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日本人”的日本人:国族神话下的北海道爱努族

日本政府日前正式以法律承认北海道的爱努族为原住民族,等于正式打破了日本“万世一系”、单一民族的神话。究竟爱努人是谁?又是如何成为了“日本人”,再重新恢复为“爱努人”?
2019年2月15日,日本政府在内阁会议通过支援爱奴族的新法案,将正式以法律承认北海道的爱努族为原住民族。
国际 日本

“万世一系的单一民族国家”,是许多人对日本的印象,甚至有不少日本人以此为傲。但回顾历史,今日我们所称的日本国,最早源自西元三~四世纪左右形成的“大和朝廷”,势力范围为今日的关西一带。我们所熟悉的日本疆域,则是大和朝廷在一千多年的岁月中扩张版图的结果。

大日本帝国曾经以多民族共荣的强国自居,但在战后却转而将日本的发展成就,归因于日本在语言、民族上的单一性与纯粹性。1986年,时任日本总理的中曾根康弘公开表示:“美国是多元民族国家,因此教育难以普及,非裔、拉丁裔知识水准低,日本因为是单一民族国家,教育较易普及”,就是其中代表。

而从自古以来从事屠宰、皮革等贱业的部落民、故土被并吞的爱努人、琉球人、战后定居日本的韩侨、华侨、到近几十年来移入日本的各国移工、南美日侨等等,都在大和民族自豪的光荣历史之下,成为影子般的隐形存在。

然而,日本政府日前宣布,根据内阁会议通过的草案,将正式以法律承认北海道的爱努族为原住民族,这等于正式打破了日本单一民族的神话。究竟爱努人是谁?又是如何成为了“日本人”,再重新恢复为“爱努人”?

从“爱努莫西里”到“北海道”

今日所称的爱努族,其文化约成型于西元十三世纪左右,依居住地尚可分为北海道、桦太(库页岛)与千岛群岛等不同的文化圈。和人(爱努人对今日本本州人的称呼)将爱努称为“虾夷”,而在中国古籍中的“骨嵬”,一般认为应是指涉爱努族。在爱努语中,“爱努”为“人”的意思,爱努居住的地区则称为“爱努莫西里”,意为“人世的静谧大地”。

爱努人相信在人世之外,另外存在着“灵”(Kamuy)的世界,从自然现象到动植物,无论善恶,万物皆存在着灵。从建筑、服饰、工艺到饮食,都是以对灵的理解为核心。因此“送灵”非常重要,最著名的就是“送熊祭”,捕到熊后,必须慎重地恭送熊灵。若是幼熊,则需豢养至成年后再送熊灵,希望熊灵可以回去宣传爱努人如何善待自己,招致更多善灵降临。

位处阿拉斯加、欧亚大陆与日本本州间的爱努族,主要是以鲑鱼、鹰、海狮等动物的毛皮或干货,跟周边地区交换米、织品、工艺品等物资。在对外贸易以及防御上的需求下,开始出现了统治复数部落,管理贸易、猎场、矿藏等事务的首领。

当时和人在爱努莫西里建立了称为“馆”的贸易据点,但也因此产生了许多摩擦。在1456年,有爱努人因刀剑的交易纠纷,遭到和人铁匠刺杀,因而引发了当时的爱努首领胡奢麻尹(コシャマイン)对和人宣战。

胡奢麻尹在攻陷大半的和人据点后,于武田家的反击中被杀,但战乱仍持续了近一世纪之久,直到1550年,蛎崎季广与数位爱努首领缔结和平条约,划定双方疆界后作收。至此双方仍为对等地位,此后对贸易船只所课征的税收,也是由双方进行分配。

但到了十七世纪,幕府将对爱努的贸易权利,代替领地封给了松前藩,让蛎崎家得以垄断和人与爱努间的贸易管道。之后松前藩更进一步禁止了爱努与西伯利亚、满洲、朝鲜等地的贸易,在各地设置“商场”,分封家臣为商场的“知行”,规定爱努仅能跟当地商场做生意。

