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恭喜八婆》離場時，我腦海中一直想到另外一個場景：每年中國大陸中央電視台的賀歲節目「春節聯歡晚會」，那些上了年紀的主持人、相聲和小品短劇演員，總會千方百計在自己對白裏生硬插入那一年的網絡流行金句，認為這樣好潮、好能打動年輕人；而同時幾億網絡成癮的年輕人一邊對著電視，一邊拿著手機，線上即時打賭，今年哪一個「老坑」會率先說出那句過了時的金句。
《恭喜八婆》就讓我感受到這種尷尬。從簡介上看，這是一個冷卻多年的好友群體齊心合力幫助朋友、並重拾友誼的故事：主角之一在公司不小心把上司的人奶當成低脂奶沖給客戶喝掉，需要在下班前找到一瓶人奶頂包，因此向因各種誤會漸行漸遠、久未聯繫的一班「八婆」好友求助，一群人各出奇招去找人奶。一個半小時的故事，由貫穿全場的胸和奶組成，而時間不夠的，就用屎尿屁填充。吃錯東西肚痛的橋段使用了至少兩次：每當有一個突兀位需要加入屎尿屁，片中角色就會適時肚痛。在和男神同搭電梯時放臭屁、好友挨義氣認領的情節到如今還能出現在電影中；而彭浩翔的愛將「E-cup 女神」陳靜在幼稚園鬧肚痛，用原子筆直戳她那坨塞住了兒童馬桶的啡色條狀物體的那段情節，足足持續了數分鐘，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屎位」，建議觀眾這時去上廁所，反正就算你留下繼續看，劇中人物也是在上廁所。
串聯起整部電影的是這種殘舊爛 gag 大合集，編寫者看上去似乎是在高登連登潛水幾年，抄完所有已經被網友厭棄的舊橋：2019年了，還在用「男友手機連上了朋友家 Wi-Fi 發現出軌」，還在講「7個小朋友如何切4刀分3個蘋果——4刀砍死4個小朋友」，還在說「殘廁 gathering」，就連被譽為全場最精彩的林雪茶餐廳 ABC 餐一場戲，我看時覺得這個分明故事很熟悉，回來上網一查，這個笑話我能查到的最早發佈時間，是2013年。
除了網上抄來的舊橋段，對白中充斥著港府宣傳最喜愛使用的「食字 gag」和 TVB 台慶式押韻數白欖，仿佛押韻了就有了 freestyle 了，搏命討論 FB 和 IG 試圖引起共鳴，所有陳舊老土的玩法集合放送，加上一層彭浩翔光環，也無法讓它顯得新鮮。為了點題，電影從頭到尾強行將「八婆」兩個字塞入對白和內容中，令人感覺奇怪。一班莫名其妙疏遠的人莫名其妙和好，一場鬧劇，最後響起了陳奕迅的《最佳損友》，我仿佛在看都市白領女性版的《皆大歡喜》，而佳燕姐至少不會用筆捅屎。
彭浩翔的電影一直以笑話小段串燒為人熟知，對自己的招牌下手，當一個搬運拼接網友創意的舊 gag 裁縫，看上去這是在自暴自棄，但其實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彭浩翔搬網上舊 gag 來填充電影。《撒嬌女人最好命》中，網上摘來的橋段也隨處都是，從對撒嬌女人的總結，到錐子臉姐妹團的秘技絕招，全部都是那幾年網上講到爛的「綠茶婊」相關總結；隋棠和黃曉明飛機上相識那段「小姐你相機」的笑話，網上能夠追溯到至少2009年…
