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9律師妻子的1000天:走不完的尋夫路

709被捕失蹤律師的妻子們,經歷了國家的軟禁、威脅和打壓,在尋找丈夫的途中,她們期許自己不再只是「政治犯的妻子」,更成長為公民、自我覺醒的美麗女人。
李文足站在剛剛被拆遷、滿目蒼夷的廢墟上,帶着憂傷的笑容,照片上的她,眼睛裏似乎有淚,大紅的衣服上,繡着幾個黑字:「被抓千日」。
大陸 人權 威權政治

2018年的10月1日到7日,是中國的公眾假日。李文足剛剛追完了一部正在熱播的宮廷古裝劇《延禧攻略》。這是丈夫被抓走三年多之後,她第一次像一位家庭主婦一樣追電視劇。「我和孩子好好生活,這也是全璋的心願。」她說。

王全璋,她的丈夫,一位1976年出生於山東的中國人權律師,自2015年7月10日被中國當局抓捕,在未經審判的情況下,已失去自由三年零三個月。

在2018年7月12日之前,焦慮的李文足,常常忍不住懷疑,丈夫已不在人世。自丈夫在2015年7月被抓捕之後,除了在2017年7月,被外界批評為「官派律師」的陳有西曾自稱見到王全璋之外,李文足一直沒有任何關於丈夫的消息。

2018年7月12日深夜,李文足突然得知,劉衞國律師在天津市第一看守所見到了王全璋。這也是丈夫被逮捕三年之後,第一次有確切的消息傳來。雖然劉律師並不是她親自給丈夫委託的律師,也並未提供更多見面的細節,但她至少可以確信,丈夫還活着。

從2015年7月至今,在李文足為丈夫聘請的律師中,李仲偉和襲祥棟兩位已經被迫退出代理;之後接手的兩位律師,余文生和王秋實又先後身陷囹圄。其中余文生律師先是被吊銷了執照,接着又在籌備新所的過程中,被警察抓捕。2018年5月,李文足委託的另一位律師程海,曾遭受暴力,被看守所警察撕破了褲子,後來又被吊銷了律師證。另外兩位律師謝陽、藺其磊也不同程度地受到阻擾。

2018年6月4日,在香港維園舉辦的「六四」29週年紀念會上,她出現在大屏幕上,講述「709」律師的故事,呼籲更多的人關注王全璋,也關注那些在中國大陸失去自由的人權運動者。

王全璋是中國「709」案件中至今唯一沒有獲釋的律師。(另,江天勇和余文生兩位律師則是為「709」律師奔走而被捕,也未獲釋)33歲的李文足是他的妻子。在經歷了1000多天與丈夫的離別,在經歷了「他是否還活在人間」的恐懼之後,李文足在一天天的抗爭與熬煉中,變得愈來愈堅強。

她不僅為丈夫而戰,也開始更多地去關心他人的自由。2018年6月4日,在香港維園舉辦的「六四」29週年紀念會,她出現在大屏幕上,講述「709」律師的故事,呼籲更多的人關注王全璋,也關注那些在中國大陸失去自由的人權運動者。

「我從來沒想到她會這麼勇敢。」女權研究者和行動者呂頻說。那一天,當她看到李文足出現在維園紀念會的大屏幕上時,她想,這真是豁出去了。

李文足,這個來自湖北小城、曾經羞澀文靜、並不關心公共事務的女性,如今已成為中國人權抗爭者的代表。出現在公眾場合時,她讓自己顯得陽光、美麗、自信。用一切能想到的方式,呼籲當局釋放自己的丈夫,也呼籲全世界關注中國的人權狀況。她和另一位「709」律師的妻子王峭岭,努力提醒公眾關注着「709」律師的狀況。

「她和王峭岭等人的堅持,她們的視野,富有創意的抗爭方式,在1949年以後的抗爭者都是罕見的。」中國大陸的一位社會觀察者說。

日常生活裡的李文足,是一個愛美、喜歡漂亮裙子、想起丈夫忍不住就掉眼淚的普通女性;也是一個獨自帶着五歲的兒子,奔波在尋找丈夫途中的妻子。

「3年多了,你是怎麼戰勝恐懼的?」我問她。

她一愣。「其實從來都沒有戰勝過恐懼啊。恐懼一直都在。」她說。白淨的面龐上,那雙明亮的眼睛,突然湧出淚花。

李文足由另外3位709家屬王峭嶺、原姍姍和劉二敏陪同下,到中國最高人民法院外削髮抗議。
李文足由另外3位709家屬王峭嶺、原姍姍和劉二敏陪同下,到中國最高人民法院外削髮抗議。