在松前藩的垄断之下,交易的行情对爱努越来越不利。1669年,爱努首领沙牟奢允(シャクシャイン)号召对不平等贸易不满的爱努,对松前发起进攻。但装备火枪,又联合了反沙牟奢允派爱努的松前藩,成功击退了沙牟奢允。松前藩随后摆下鸿门宴,假意和谈,在宴席上杀死了沙牟奢允及其他首领。爱努的抵抗,再次以和人的胜利作收。

在战胜之后,松前藩进一步收紧了对爱努的控制。松前藩所任命的知行,后来陆续将贸易权交由商家承揽,而承包贸易权的商家,则成为当地爱努实质的支配者。爱努需按照当地商家的要求,缴交猎物或渔产,实质上从和人的交易对象,转变为了受雇劳工。1789年,不堪剥削的爱努人,袭击了国后、目梨的商家,但旋即被松前藩镇压下来。

1869年,明治政府考量经济利益与对俄国防,决定将爱努莫西里纳入治下。当时被内定为开拓判官的,是踏遍爱努莫西里的探险家松浦武四郎。松浦同情爱努人的遭遇,除了要求政府改善爱努人的处境外,并在新行政区名称的选项中,列入了“北加伊道”(Ho-Kai-Do)。根据松浦记载,“Kai”来自爱努语,意为“生于此地之人”,希望这块土地的名字,能不忘记爱努。

但最后明治政府没有接受松浦的意见,失望的松浦辞去官职,“北加伊道”则是参考本州的“东海道”,被命名为音同但字不同的“北海道”。“爱努莫西里”从此,就仅存于爱努人的心中。

2018年8月5日,日本的明仁天皇和皇后美智子在北海道札幌市的参加“北海道命名150周年纪念典礼”,并观看爱努族的传统表演。
2018年8月5日,日本的明仁天皇和皇后美智子在北海道札幌市的参加“北海道命名150周年纪念典礼”,并观看爱努族的传统表演。

成为“不是日本人”的“日本人”

在成为北海道之后,广大的“无主地”被日本政府分配给和人移民与企业,进行“开拓”。在今日的开拓叙事中,经常强调移民们筚路蓝缕的艰辛,以及明治官僚的英明神武。

但实际上,当时许多高官纷纷利用关系取得精华土地或重要产业、特权,大发其财。最后丑闻爆发,震撼日本中央政坛,即便开拓使黑田清隆身为萨摩藩大老,也被迫下台。

在殖民政策下,爱努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渔场与猎场,生活陷入困境。但现代国家的领土问题,仍对爱努步步进逼。日本跟俄罗斯在1875年签订了“千岛桦太交换条约”,约定俄罗斯以千岛群岛跟日本交换桦太岛,以解决双方长年的边境争议。

中学时我对喜欢的女生告白,她从窗户丢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你们家是爱努,所以不行”。我回家问父亲:“爱努是什么?”父亲一脸凝重,才第一次告诉我,什么是爱努。

但千岛与桦太也都是爱努之地,因此当地的爱努被迫要在日俄当中选择一方。选择日籍的桦太爱努,被迫迁移至数百公里以南的石狩,许多人因此死于水土不服。而留在原乡的千岛爱努,由于宗教信仰等文化倾向俄罗斯,亦被强制往南迁至靠近北海道的色丹岛,以利同化。而在二战时,色丹等岛被俄罗斯占领,千岛爱努又再次被迫迁徙至北海道东部,流离失所。

日本政府在1898年制定了“旧土人保护法”,提供社福资源、耕地以救济贫困的爱努。但实际上在几十年间,资源均已握在和人手中,即便部分地区确实有分给爱努土地,也大多缺乏经济价值,处分上还受到严格管制。

更糟糕的是,在保护的名义下,同化政策被执行得更加彻底,爱努被要求学习日语、改为日本姓名,并禁止爱努传统生活及习俗,包括捕鲑、猎鹿、纹面、送熊等等。爱努人多半为和人所雇,因应雇主需求,甚至需要远赴外地工作,往往就此客死异乡。

