日本政府歷史責任的一方,恐怕將更加邊緣化。
原住民族的腳步仍未停止
雖然新法案有著諸多問題,但仍無可否認,這是愛努族一點一滴爭取而來的成果。一旦在法律層次承認愛努族為原住民族後,即便日本政府再不情願,日後愛努族對原住民族權利的主張將更有憑有據,聯合國也將加大檢視力道,日本政府遲早需要面對更敏感而根本的歷史責任與社經權利問題。
另一方面,在南方的琉球人也正注視著愛努運動的發展。對曾經建立琉球王國,到現在琉球語仍相當普及的琉球人而言,從被強制併入日本後,也有著一連串從屬與壓迫的苦難歷史。例如琉球人的遺骨,在當時也一樣被日本學者挖走做研究,在去年也仿效愛努族,對京都大學提起訴訟。透過原住民族地位與權利的主張,成為琉球人尋求歷史正義的一個可能選項。
而愛努雖也與日俄間的領土爭議有著歷史上的連結,但琉球的「自決」將牽涉目前更加敏感而關鍵的美軍基地議題。例如在今年二月二十四日的縣民公投中,沖繩縣民以七成的反對票,表明了反對美軍邊野古基地的意志。雖然目前日本政府堅持國防為中央政府權責而無視,但若是「琉球原住民」依據聯合國原住民權利宣言進行公投,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在去年,繼承作為愛努長老的父親,一生致力於愛努文化保存、遺骨以及權利議題的葛野次雄長老訪問台灣,並特地為台灣寫了一段禱詞,禱詞的最後一段如下(由筆者自行翻譯):
神之心意與語言所蘊含之真實,在人世間合而為一。若我們能相互鼓勵,相互扶持,就絕不會遺忘戰爭所造成的悲劇。堅持述說下去吧,我們有著必須傳諸後世的話語。畏之、慎之……
葛野長老所祈願的,不僅是愛努族的自立,還擴及了包括台灣、沖繩、日本、韓國等地在內的世界和平。面對如此艱難的道路,葛野長老所擁有的,僅僅是胸懷同樣志向的朋友,以及對歷史傳承的一份堅持,讓他以及愛努族走到了今天。敬畏天地,互助合作,銘記傳承,薪火不絕。寒冬再長終有時盡,面對全新的時代,生息於北方大地的愛努人,將以足以克服嚴冬的古老智慧,繼續前進。
日本虽然如今已经将自己包装成“既有浪漫神秘的异国风情,又有和你们一样的自由民主”的国家成功贩卖给西方群众,在西方大受欢迎;但实质上仍然有很多极度反动的侧面。虽然相比战前大有进步,但是包括爱奴人在内的日本所存在的各种严酷的不平等和压迫的解决仍然任重而道远。
好文章,值得細讀,之前只有略耳聞愛努二字,並不了解來源跟歷史。
好文章
相較日本政府對愛努轉型正義的冷漠,臺灣原住民肯認運動相對取得較佳的成果。萬世一系的神話壓迫其他族群的生存空間和尊嚴
好文。
好文!我自己对爱努族的遭遇有所耳闻,但是这么全面系统的梳理确实是第一次阅读。稍微偏题推荐下有兴趣的朋友去看看去年播出的<黄金神威>动画,是少有的以爱努族文化为主轴,爱努族少女为女主角的作品。这篇文章里提到的祭熊灵,狩猎传统等等,这部动画里都有详尽的介绍,并且动画本身也是人物性格丰满,情节跌宕起伏,非常好看!我是打算之后有时间还去补一补漫画原作。黄金神威的热播也算是在日本二次元圈掀起了爱努族文化的一股小热潮。这可以说是一种文化交流的可喜现象了,虽然就像文章所说,现实依然残酷。
皇后,不是皇後。這類錯字實在看不下去。難道端傳媒沒有一個人會寫繁體?
知里幸惠跟本就是愛努神轉世
深入的報導,感謝
此篇同之前的無國界海巴瑤族都很精彩深入,發人省思。國籍與國界的存在,到底更多的是限制了人類遷徙與融合的自由,合理化強勢族裔的掠奪、還是加深國與國、人與人之間的敵我意識?台灣原住民的傳統文化與社會結構在歷經漢人來台拓墾、日本殖民、國民政府強勢文化植入的幾百年後蕩然無存,造成的族群傷痛就像破洞的臭氧層是不可逆反的遺憾。風行多年的DNA檢測,意外揭示許多台灣民眾的50%南島民族及2%非亞洲族裔血統,令曾因黨國教育而誤信自身為純粹漢民族我們大感意外,那一半的文化卻早已失根。地理位置讓台灣成為多種族融合的島嶼,這樣的意義在今天應作為一種機緣,讓我們更多地去欣賞、深入暸解各種文化並保存這些無形資產,學習從各族群的角度去思考判斷,真正和諧的社會應該是百花齊放而不是由強勢文化去主導一切。希望能看到更多諸如此類的人類學與人文社會科學的報導。
為了奧運觀光收入,現屆日本政府的舉措偽善。同化政策下的差別待遇(包括部落民,在日外國人等)當中隱藏的歧視目光至今仍陰魂不散。
对喜爱的北海道又多了一些了解,感谢作者!
不說不知,多謝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