隨着公眾關注度的轉移,她們必須有更多的創意,保持「709」話題的熱度,不要讓人權律師的議題沉默在信息河流的底層。

2018年4月4日,是王全璋律師被抓的第1000天,也是李文足尋找丈夫的第1000天。她決定在這一天,徒步從北京到天津尋找丈夫。

「千里尋夫」的點子是朋友們聊天時想起來的。打開手機,查一查,也就100多公里。徒步去尋找丈夫,這是個多棒的創意啊。確定這一點時,李文足很興奮。

抗爭着、等待丈夫回家的日子是痛苦的,難熬的。要說最難熬的是哪一天?她說,其實每天都難熬。當孩子哭着要爸爸時;當她拖着沉重的行李回到家,卻發現門鎖被秘密警察破壞掉時;當她只是帶孩子去超市,卻發現身後有七八個壯漢在跟蹤時……但不管多艱難,日子總是要一天天過。

徒步,是一種有創意的想法,可以讓更多的人關注王全璋,這是李文足唯一的想法。事實上,當「709」成為國際關注的議題,中國律師的遭遇引起國際社會廣泛關注時,在中國國內,卻因為媒體被禁止報導、互聯網上也禁止傳播此類消息,王全璋以及其他「709」受難律師的故事,幾乎沒有人知道。

三年多來,李文足、王峭岭她們,不僅要和隨時降臨的秘密警察的跟蹤、軟禁、威脅鬥爭,更要和信息的屏蔽抗爭。隨着公眾關注度的轉移,她們必須有更多的創意,保持「709」話題的熱度,不要讓人權律師的議題沉默在信息河流的底層。

「徒步尋夫」,這將是一個有關注度的點子。

李文足立即開始着手準備。願意和她一起徒步去天津的,還有另外兩個「709」律師的家屬——王峭岭和劉二敏。王峭岭一直是李文足的精神支柱。她也是「709」律師妻子中的靈魂人物。她的丈夫李和平,已於2017年5月被當局判處緩刑後釋放回家。但王峭岭並沒有因此就停止抗爭的腳步。她一方面堅持就丈夫在獄中曾受到的酷刑向當局控告,一方面始終陪伴在李文足左右,支持她尋找丈夫。王峭岭的目標是:讓「709」的最後一個人回到家中與親人團聚。

三個女人出發了。她們的行李包括兩個洗腳盆,可以在長途跋涉之後泡腳,以減少疲勞。王峭岭出門經驗豐富,她準備了厚重而防水的運動鞋,以防止腳磨出泡來。除了她們3個人,還有一位攝影師,騎了一輛摩托車,幫她們馱一些行李。

李文足將五歲的兒子囑託給保姆。她計劃要用10天完成這場尋找丈夫的徒步。而此前,她從來沒有這麼長時間離開兒子。

4月4日這天,霧霾籠罩着北京城,天氣寒冷。一大早,李文足一行先到了位於紅寺村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法院,她們在這裏提交控告書。像以往一樣,對方不接受,這已是她們的第28次控告了,也是意料之中的結果。離開最高院,她們向天津出發。

霧霾濃重,空氣渾濁。4月的北京,氣温還很低。她們戴着口罩,沒走多久,天開始下雪了。走過路邊一處黃色的迎春花前,她們拍了一張照片,邊走邊發布了朋友圈和推特。

熱心的支持者為她們拍下視頻。視頻上,3個人都是笑嘻嘻的,鏡頭對準了她們身上的雪粒兒。

她們沿着國道走,走了一段後,來了兩個朋友,陪着她們,走走停停,說說話,第一天,時間過的很快,她們走了18公里。但是,北京實在太大了,走了一天,她們還沒走出北京的六環路。

第二天,李文足的腳就磨泡了。第三天,她重感冒,但還是堅持着。也是在這一天下午,她們走出了北京城,進入了河北境內。

在河北廊坊,她們遇到的第一個村落,剛剛被拆遷。遍地廢墟,滿目瘡夷。正是下午四、五點鐘,路過一片廢墟時,李文足回過頭來,她帶着憂傷的笑容,讓攝影師抓住了。攝影師讓她別動,就站在廢墟上,為她定格了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她,眼睛裏似乎有淚,大紅的衣服上,繡着幾個黑字:「被抓千日」。王峭岭的衣服上寫的是:依法了嗎?她們的腳下,是在中國處處可見的被拆除的場景。廢墟,如同被破壞的中國法治的隱喻。