在大量炒埋一碟的舊 gag 之中，《恭喜八婆》標榜本土和生活氣息，但背後恰恰是把握不到生活脈絡的捉襟見肘。影片鏡頭差、故事情節差，如同一位網友點評所說，感覺仿佛公司年會 team building，一班人用半個鐘頭排出來的。電影的主旨看似要講重拾香港人成熟長大之後失落的牽絆友誼（在這裏是女性、男同性戀的友誼），但情節中不是雞毛蒜皮就是無聊誤會，捕捉不到香港現代人、乃至現代女性生活中面對的真實問題。
最後除了無聊誤會一句話解開，其他雞毛蒜皮甚至都沒有提及一句如何溝通解決，一群人莫名其妙矛盾， 莫名其妙和解，借《最佳損友》強行升華，看不出角色有什麼發展。陶傑在 FB 為本片站台，稱影片拍出了「香港女性主義」。且不論陶傑的 post 中出現「女性主義」一詞這事是多麼違和，影片中「E-cup 女神」胸部擦著大理石桌面滑行，還在FB直播對一眾宅男 fans 說誰能夠找到一支人奶就「畀佢揸我個波」，而故事中一對男同性戀情侶從頭爭吵到尾，吵的原因不是真實一點的生活矛盾，原來是因為一方身材與以前不同，劇情最後還假扮彩虹協會欺騙募捐者，為同性戀者的寶寶募捐人奶，是否有體現所謂女性和平權，觀眾就自由心證吧。
其實自《撒嬌女人》時期開始，就一直有人發出感慨，說彭浩翔「不再是那個有理想」的胖子，但在我看來，無論是早期多一些創意的火花，還是如今成為舊 gag 裁剪家，彭浩翔從來不是理想的代表，他的配方從來都是一致的，有點像大陸微信中那種情感、職場類「公眾號」，一些捉人「痛點」的句子加兩個編造的故事，似乎講中你心扉，讓你覺得喚起共鳴，頗有種「讀到哪句你心痛了？」的味道，但仔細一想，情節沒有什麼特別，人物也沒有什麼發展，我到底睇咗 D 乜？和情感職場公眾號一樣，彭浩翔最愛討論的就是感情中的傷痛和你生活中的「賤人」，因為最容易和一般人引起共鳴的就是這兩點，這以春嬌志明系列反映得最為極致。
試摘金句一二：談感情與戀愛關係的，「女人到底想要什麼樣的驚喜？」「所有的一見鐘情，都是見色起意」「一個女人，在自己不愛的人面前，是更容易得體的。」談生活中的賤人：「如果善良是就是為了縱容你們這群傻 X，我願意一直歹毒下去。」「.我可以幫人，但我不想幫你。因為你不值得。」這些句子，似乎與彭浩翔的電影氣質相合，事實上，它們都摘自大陸一個名為「咪蒙」的情感職場類走紅公眾號。在《恭喜八婆》中，有一個橋段，是一對男女以「偽文青」式矯揉造作的句子對答，但事實上彭浩翔戲中諷刺的「偽文青」，常常也是對彭浩翔「心痛金句」+「小故事裁縫」配方最受落的一批擁護者。挑起這些共鳴，並不需要什麼絕世鬼才來做到，只是情緒工廠的標準工序而已。
在網絡不發達的時代，彭浩翔講的笑話還未被大家聽過；在中港影業將融未融之際，他成為網絡爛 gag 的搬運工，把香港的笑話搬到大陸，把大陸的笑話搬到香港，兩邊的觀眾都沒聽過，大家笑得很開心，從什麼時候起他登上了小眾和文藝的神壇呢？在《恭喜八婆》低俗版 TVB 式的搞笑中，一股土味撲面而來，我感受到試圖追上時代的強弩之末的掙扎。
寫文之際，前方傳來賀電：上映兩日，《恭喜八婆》在今年港產賀歲片中票房領先。看了一眼今年賀歲片的港產片陣容，以彭浩翔之前的票房號召力，這似乎也沒什麼值得自豪的？看官們，幫幫忙，也不要試圖從《恭喜八婆》的成功出發，去分析港產片的未來了，不，《低俗喜劇》也不能算，好嗎？
孟紫芝，媒體人，專欄作者，流行文化觀察者
恭喜八婆是一套差得令人對港產片絕望的一套”港產片”
原来的港片已死，除了三级片和政治片，似乎没有什么特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