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國際書展2019開展第三日了,到底書展活動對整體出版產業有何積極意義?正面來說,書展是每年出版業的最大節慶,許多出版社攤開之前的計畫與成果給讀者檢視,爭取更多讀者認同;也有出版社認為這是直接與讀者溝通的好時機,可藉以理解市場趨勢調整未來走向;至於業內互相交流或者國際之間的同業交流、版權交易等也都是書展的重要功能,不過一般讀者不需要理會這些。
此所以也有不少出版社趁機標低價,清庫存,導致「把展場變成賣場」一直是書展走向所面臨的主要批評。雖然我覺得各取所需、互蒙其利沒有不好,只要該把握住的分寸有把握住,不要失去書展鼓勵閱讀、支持創作的初衷,其他都是錦上添花。至於我輩獨立書店經營者,原與書展距離就較遠,但既然過去五年參展都引發讀者熱烈支持與關注,就趁此機會把整個業界積累的問題再抽出來濾一濾清楚,或也是另一種除舊佈新。
「獨立書店文化協會」與「獨立出版聯盟」每年擄獲觀展者目光。展現獨立精神,也是獨立書店和獨立出版的價值,書展對此給予空間展現出來,從而爭取更多讀者認同,長期發展、深入實踐,這跟把書展當成賣場的單位,是不一樣的佈展概念。
敵人不是電子書
猶記去年法國導演奧利維耶‧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拍了一部電影《非‧虛構情事》(Doubles vies)。全片以法國出版業為背景,幾個主要角色全是出版業從業人員:從出版社總編輯及其演員妻子,到上有出版集團總裁,下有數位創新部門主管,往來的作家好友及其擔任政要助理的同居女友等等;形式上類似楊導《獨立時代》的「大風吹」,每個角色輪番碰面交談,場景內容都是一般的都會上班族生活:開會、吃飯、應酬、出差、下午茶、渡假、講演活動、新書發表會之類。特別的是交談內容除了各角色間的性關係及私生活八卦以外,有相當大的篇幅都是在談出版業的現況,而這些出版現況及其反映出的現實問題拿來比對一下台灣,其實並沒有什麼太大差異──或許全球出版業面臨的問題本來也都差不多,畢竟這個行業的歷史已有上千年,任何創新或技術的突破都難以對其進行根本上的改變。因為即使採行最傳統、最基本的方式,它仍然能夠運作下去,這就形成了某種出版的雙面性(恰好與電影原名相呼應,但非電影之意):傳統與創新並存,沒有誰能取代誰。
當音樂及流行歌曲可以數位形式透過網路傳遞、下載,在雲端上存取、分享時,做為前代載體的磁帶及光碟便走入歷史,所有以販賣這些載體為生的通路及店鋪,不論規模大小,幾乎都是轉瞬之間灰飛煙滅(當然也有極少數例外的倖存者,但已無法影響整體結構),連喊痛的機會都沒有。更進一步的影響則是「音樂產業」的創作、生產及流通模式也跟著改變──以往依「暢銷排行榜」決定天王天后的時代已不復見,現在都改賣演唱會門票了。
而紙本書的競爭對手卻不是電子書,而是社會整體的閱讀習慣,如果社會上多數人都習慣滑手機,閱讀網路上的文字網頁,那麼就算電子書不太發達,紙本書也是要沒落的。
當亞馬遜研發出 Kindle 這種電子書載具之時,似乎全球都開始在盤算紙本書的末日何時到來,不少人以為很快實體書店就會跟光碟店一樣從街頭消失,然而三年、五年甚至十多年過去,現在反而連亞馬遜自己都開起了實體書店。要知道,北美是電子書大國尚且如此,而中文電子書的發展規模和程度遠遠不可相比,所以有人推論出紙本書在台灣(先不論對岸的簡體市場)仍然大有可為⋯⋯然而,真是如此嗎?