徒步進行到了第六天,她們已走過了河北廊坊和天津的邊界,完成行程70多公里。這天夜裏,她們在一個鄉鎮上投宿。第二天早上,當她們像以往一樣起來,在旅館的大堂結賬時,突然一群人呼啦啦衝進了旅館大堂,把她們圍在了中間。

李文足第一反應是拿出手機拍攝,但只拍攝了幾分鐘,手機就被奪走了。「場面非常混亂,我突然就被拖出去了。一瞬間,所有的人都不見了。我站在那裏覺得非常荒誕。」她說。而王峭岭回憶,她是突然就被兩名男子架着胳膊帶出去的。她認出了人群中有北京石景山區的秘密警察,還有負責709案的法官。

李文足被帶到了附近的派出所。在那裏,她沒有見到其他的同伴。她被關進會議室裏,警察來盤問她。她大聲抗議,但無濟於事。「有人在那裏盯着我,我覺得太無聊了,就用衞衣的領子把臉蒙起來。」她乾脆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在被扣留三個多小時後,李文足被放走了。她離開派出所,打了電話,才知道王峭岭、劉二敏被帶走後,直接被警察送到了北京六環路的路邊,讓她們下車。

她們決定再次回到被帶走的地方,第二天繼續出發。

第二天早上,同樣的場景發生了。這次,警察衝進大廳時,不像第一天那麼緊張。兩個年輕的男警察甚至是笑嘻嘻地,他們抓住王峭岭的胳膊,央求着:「姐,我的親姐,趕快回去吧,別鬧了。」

在NHK的紀錄片中,有一段視頻,拍下國保進入賓館,一男一女從兩邊架着李文足,把她塞進車裏。

這次,她們被警察強制送回了家。傍晚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被軟禁了,不能再離開小區。先是保姆抱着孩子出去買水果,到小區門口被居委會的一些婦女攔住,哭着回來了。「她們罵我們賣國賊。」

李文足去理論。在小區門口,她遭遇了同樣的阻攔。大約有三十多個居委會的婦女,攔住她,不讓她出門,並罵她:「賣國賊!」「我怎麼賣國了?!」李文足和這些婦女吵架,並試圖走出小區,但沒有成功。有人靠近她,掐她。還有老年婦女往她身上撞,周圍的人則指着鼻子罵她:你怎麼撞老人?有沒有教養?

「我特別特別傷心。只好回來。警察怎麼對待我,我都沒有這麼傷心。我傷心的是這些人,和我一樣,是老百姓,就因為警察撐腰,就這樣對待我。」李文足說。

她並不是第一次被罵「賣國賊」了。2017年3月「兩會」期間,她被軟禁在家裏。當她試圖走出小區時,也被人攔截,罵她「賣國賊」。她一直記得一個老太太罵她的話,「我們吃共產黨的,喝共產黨的,你吃裡扒外,就應該拉出去槍斃了!」

此時此刻,被堵在小區門口的李文足,只好打電話報警,但警察始終沒有出現。

她無奈只好回到樓下。一直等待着她的兒子泉泉,等不到媽媽,已經自己回家了。她站在樓下放聲大哭。她很久沒有這樣大哭過了。

709律師被捕後,當局禁止會見律師、與家屬通聯,並為這些被捕律師委派官方律師。四位家屬到中國高檢提告各級司法部門違法。
709律師被捕後,當局禁止會見律師、與家屬通聯,並為這些被捕律師委派官方律師。四位家屬到中國高檢提告各級司法部門違法。

「老娘的老公是律師,他是為老百姓打官司的。他被抓了三年多,我去找他,怎麼了?」

4月11日上午,石景山區八角中里的一個小區內。

當李文足爬上五樓窗台的防盜網,對着圍觀的人開始發表演講時,最興奮的聽眾,是站在樓下的王峭岭。

幾分鐘前,王峭岭的眼鏡被陌生人打掉在了地上。近視500多度的她,在朋友的幫助下,終於找回了眼鏡。

這是徒步被阻攔的第二天。前一天晚上,她接到李文足的電話。被軟禁在家中的李文足情緒十分低落。她很擔心,決定第二天和幾個朋友一起來安慰看望李文足。沒想到,剛進小區,就被幾十個人阻攔。而且,阻攔的人越圍越多,大約有一百多人。

「不準進去!」「你們這些賣國賊!」王峭岭並不生氣,她見多了這些場景。只是問:「我怎麼賣國賊了啊。」對方答不上來,只說:你們自己知道!