当时以北海道大学为首,日本的体质人类学家热衷于挖掘爱努人遗骨,以证明和人在人种上比爱努人优越,因此有统治爱努的正当性,爱努因天性懒惰等缺陷,是注定要灭绝的民族。而在许多大型博览会上,爱努人也成为“展示品”供人观赏。

除了政府殖民同化政策的压迫外,随着和人移民渐增,爱努人开始居于少数,而被成为在地社会主流族群的和人所歧视。不仅在就学、求职上遭到差别待遇,在婚姻上更是不利。笔者曾在一场座谈会上,听一位爱努长者讲述年轻时的经验:

中学时我对喜欢的女生告白,她从窗户丢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你们家是爱努,所以不行”。我回家问父亲:“爱努是什么?”父亲一脸凝重,才第一次告诉我,什么是爱努。

既然维持认同反而可能招致国家与社会的压力,许多爱努选择隐瞒自己的身份,长者的父亲不愿告诉小孩自己是爱努,就是出自此一考量。

但即便如爱努、部落民等弱势族群意图隐藏身世,在户籍上也无差异,但在社会上仍可能会被以出身地、姓氏等各种线索挖出背景,一样难逃歧视。

另一方面,在压力下的低调自保,也导致了边缘化的加剧。北海道大学特聘教授佐佐木利和即曾撰文指出,有很长的一段期间,日本人类学家一直不愿研究现存的爱努族,因为爱努族不被官方承认为“民族”,学界也认为爱努已被完全和化,因此不被认为有研究价值,更不会有相关的研究预算、职位。

若连学界都不愿正视现代日本社会中爱努的存在,也难怪大众会深信爱努族只存在于历史当中,日本是个纯粹的“单一民族国家”了。

绘于1870年的阿伊奴人的熊祭。
绘于1870年的阿伊奴人的熊祭。

黑暗中的光明:爱努运动者们的轨迹

即便是在黑暗的时代中,仍有爱努人试图抓住光明。日本在1910-20年代间,兴起了一阵被后世称为“大正民主”的自由浪潮。在北海道开始出现了成为地方议员的爱努人,甚至为了土地问题,发起了赴东京请愿的运动。

1923年“爱努神谣集”出版,成为第一本以爱努、日文双语,记述爱努传统文化的书籍。作者是一名爱努少女知里幸惠,但幸惠在成书后就因心脏病过世,年仅十九岁。

幸惠的两个弟弟,随后均成为知名的爱努语研究者,么弟知里真志保不仅编篡出知名的爱努语字典,更成为第一位爱努人大学教授。在许多爱努人的努力下,即便在户籍上成为了“日本人”,民族的历史、语言与文化记忆仍得以流传于后世。

在二战后民主化的潮流之下,爱努人在1946年成立了“北海道爱努协会”,致力于保存爱努文化,并倡议日本政府应改善爱努在教育、社福等方面的处境。但由于爱努在当时仍受到社会污名,因此协会在1961年改名为北海道同胞(ウタリ)协会,持续推动相关改革。

爱努运动所面对的最大困境,首先就是日本政府拒绝承认爱努人是原住民。面对爱努运动或是联合国各机关的相关询问、要求,日本政府的标准答案都是“爱努已经完全被同化,不属于原住民族”。当时的宪法学者也普遍认为,给予爱努特殊待遇,将违反日本宪法的平等原则。

但随着原住民权利议题在1970年代兴起,联合国在1985年,开始着手原住民权利宣言的调查与起草工作。而同胞协会则在1984年,提出协会版的“爱努法”草案。当中虽未明确提及“原住民”、“原住民权利”,但其内容包括了基本人权、参政、教育、文化、经济、专责基金与政策机关,可说实质上已提出了原住民权利主张。