如果真這麼想,就未免太樂觀了。比較適切的說法應該是:紙本書具有某種「不可取代性」,所以能夠抗拒數位化的浪潮,然而紙本書的競爭對手卻不是電子書,而是社會整體的閱讀習慣,如果社會上多數人都習慣滑手機,閱讀網路上的文字網頁,那麼就算電子書不太發達,紙本書也是要沒落的。
新書印刷量崩跌
近年來有個出版業幾乎一致認知的事實是:台灣出版業的整體產值自2011年以來便一路下滑,至2016年已近乎腰斬。之後雖衰退幅度有所減緩,但也沒有任何復甦的跡象。可以說是到了某種「盤整」階段,至於是否是「谷底」,則誰也說不準。
過去十年來,台灣出版業最常見的新聞應該是(又有)書店收掉;近五年來,則連新書店成立也是新聞了(可能是覺得開書店勇氣過人?)。而去年底令社會大眾一驚的新聞則是出版社銷毀大批的庫存書,過去出版社也是這樣做以調整庫存壓力,為什麼現在這會成為新聞?
顯然這件事如今有了不大一樣的意義。庫存太多原本顯示的是出版方對市場的評估誤差,因為看好所以印多了,但實際上賣得並不好所以都堆在倉庫裡;如果市場持續萎縮,為了降低庫存風險,出版社一開始就不會印那麼多。根據文化部委託台經院做的〈105年臺灣出版產業調查報告〉,台灣新秀作家出版新書的平均首刷本數,在2014年(103年)時還有2300本,到了2015年卻一下子崩跌到只有972本,2016年稍微回升到1154本,2017年的數字(正式報告去年底已完成但尚未公佈)據我所知只小降了一些,但還在1000本以上。
為了維持出版總量,各家出版社得「以書養書」,所以書還是非出版不可,但市場就是已經消化不了,最終沒辦法也只能走上銷毀一途。
非新秀作家的銷量預估通常會比新秀作家準些,所以調查新秀作家的首刷量意義在此,由連續四年的數字可以看出:整個業界自2015年開始突然變得非常保守,這肯定是由於前一年或前數年的首刷量太寬鬆,造成業界庫存壓力過大,之後就一路將首刷量控制在1000本上下,至今已連續四年。但在整體印量已趨保守的情況下,仍有大批庫存書得要銷毀,其中不乏三年內出版的新書,可見情況已經非常嚴峻:一方面已經很難再降低首刷量,否則印刷費攤下來每本書的書價又會再提高,更加不利於銷售(就算有新書上市折扣也沒用);另一方面為了維持出版總量,各家出版社得「以書養書」,所以書還是非出版不可,但市場就是已經消化不了,最終沒辦法也只能走上銷毀一途。
「以書養書」的困局
這裡又帶出一個必須加以注意並值得反思的數字,就是每年出版的圖書總量。同樣依據文化部網站公佈的〈105年臺灣出版產業調查報告〉,台灣每年出版的圖書總量「自89年34199種至105年38807種」,十六年來成長達13.47%,但這些數字是從國家圖書館的ISBN國際書號申請數量而來,其中有些書雖然申請了ISBN但可能實際上並未出版,另外有些書出版了卻未申請ISBN,所以實際出版的圖書總量會有一些出入,但至少近十年來台灣每年出版的圖書總量都在四萬本上下,依國家圖書館公佈的106年的數字就破了四萬本,107年則又小跌了一些。
自2014年起就不斷有新聞媒體在報導這個數字時,強調以總人口數平均除之,台灣在全世界的排名僅次於英國,與斯洛維尼亞並列第二(實際上這是2013年英國《經濟學人》公佈的排名),由於台灣每年都出版四萬種左右的書,所以世界排名一定是數一數二,真是好棒棒,是台灣的驕傲。
只重視量的維持,不重視質的提昇,然後折扣戰再加碼下殺,把所有讀者胃口撐壞,只搶短線利益,不顧長期發展,無怪乎市場愈做愈小,出版業想要升級轉型的希望就更加渺茫。
真的是這樣嗎?在出版業大幅衰退的這些年,不但產值腰斬,各項數字表現都是下滑、不佳,唯有這個數字始終堅持在高檔,這表示台灣出版業每年就是得要出版這麼多種書,之前已經分析過,有些書即使評估市場接受度不高,寧願縮減印量、墊高定價也還是要出,為的就是要「以書養書」:每月的現金流才是出版生存之道,在這項前提之下,書本身的內容品質以及編輯、印刷水準都是相對次要的了,連問這本書「到底該不該出」?是根據「市場價值」還是「內容價值」,都愈來愈沒必要了。