當王峭岭拿着手機,拍攝攔阻在李文足單元樓下的婦女時,一名男子衝了過來,指着她的鼻子,威脅她放下手機。 男子比她高出10多公分,面容很兇。她把手機放下,又舉起來。突然,一巴掌打過來,視頻中斷了。王峭岭的眼鏡被打掉在地上。

王峭岭拿出手機報警。 但她依然沒法到李文足的家裏去,她的身邊擠滿了人,其中幾乎就要緊貼她身體的,是罵她「賣國賊」的幾個中年婦女,她們是傳說中的「朝陽群眾」(編按:指配合政府舉報「不法」的平民百姓),肆意地謾罵着她和她的同伴。她還看到了陸凱,一個說一口北京話的男子,他是長期負責看管她和李文足的秘密警察。他並不避諱自己出現在這裏。

王峭岭的一位同伴,被一擁而上的「朝陽群眾」打倒在地上。場面更加混亂。她拿起手機報警,警察來了,但並不處理。與此同時,在現場拍攝的日本記者,被「群眾」從車裏拉下來毆打。

就在那一刻,王峭岭一抬頭,看見李文足站在了陽台上。她心裏想:文足,你倒是好好給大家講講「709」啊。結果,李文足的聲音就從空中傳過來了。

「老娘的老公是律師,他是為老百姓打官司的。他被抓了三年多,我去找他,怎麼了?你們這些人,就是走狗!」那正是李文足的聲音,只是不再如平時那般温柔,而是格外的脆亮、高亢了。

王峭岭說,在那一刻她感到太興奮了。不僅是因為和李文足之間的一份「默契」。她也在心裏為李文足鼓掌:文足,你突破自己了!太了不起了!從2015年7月,丈夫被抓之後,她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哭哭啼啼,四處尋找丈夫開始,她一天天看着李文足慢慢堅強起來,不再那樣無助,只知道哭泣,而是慢慢更加自信勇敢了。

但李文足畢竟原本是一個文靜靦腆的女人。此刻敢爬上陽台,更敢在大庭廣眾下自稱「老娘」,這個在中國話語裏「粗俗」、「放肆」的稱號,痛斥秘密警察和軟禁監控她的人。這讓王峭岭實在是想不到。

「好樣兒的,文足!你堅持一天,我就陪你一天!」王峭岭大聲地向樓上的李文足喊。此時,那些圍困她們的人,似乎也被鎮住了。周圍一度鴉雀無聲。有一些在場的視頻記下了當時的場面。

「那天,我發現她的戰鬥值突然飆升。」王峭岭說。 「過去,我們一起維權,但她一直是站在邊上,把自己當作輔助的人。那一天,她突破了自我。」一個月後的北京,王峭岭對我說這些時,李文足在旁邊坐着,臉上依然帶着一絲靦腆。

「709」事件發生之後,律師的妻子們抱團取暖,她們一起抗爭,一起呼籲全世界關注丈夫的遭遇,關注中國的人權狀況。從2015年7月到2018年,她們一起走過了很多艱難的時刻。但的確,很多時候,李文足似乎都是王峭岭的「配角」。

「從這天起開始不是了。我們原來叫她小七,那天開始,我叫她七姐了!」王峭岭大聲笑着。李文足則告訴我,她從小家裏有姐妹7個,她是最小的,也是最受寵愛的,所以大家都叫她小七。

「那天我聽見外面很吵,知道峭嶺姐她們來看我了,就要下去看看。結果開門時,發現幾個人死死堵住門,有一個是常堵在我家門口的壯漢,朝我罵髒話。我根本不可能出去。又生氣又着急,沒想那麼多,也是環境逼的,我就跳到窗戶上去了!」一個月後,回憶起這一幕,李文足笑了起來。