在过程当中,爱努也透过参与联合国的审议,间接对日本政府施压。1992年同胞协会理事长野村义一,在联合国发表演说,批判日本政府同化政策对爱努的压迫,以及长年来对爱努族存在的否定,要求对话以及自治。1994年,知名爱努学者萱野茂当选众议员,成为首位日本爱努众议员,更加积极地推动相关法案。

在1996年的日本政府报告中,以不合日本国情与法规为由,明确否定了政治自决、土地、资源返还或补偿等权利主张。但仍肯定了改革爱努政策的需要,只是应以务实可行为原则,限定于爱努文化的保存、复兴以及社会教育等方面。

在司法方面也有所突破。针对爱努传统聚居地二风谷地区的水坝开发案,萱野茂对国家提起诉讼,要求撤销土地征收许可。札幌地方法院在1997年3月作出判决,虽因水坝已完成,因此驳回原告请求,但法院也明确表示,当初的审查中并未考量工程对原住民族的文化影响,有重大瑕疵,为违法征收。这是日本法院第一次明确承认爱努族的原住民身份及其权利。

在此一潮流下,日本国会在1997年5月通过了“爱努文化振兴法”,用以取代从战前施行至今的“旧土人保护法”。“爱努”终于摆脱“旧土人”的污名,被国家重新承认其存在。但新法仍遵循报告书的定调,回避了爱努是否为原住民,是否享有原住民权利等问题,正如法案其名,仅处理文化保存议题。

2007年,联合国通过了原住民族权利宣言,日本也投下了赞成票。爱努族旋即要求日本应跟上国际水准,承认爱努族为原住民族,并落实原住民权利保障。作为回应,日本国会在2008年通过“要求将爱努族认定为原住民族”决议,但内阁虽因此设置了爱努政策谘询小组,推动相关调查与讨论,仍未正面处理原住民认定与权利问题。

失根的“文化振兴”:社经弱势的恶性循环

从爱努文化振兴法到国会决议,让爱努渐渐摆脱被歧视的污名,开始能够抬头挺胸地,在日本社会宣告自身的存在。

北海道大学在2007年成立“爱努暨原住民研究中心”,是第一个以爱努为名的研究机构。2009年,北海道同胞协会将会名改回北海道爱努协会,持续推动语言教学、祭典复兴、工艺推广以及奖学金、社福补助等工作。

但随着爱努的复兴,感受到万世一系、单一民族神话受到“反日势力”威胁的日本保守派,也开始展开反制。

由于在明治时期,爱努就被并入日本人户籍,并未特别注记。在早期不少困苦的和人移民,会将子女交由爱努家庭收养,而一百多年来与和人通婚也相当普遍,再加上歧视让许多人隐瞒出身,如今要如何认定爱努人,实际上相当困难,一般认为目前爱努族的总人数,约在3~5万左右。

由于在户籍上并无独立分类,因此爱努人的认定,主要是靠政府与爱努协会的调查、登记结果为主,因此成为保守派的攻击对象。他们认为,“纯种”爱努早就已经因为通婚与同化而灭族了,现存的爱努人与爱努协会,只是为了骗取补助而自称的。更激进的论调则认为,爱努族自古以来就是大和民族的一部分,自始就没有独立存在的爱努族。

这些保守运动与反移民、反在日韩侨等运动串连。除了在议会发声、杯葛预算外,也会以NGO名义前往联合国,与爱努等人权团体一同参与各种会议、审查,致力于戳破所谓的“反日骗局”。

当然,这些要求原住民族在血统上或生活习惯上必须要“纯正”,不然就不算原住民的说法,虽然并不罕见,但实为似是而非。

先不论当初占领爱努莫西里,同化爱努人的就是和人。民族间的流动与通婚,以及传统文化、生活方式的流失与转化,本就是在各民族都会发生的事情。即便涉及国家制度上的资源分配与权利主张时,在技术上不得不讨论如何认定民族身份,但并不因此影响民族的存续。

例如和人今日也不再穿着兜档布,不再骑乘马匹或搭乘牛车,亲族中有外国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不会有人因此否定和人的认同,以及大和民族的存在。全世界中有许多人经常吃义大利面,也不会因此变成义大利人。