而台灣出版業的從業員工也在這樣的結構擠壓中,體現了低薪過勞的產業現況。至少本世紀以來就是處於每況愈下的緩慢崩壞,我們真的需要每年出到四萬種書嗎?這個數字真的值得大家拿命去拼嗎?前幾年數十家出版社爭相出版了上百種「著色書」,為那年(2015年)增添了不少業績(當熱潮消退之後最終銷毀了多少且先不問),但那真的是值得大出、多出的書嗎?從市場價值來看,這種書會賣當然該出,但從內容價值來看呢?只重視量的維持,不重視質的提昇,然後折扣戰再加碼下殺,把所有讀者胃口撐壞,只搶短線利益,不顧長期發展,無怪乎市場愈做愈小,出版業想要升級轉型的希望就更加渺茫。
書展變化:由獨立書店組織開始
最後還是要回來談談獨立書店本身,在這樣難以改善、又不友善的產業環境中,獨立書店一直是極為掙扎痛苦的單位之一。出版業的崩壞廿年前就開始了,我們直到2013、2014年才先後成立兩個書店組織:「台灣獨立書店文化協會」以及「友善書業合作社」,前者就是為了對整體產業之興衰利弊提出諍言,並且面向社會與讀者大眾溝通獨立書店的價值;後者則在產業面與不公平的遊戲規則拼博,期望對獨立書店之生存提供集體支撐的助力,就這樣一路顛仆地走來,台灣的獨立書店與世界其他國家相比,如果有什麼特別之處,這兩個書店組織會是其中之一。如果你還不認識,或許書展是一個不錯的認識機會。
2014年獨立書店文化協會首度參加書展(之後合作社每年也都參與加入),以獨特的佈展設計、強烈而直接的理念訴求,與同樣別出心裁的獨立出版聯盟(如今也成立協會了)攤位同時擄獲所有觀展者的目光,此後每年都成為逛書展的讀者們必定得去巡禮的攤位,這也讓其他參展單位生起效法之意。這是一種正向的發展,且獨立書店及獨立出版這兩邊並不是只在書展上才有此展現,而是這些作法本來就是為了展現我們的獨立精神,這也是我們存在的價值。書展給了我們一個空間將這些價值及理念展現出來,爭取更多的讀者認同,才有機會長期發展、深入實踐,這跟把書展當成賣場的單位是不一樣的佈展概念,去書展走一趟,你一定能夠很清楚知道哪裡不一樣。
更不用說香港的「52HZ出版聯盟」,也集合了一批小出版社,渡海來台尋覓知音。
所以今年也可以看到,平常不是太活躍的出版單位,在書展裡也開始大力展現自己的特色了,例如故宮的展區就由精品化多了一點理念訴求,去年書展的主題國以色列今年繼續有亮眼的展示,有這樣的延續性非常好,反而今年的主題國德國出版的特色比較不明顯。大學出版社及政府出版品從前兩年就都已逐漸擺脫舊有的官僚氣息,改為更接地氣的作法,也展現更多活力;而國家人權博物館配合多種專書出版,展場內還搭配有VR展示,在本屆書展中可算是獨樹一格。
單一出版社力有未逮,幾個志同道合的聯合起來也可以有一番作為,例如九歌、洪範、爾雅等幾個老牌的純文學出版社加上文訊,就有一股濃厚的文學氣息;較年輕也不只有純文學的出版社也一樣可以聯合起來有看頭,比如新經典、早安財經、寫樂文化及啟明出版社。更不用說香港的「52HZ出版聯盟」,也集合了一批小出版社,渡海來台尋覓知音,他們這樣做也不是第一年了。所有這些參展攤位都安排了大大小小的講座活動,這已是近年來台北書展的一大特色,若要問誰先開始的?我會回答就是獨立書店及獨立出版這兩個單位開始的。
或許在艱難的時代才更需要連結彼此,團結更有力,也才更有可能突破困境,這是今年書展給我的最大感受,我也相信這也是每一家現在還在苦苦撐持的獨立書店通往未來的機會與希望。
在这个时代,纸质出版物对我们来说还有一定的价值,那再下一个时代呢,报业和出报社的颓势和互联网的热潮说明了一切。教育的普及和信息的浪潮带来的只是人们对碎片化信息的需要,不是对文化的追求。
身為閱讀書的人,看到這幾年的出版業覺得唏噓,尤其是重量不重質的情形越來越嚴重。現在除非是有價值的出版物,不然寧願投身網路看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