其實她被罵「賣國賊」不是第一次。中國官方媒體環球時報曾把李文足描寫為「賣國賊」,她已起訴了環球時報,但法院沒有立案。

2018年12月7日,削髮抗議後的709家屬,李文足、王峭嶺、原姍姍和劉二敏。
2018年12月7日,削髮抗議後的709家屬,李文足、王峭嶺、原姍姍和劉二敏。

2016年8月,王峭岭在宋庄租了房子,但剛搬過去,第二天就被房東鎖上了大門。她只能帶着孩子,離開了那個地方。到現在,她的東西都還放在宋莊。

5月了,北京街頭,白色的柳絮漫無目的地飄舞着。李文足坐在小區的院子裏,傍晚了,風越來越涼,5歲的兒子泉泉在她懷裏睡着了。

一個小時前,她到附近的房屋中介公司簽訂了租房合同。她再三和房主確認能夠搬進去的時間。她最擔心的,是警察干擾,房東突然拒絕把房子租給她。

她的丈夫王全璋,因為一直從事人權工作,其實早有準備,原來租的房子,就是朋友岳父家的。當時就是考慮到有熟人的關係,不至於因警察上門,被立即趕走。

但是,「709」發生後,李文足居住的房子周圍就開始布滿監控。她住在五樓,一度,二樓的房間就住着監控她的人。三年多過去了,警察的持續長期騷擾,讓朋友也快扛不住了。李文足決定搬離這裏。同時也是為了到別的地方給孩子找學校。

5月2日這天,一切出奇的順利,房子順利地租下來了。李文足和王峭岭都認為,這和她們此前的抗爭有關。此前,不管是「徒步尋夫」、「陽台演講」,以及孩子不能上學,她們都毫不退讓地持續在網絡上發聲,看起來管用了。

對「709」律師的妻子來說,在為丈夫奔走的過程中,被房東從原來的房子趕走,或者租不到房子,這是常有的遭遇。

2016年8月,王峭岭在宋庄租了房子,但剛搬過去,第二天就被房東鎖上了大門。她只能帶着孩子,離開了那個地方。到現在,她的東西都還放在宋庄。

還有一次,為了租房,她辦理好了所有的證件。好心的房東,還專門從外省飛到北京,幫她辦搬離手續。

但在雙方已簽好合同、即將開始履行的最後一刻,房東突然反悔了。事後,王峭岭才知道,房東被警察叫去訓斥了兩個小時。

她後來租到了大興某小區的一處房子,安靜了半年,沒有被逼遷,但2017年的4月,有一天發現,攝像頭開始記錄她的一舉一動。一直到2017年5月,她的丈夫李和平律師被放回來之後,監控才慢慢消失。

所以,這天下午,能順利地租下房子,讓王峭岭和李文足都鬆了一口氣。

回家的路上,泉泉,這個虎頭虎腦的5歲男孩,在車上興奮地尖叫着。一會兒打開窗戶吹風,一會兒又黏在媽媽身上,要巧克力吃。

「孩子是我很大的支撐。昨天我去石景山買了一些東西,一點點往家搬。突然情緒上來了,很難受,想起來這三年多顛沛流離,承受了很多。可孩子很嗨,在後座上玩得很開心,我就很安慰,還是緩解了很多。」李文足說。

「媽媽,你怎麼哭了?」孩子常常會這樣問眼含淚水的母親。這個調皮、可愛的男孩,在爸爸被抓走時只有兩歲7個月。

一開始的時候,他總是問媽媽爸爸去哪裏了。李文足總是說爸爸出差了。她不知道怎麼給孩子解釋這個事情。直到有一天,孩子突然問她:爸爸為什麼被抓進了監獄?

李文足愣住了。她蹲下身來,第一次和兒子有了一次正式的談話。她對兒子說,爸爸是個好人,為幫助別人,被送到監獄了。

「那抓爸爸的人就是怪獸了?」

「是的。」

「那我就打怪獸,把爸爸救回來!」

這個要打怪獸救爸爸的孩子,和李和平律師8歲的女兒佳美是好朋友。她們和媽媽一起,在漫長的時間裏,等待着爸爸的回來。也和媽媽一起,忍受着秘密警察的監控。

李文足記得,有一次她帶着孩子去超市,後面跟蹤了兩三個男子。泉泉突然停下來,用小手叉着腰,對身後的兩個男人說:「你們別跟着我們了。煩死了!」

從2016年8月開始,李文足開始給泉泉找幼兒園。但她發現,她找不到一家幼兒園接受她的孩子。在第一個幼兒園,已經辦了手續,孩子連小被子都領了,園長突然告訴她,不能接受孩子。她追問,才知道外面來了四個「國保」,讓幼兒園感覺到危險,不敢接受孩子。