这类论调看似客观,实际上是相当政治性的产物,认为原住民族的认同与文化,必须得到主流社会的想像的承认,但自己的民族认同与文化,却不需要受到相同的检验,这本身就是一种歧视。而在日本,这类说法更成为了保守派捍卫“单一民族论”,否认国内存在其他民族的意识型态利器。

但除了保守派的反扑之外,更大的危机恐怕是年轻一代爱努的民族认同,正在趋向稀薄。根据北海道大学爱努中心在2015年发布的调查报告显示,虽然如在学校受到霸凌等歧视经验,仍然相当普遍,但爱努族对自身的观感,已经是正面(17.1%)、中立(20.7%)多于负面(14.1%)。

1946年,北海道爱努族村民聚集在一起举行传统的熊灵祭仪式。
1946年,北海道爱努族村民聚集在一起举行传统的熊灵祭仪式。

但值得忧心的是,在同一题中回答“毫无身为爱努族的意识”的爱努人高达48%,在30岁以下的群体更达到66.8%。

该报告进一步分析,今日爱努族,特别是年轻爱努对自身民族认同的漠然,已经不能仅以直接的社会歧视解释,而是透过社经因素的中介造成的。首先在时代变迁,以及长期的压迫与离散下,爱努文化已经渐渐与日常生活疏离,变成需要另外学习的知识、技能。

但是,爱努的社经地位弱势,往往使他们没有余裕投入传统文化的学习与保存。根据数据显示,爱努人的平均家户年所得仅有355.8万(日圆,下同),仅有北海道平均(473.5万)的75%,更只及全国平均(537.2万)的66%。

经济与教育会互相影响,虽然目前有47.5%的爱努人领取过爱努高中职奖学金,让爱努人的高中职升学率与全国相差无几。但到了大学,爱努人的升学率仅有27.1%,远低于全国的56.2%。而高中职中辍率为12.9%(全国为2.1%),大学中辍率为23.2%(全国为2.7%)。

而放弃学业的理由,则以“经济无法负担”(77.6%)与“必须去找工作”(25.2%)为主。显然并非成绩不及,而是受到经济因素影响。

至此,可以归结出一个恶性循环:殖民与同化政策让爱努家庭居于经济弱势,而家庭经济困难导致升学不易,下一代的低学历又再生产了经济弱势。加上在这样的恶性循环当中,爱努人难有余裕进行爱努文化、语言的学习,传统就更加与日常生活疏离,变得仅存在于博物馆或观光行程当中。

如果要根本性地改善爱努族的处境,那么就不能再拿着平等原则的旧学说当挡箭牌,而必须正视多年来不义政策对爱努造成的伤害,采取一定的积极矫正歧视措施,例如在教育、参政与就业上的保障措施等等。同时也必须着手恢复其传统领域,或给予适当赔偿。

日本政府选择将爱努政策限定于文化议题,可想见是希望回避在政治、经济、社会议题上,与和人间的利益冲突,同时期待以爱努文化发展观光业。但从上述的调查可以了解到,传统文化无法脱离社经脉络而单独存续。1997年以来的文化政策确有一定成效,扭转了爱努对自身的负面观感,也增加了爱努的能见度与资源,但终是治标不治本。

鲑鱼与遗骨:迟迟未来的转型正义

只谈文化的爱努政策,除了未能有效解决爱努人的社经困境外,也无力回应爱努人要求转型正义的呼声。在文化复兴的政策下,不少一度被禁止的传统祭仪,开始重新举办。但爱努的传统与自然息息相关,为了取得仪式所需的鱼、鹿、熊等等,屡屡与现行法规发生摩擦。

在现状下,若是与官方合作,确实有可能以文化活动名义得到特例许可。也有爱努人选择依法取得猎枪执照,成为职业或业余猎人,并在狩猎法规许可的范围内,尽量维持爱努猎人的传统作法,例如在狩猎后进行送灵仪式。