李文足與五歲的兒子在車上。
李文足與五歲的兒子在車上。

憤怒的李文足和國保吵了一架。一回頭看見,孩子站在門口,拎着小被子在哭。她不再吵了,帶孩子回家。

第二天,她一大早六點多就關掉手機,溜出門,偷偷去找到另一個幼兒園,正簽合同要轉學費時,對方說不能接受孩子,警察打過招呼了。

「我很氣憤,電話打過去罵國保。對方說,你只要聽話,什麼都不做,在家等老公消息,孩子就可以上學。」李文足說。

就這樣,別的孩子都開學了,泉泉卻無學可上。李文足做了一切的努力, 一直到 2017年3月1日,終於找了個學校。這次,警察沒再阻攔,但前半個月,每天早上都是警察開車送她們上學。接下來就到了中國「兩會」的時間,警察告知李文足,「從今往後,不管你到那裏,都要跟着。」

李文足只好決定,泉泉不上學了,就在家裏呆着吧。

同樣不能讀書的是佳美,一個精靈般的小姑娘。 8歲了,她還是不能去上學。好在家裏有她最愛的兩隻小狗——一隻叫咖啡,一隻叫奶茶。

2015年7月10日,爸爸被帶走的當天,佳美正好跟爸爸去辦公室。當警察攔住爸爸時,她用小小的身體擋在爸爸的面前。出獄後的李和平律師說,正是那一刻女兒護衞他的小小身影,鼓舞了他活下去的勇氣。

每一位律師的妻子,都曾面對如何向孩子解釋的問題。

在爸爸被帶走後,媽媽一直奔波着,佳美也就一直在家裏。2018年初,她滿8歲了,還沒有上一年級。一直到2018年5月,經過朋友介紹,她們找到了一所同情她們,並願意接受孩子的私立學校。

這次秘密警察沒有來干預。和租房子一樣,一切順利的出乎意料。她們總結,這麼長時間的堅持抗爭,警察終於發現,拿孩子上學這樣重大的事情,也是不能壓制她們發聲的。

但王峭岭的大兒子,還是受到了「連坐」。2018年6月,兒子高中畢業了,此前他在國際中學讀書,同學都已去國外讀大學,兒子卻因為換發護照時,新護照被當局扣留,無法出國。

有時,王峭岭在心裏會有一絲負疚,但終於一點點想明白了這件事。她和兒子有過一次正式的談話。

「我對兒子說,國保肯定希望我和爸爸不出聲了,那你就能出去,但我們的內在會有被踐踏被羞辱的感覺。另一個選擇是,我們在這裏抗爭,堅持,爭取我們的權利,你堂堂正正地出去。你來選擇。兒子說,我選後一個。」

如今,兒子在一家公益機構,一邊學習,一邊等待着出國。 王王峭岭則用聖經裏的話安慰丈夫,也安慰兒子: 「人在幼年的時候負軛原來是好的。」事實上,作為基督徒的王峭岭,不僅是她的家庭,也是整個709律師家屬群體的精神支柱。

她說,自己最初也掙扎過,是否要告訴孩子,關於父母所遭遇的這一切真相。但最終,她決定告訴孩子一切。因為她認為,最好的教育應該是:讓孩子看到,母親在父親最艱難的時候,一直在堅持,一家人在互相幫助。

「這也是我能給孩子的最好的教育。」李文足說。雖然泉泉還小,但她已不再迴避告訴孩子,爸爸是因為要做一名好的律師,才被警察抓走的。

事實上,每一位律師的妻子,都曾面對如何向孩子解釋的問題。

李春富律師,也是李和平律師的弟弟。在哥哥被抓後的20多天,他也被抓走。那一天,他5歲的兒子小雪球就在現場。當王峭岭趕到時,小雪球說,爸爸被警察用手銬抓走了。他的媽媽連忙說,那只是玩具。但小雪球固執地說:那不是玩具,是真的手銬。

謝燕益律師的妻子原姍姍,在丈夫被抓走的第二天,才確定自己懷孕了。這是他們的第三個孩子。她堅持着把孩子生下了。最終,走出監獄的謝燕益,驚喜地看到了自己從未謀面的女兒。

在一年多與丈夫隔絕的日子裏,原姍姍掙扎着,也堅持着。在一個自拍的視頻中,她說:「我一直不知道該怎樣向孩子解釋發生的這一切。但從明天起,我要告訴他們真相。她們生存的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三個孩子,包括最小的女兒,就在她的身邊酣睡。眼淚慢慢滑過了原姍姍的面龐。

「你們這樣做對孩子不好。不應該這樣(和警察對抗)。」在一次坐出租車時,司機對李文足說。此前,因為要擺脱身後追蹤的車輛,李文足給這位司機講述了自己的遭遇。

她說了半天,本以為司機會支持她。沒想到司機最後還是說:「為了孩子和家人,你不應該這樣做啊。為什麼鬥不過還要鬥呢?」李文足不再說話。她想不明白,為什麼人們總是認為,為了孩子就應該去屈服。難道,為了孩子,不更應該去反抗嗎?

李文足的丈夫王全璋,是生於山東的中國人權律師,自從2015年7月10日被中國當局抓捕,在未經審判的情況下,已失去自由三年零三個月。
李文足的丈夫王全璋,是生於山東的中國人權律師,自從2015年7月10日被中國當局抓捕,在未經審判的情況下,已失去自由三年零三個月。

「妳的生活已經回不到過去了。」她知道。在中國,當你在公共領域發聲,當你開始抗爭,這意味這一切都要改變了。

李文足總是回憶起最後一次見到丈夫的情景。

那是2015年6月9日。蘇州火車站,人潮洶湧。他到蘇州辦事,順便送她和兒子到蘇州玩。告別時,她並沒有去擁抱他一下,只像往常一樣在人群中招了招手。這也讓她在以後到現在的三年多,總是埋怨自己:那一刻該放下矜持,去擁抱一下他。如果那樣做了,「或許這三年中,我能得到一點心裏的安慰吧。」

她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是在7月8日晚上,兩人通電話有半小時,關於家裏、親人等。第二天早上,她再打電話,就打不通了。

她立即就有不祥的感覺。幾年前,他就失蹤過一次,那是在江蘇靖江,他因為代理法輪功案件,因庭上遞交材料時用手機拍照備查,手機被當庭沒收。庭審結束後王全璋被抓走,拘留了10天。

那時候,孩子才出生一個多月,她嚇壞了。從那以後,她就要求他,在關掉手機前一定要先告訴她。而這次電話又打不通了,她擔心丈夫又出事了。

後來,她才知道。7月9日,正是中國律師集體或被抓捕、或被約談的一天,她的丈夫是全國300多名律師中的一個。

1985年,李文足出生在湖北恩施的巴東縣。

在南方山水小城裏長大的李文足,有着俏麗的面容。她面龐的輪廓清晰柔美,眼睛黑白分明,只是在丈夫被抓後,眼睛裏總是多了憂傷,一不小心,眼淚就滑落出來。

2009年,李文足24歲,從湖北老家被好朋友拉着來北京。

在那之前,她是父母跟前無憂無慮的女兒。上了大專,在當地的景區當導遊,日子過的很平靜。偶爾有人來介紹對象,她毫無感覺。對這種被安排好的生活,沒有多大反感,但也沒有多大反抗。

她是跟着好朋友到北京來看世面的。那時的她,單純,快樂。朋友把她的資料擅自做主發到一家婚戀網站上,然後就有了和王全璋的第一次見面。她記得,在地鐵口的麥當勞,他告訴她他是一名律師。那時的王全璋,看上去瘦瘦的,皮膚白淨,文質彬彬。說話不多,但看起來很沉穩可靠。

一開始聯繫不多。她沒想到,他早已經把她裝在心裏了。到了春節,他帶她去山東老家看看。她不知道的是,他已經準備好了求婚,甚至連婚禮都在籌劃之中了。就這樣,她成了他的妻子。

2013年3月,他們有了孩子。她沒有上班,就在家裏照顧孩子。上網,購物,買漂亮衣服,讓自己「美美的」,很少關注外部世界。一直到王全璋在靖江被抓,她才真正意識到,丈夫所從事的律師工作,原來是有危險的。

在「709」發生之後,她到網上搜索文章,和丈夫原來的同事、助手交談,才知道,丈夫曾為他的律師職業受過太多的苦:他曾因為在法庭上堅持,惹怒法警,被法警抓住,在臉上扇了100多個耳光。他也曾在東北早春寒風蕭瑟的看守所門前,睡在睡袋裏,聲援被抓的律師,半夜被抓走……他的堅持,他的承擔,讓她看到了一個此前並不熟悉的丈夫。