但也有爱努人认为,既然承认爱努是爱努莫西里的原住民,打猎捕鱼为何需要和人许可?在去年十月,纹别爱努协会的畠山敏会长,就刻意不申请许可,与族人前往河边要捕捉仪式所需的鲑鱼,最后遭到预先得到消息的警力阻止。

畠山会长表示,他希望能凸显出目前的日本政府,其实并没有充分保障爱努对自然资源的权利。

除了自然资源之外,另一个冲突点在于对爱努人遗骨的处理问题。如前所述,从一百多年前,就有许多人类学家前往发掘爱努人的坟墓,进行相关研究,发掘工作一直到1970年代才告一段落。

爱努族的照片,1904年摄于日本东京。
爱努族的照片,1904年摄于日本东京。

在联合国原住民族权利宣言第十二条,就提及了国家应设法将持有的原住民遗骨送回原籍。而根据目前的官方调查,约有一千六百具左右的爱努遗骨,被分散收藏在全日本十几所大学及研究机关,当中一千具左右藏于北海道大学。

当时不只是爱努人,日本学者也从朝鲜等地收集遗骨,作为研究资料。1996年,北海道大学正式将收藏的朝鲜人遗骨还给韩国,并且郑重道歉。但虽然爱努人从1982年起,就开始针对遗骨问题开始对北大进行抗议,但北大仅返还了零星的几具遗骨,并在停车场旁整建了一座灵骨塔,让爱努人得以前来凭吊。

在长年的抗议下,日本政府表示,若是能辨别人别的遗骨,可接受后代子孙申请领回。但大部分的遗骨,只知道被学者挖走时所标注的地点与日期,要特定人别几乎不可能。

在2014年,几个部落的爱努长老,以部落集体的名义对北海道大学提告,要求返还从该部落挖走的祖先遗骨。长老们主张,即便无法一一特定人别,部落对该部落的墓地仍有管理权,而且挖走遗骨,也妨碍了原住民的祭仪文化。

最后在法官的促成下,部落与北大达成和解,北大愿意分三年,分梯将遗骨返还给各部落,但拒绝任何道歉与赔偿。后来各部落也陆续对北大或其他大学提起诉讼,到目前为止均大多是以类似条件和解作收。

在送还遗骨的现场,仍有爱努族人要求北大道歉,但校方人员总是在念完法官要求的官方声明后,低头保持沉默。仅有极少数的研究者,如北大的爱努学者丹菊逸治,以个人身份前往道歉。

在原住民转型正义的过程中,对于过去历史不义的道歉与弥补,以及保障自然资源、土地的使用权限,都是不可或缺的。不能捕的鲑鱼,与放弃道歉与赔偿才要得回的祖先遗骨,代表的正是日本政府刻意搁置、回避的转型正义议程。

杯水车薪的“新法”:正义缺席的和解共生

配合2020年东京奥运开幕,日本政府正在努力准备迎接全世界的观光客,而爱努文化也被视为观光资源的一环,将在北海道建设名为“民族和解共生空间”(下称“空间”)的国立博物馆,在奥运年盛大开幕,目标为吸引一百万参观人次。

而“空间”也被当作爱努新法案的主要亮点,被日本政府推上了台面。“空间”除了博物馆之外,也将设置集中收藏爱努遗骨的设施,在提供爱努人吊祭的同时,也预计持续开放通过伦理审查的研究者使用。

以“民族共生”、“多元社会”为号召的法案,重点除了“空间”的设置与营运外,还包括了媒体广为报导的,在法律中首次明确承认爱努族为原住民外,以及补助与爱努文化保存、教育普及、观光产业或国际交流的相关计划、放宽在传统仪式上使用山林资源及捕鲑的审查基准等等。

2018年8月5日,日本的明仁天皇和皇后美智子在北海道札幌市的参加“北海道命名150周年纪念典礼”,并观看爱努族的传统表演。
2018年8月5日,日本的明仁天皇和皇后美智子在北海道札幌市的参加“北海道命名150周年纪念典礼”,并观看爱努族的传统表演。

综观新法,较旧法确有明显进步。首先承认爱努为法定原住民,确有重要意义。对于爱努相关的计划投入预算,并放宽自然资源使用的条件,确实可期待能有助于爱努文化的发展,以及促进主流社会的理解。

但这样的进步幅度,相较于几十年来爱努团体与国际上对原住民权利的讨论,以及爱努人面对的深刻危机,却显得杯水车薪。

首先是新法虽承认爱努族为原住民,但并未承认其原住民“权利”,实质上对参政、社会、经济、教育等等,早已名列联合国原住民族权利宣言的各种权利,均只字未提。爱努人依旧只能等政府给政府愿意给的,却无权向政府要求自己真正需要的,恐难根本改善前述的弱势处境。

其次,包括“空间”在内,观光被列入主要的补助项目,希望同时达成经济成长与爱努文化复兴的目标。然而,若将爱努文化作为创造观光产值的手段,收益是否真的会进到爱努人的口袋,又是否真的有助于复兴爱努文化与创造多元社会,尚未看见具体的规划。

而对于遗骨,在近年的诉讼之后,日本政府仍不愿意主动送还、道歉,反而将遗骨集中于政府所管理的“空间”,再加上相关研究仍会持续,这种宣称“在顾及爱努祭祀需求与尊严的前提下,满足研究需求”的“双赢”作法,也让许多爱努人无法接受。

毕竟先人的遗骨,不是为了满足和人的研究而存在的。就算要合祀出处不明的遗骨,也应由爱努人来做才对。联合国原住民族权利公约第十二条也明订,对于处理礼器与遗骨的机制,应由国家与原住民族共同制定。

平心而论,“空间”确实有机会,也应该成为日本政府真挚面对历史,与爱努达成和解的场馆,笔者亦诚心希望如此。目前北海道博物馆在研究者们的努力下,已经有许多关于爱努史的介绍,但政府相关的展示空间,均还停留在和人中心的“开拓”论述。再从这次新法的内容,以及对于遗骨的处理方式来看,恐怕难以乐观。

但从日本政府的角度来说,这次的修法与“空间”的设置,既可对国际宣传日本对原住民的重视,掩盖对历史问题与权利议题的批判,也可赚进一笔奥运观光财。但实际上日本政府与和人社会,仍旧不需要为过去的错误付出任何代价。

另一方面,爱努社群内部对于是要坚持权利主张,还是与政府妥协以换取资源,本就有着路线之争。在新法之下,“拿人手软”的一方,即便有所不满,恐怕也不方便批评政府,而主张坚持原住民权利,追究日本政府历史责任的一方,恐怕将更加边缘化。

原住民族的脚步仍未停止

虽然新法案有着诸多问题,但仍无可否认,这是爱努族一点一滴争取而来的成果。一旦在法律层次承认爱努族为原住民族后,即便日本政府再不情愿,日后爱努族对原住民族权利的主张将更有凭有据,联合国也将加大检视力道,日本政府迟早需要面对更敏感而根本的历史责任与社经权利问题。

另一方面,在南方的琉球人也正注视着爱努运动的发展。对曾经建立琉球王国,到现在琉球语仍相当普及的琉球人而言,从被强制并入日本后,也有着一连串从属与压迫的苦难历史。例如琉球人的遗骨,在当时也一样被日本学者挖走做研究,在去年也仿效爱努族,对京都大学提起诉讼。透过原住民族地位与权利的主张,成为琉球人寻求历史正义的一个可能选项。

而爱努虽也与日俄间的领土争议有着历史上的连结,但琉球的“自决”将牵涉目前更加敏感而关键的美军基地议题。例如在今年二月二十四日的县民公投中,冲绳县民以七成的反对票,表明了反对美军边野古基地的意志。虽然目前日本政府坚持国防为中央政府权责而无视,但若是“琉球原住民”依据联合国原住民权利宣言进行公投,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在去年,继承作为爱努长老的父亲,一生致力于爱努文化保存、遗骨以及权利议题的葛野次雄长老访问台湾,并特地为台湾写了一段祷词,祷词的最后一段如下(由笔者自行翻译):

神之心意与语言所蕴含之真实,在人世间合而为一。若我们能相互鼓励,相互扶持,就绝不会遗忘战争所造成的悲剧。坚持述说下去吧,我们有着必须传诸后世的话语。畏之、慎之……

葛野长老所祈愿的,不仅是爱努族的自立,还扩及了包括台湾、冲绳、日本、韩国等地在内的世界和平。面对如此艰难的道路,葛野长老所拥有的,仅仅是胸怀同样志向的朋友,以及对历史传承的一份坚持,让他以及爱努族走到了今天。敬畏天地,互助合作,铭记传承,薪火不绝。寒冬再长终有时尽,面对全新的时代,生息于北方大地的爱努人,将以足以克服严冬的古老智慧,继续前进。

编辑推荐

读者评论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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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日本虽然如今已经将自己包装成“既有浪漫神秘的异国风情,又有和你们一样的自由民主”的国家成功贩卖给西方群众,在西方大受欢迎;但实质上仍然有很多极度反动的侧面。虽然相比战前大有进步,但是包括爱奴人在内的日本所存在的各种严酷的不平等和压迫的解决仍然任重而道远。

  2. 好文章,值得細讀,之前只有略耳聞愛努二字,並不了解來源跟歷史。

  3. 相較日本政府對愛努轉型正義的冷漠,臺灣原住民肯認運動相對取得較佳的成果。萬世一系的神話壓迫其他族群的生存空間和尊嚴

  4. 好文!我自己对爱努族的遭遇有所耳闻,但是这么全面系统的梳理确实是第一次阅读。稍微偏题推荐下有兴趣的朋友去看看去年播出的<黄金神威>动画,是少有的以爱努族文化为主轴,爱努族少女为女主角的作品。这篇文章里提到的祭熊灵,狩猎传统等等,这部动画里都有详尽的介绍,并且动画本身也是人物性格丰满,情节跌宕起伏,非常好看!我是打算之后有时间还去补一补漫画原作。黄金神威的热播也算是在日本二次元圈掀起了爱努族文化的一股小热潮。这可以说是一种文化交流的可喜现象了,虽然就像文章所说,现实依然残酷。

  5. 皇后,不是皇後。這類錯字實在看不下去。難道端傳媒沒有一個人會寫繁體?

  6. 知里幸惠跟本就是愛努神轉世

  7. 深入的報導,感謝

  8. 此篇同之前的無國界海巴瑤族都很精彩深入,發人省思。國籍與國界的存在,到底更多的是限制了人類遷徙與融合的自由,合理化強勢族裔的掠奪、還是加深國與國、人與人之間的敵我意識?台灣原住民的傳統文化與社會結構在歷經漢人來台拓墾、日本殖民、國民政府強勢文化植入的幾百年後蕩然無存,造成的族群傷痛就像破洞的臭氧層是不可逆反的遺憾。風行多年的DNA檢測,意外揭示許多台灣民眾的50%南島民族及2%非亞洲族裔血統,令曾因黨國教育而誤信自身為純粹漢民族我們大感意外,那一半的文化卻早已失根。地理位置讓台灣成為多種族融合的島嶼,這樣的意義在今天應作為一種機緣,讓我們更多地去欣賞、深入暸解各種文化並保存這些無形資產,學習從各族群的角度去思考判斷,真正和諧的社會應該是百花齊放而不是由強勢文化去主導一切。希望能看到更多諸如此類的人類學與人文社會科學的報導。

  9. 為了奧運觀光收入,現屆日本政府的舉措偽善。同化政策下的差別待遇(包括部落民,在日外國人等)當中隱藏的歧視目光至今仍陰魂不散。

  10. 对喜爱的北海道又多了一些了解,感谢作者!

  11. 不說不知,多謝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