2015年8月,當李文足抱着孩子回到北京,又趕到天津找丈夫時,她第一次見到了王峭岭。

王峭岭在一開始,也是無助的。

她和丈夫李和平,是河南大學法律系的同學。大學畢業後,李和平做了律師,王峭岭則遠離法律事務。2004年,她開始加入教會,從那以後,她基本上是在教會服伺,遠離丈夫的工作,也絲毫不關心公共事務。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普通人,在普通地生活着。很多年,我有意地把丈夫關注的這些東西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但這一刻,一切都變了。」她說。

女人們悲傷、哭泣着。丈夫們失蹤了,他們到哪裏去了,是什麼罪名?她們對此一無所知。

「那時,她們都還很矇。」蘇楠說。她是一位人權工作者。那時,她去看望王峭岭、李文足等家屬。看到她們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應對突然降臨的災禍。

在最初的慌亂之後,王峭岭開始冷靜下來了。但她和她的同伴們顯然還沒有做好準備。是抗爭嗎?還是忍受着,等待着,「保護好自己」?

王峭岭說,一開始她不敢發出自己的聲音。她知道。在中國,當你在公共領域發聲,當你開始抗爭,這意味這一切都要改變了。

「妳的生活已經回不到過去了。」江天勇律師對她說。這句話刺激了她,也敲醒了她。「除非李和平回家。你現在做的,就是幫李和平回家!江天勇鼓勵她。

第一次,她開始在鍵盤上敲下《我的丈夫李和平(之一)》,下定了決心,手顫抖着,點了電腦上的發送鍵。這篇文章,立即在互聯網上傳播,這是「709」律師家屬在網上最早發出的聲音之一。

王峭岭記得,有一天,她們在飯館裏等江天勇律師,等到的卻是他被抓進去的消息。對她和李文足來說,這兩年,這幾乎是常態。她們為丈夫請律師,然後發現律師被抓走了。

但女人們已經從最初的恐慌裏走出來了。她們發現,除了堅強地面對,自己別無選擇。而當她們聚在一起,在彼此的陪伴中,力量也油然而生。

「從事捍衞人權的工作,走上捍衞人權的道路,不是我的心血來潮,隱秘的天性,內心的召喚,歲月的積累,一直像常青藤慢慢向上攀爬。」

「這樣的道路註定荊棘密布,坎坷崎嶇。」

33歲的李文足,在經歷了1000多天與丈夫的離別,在經歷了「他是否還活在人間」的恐懼之後,在一天天的抗爭與熬煉中,變得越來越堅強。
33歲的李文足,在經歷了1000多天與丈夫的離別,在經歷了「他是否還活在人間」的恐懼之後,在一天天的抗爭與熬煉中,變得越來越堅強。

當李文足在網上看到丈夫的這些文字,她才漸漸了解了自己的丈夫。

而王峭岭,也是在丈夫被抓之後,才去更多地了解丈夫的工作。 「709之後,我發現的不是丈夫的斑斑劣跡,而是了解了他的正直憐憫。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很幸福。」王峭岭說。丈夫被抓,讓她有了另外一個意外的收穫:丈夫原來是一個如此善良、正直的人。

2001年,李和平曾代理一起政治迫害案件,「新青年四君子案」,一個叫楊子立的大學生,因為和另外的三個人討論時政,被抓捕。

李和平很早的時候讀到過一篇楊子立的文章,叫《我的農民母親》,內心深深地被感動,就主動站出來代理楊子立的案件,併為楊子立寫了精彩的辯護詞。

「我很慚愧。這個案子的卷宗就在家裏,但我從沒去看過。一直到7月10日警察搜家,所有的卷宗被帶走,我現在想看也不知道從哪裏可以看到了。」王峭岭說。

「我在愧疚中發現我的丈夫,是這樣的有正義感和憐憫心。」對王峭岭來說,原本疲憊的愛情,卻因為這一份苦難,而有了嶄新的意義。(待續)

讀者評論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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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知道那是nhk什麼紀錄片?我只找到tbs的それでも中国で闘う理由 ~人権派弁護士家族の7年~』

  2. 我期待著,這裡的每一粒文字,會在不久的將來,由中國大陸的電影工作者,自由地搬上大銀幕。

  3. (現在學會了在摸魚的時候,萬一看了這類被觸動的文,不小心眼淚快奪眶的時候,就點眼藥水吧,眼淚跟藥水一起滑落後自然不過的抹去)
    孩子拿著小被子在門口哭泣…佳美已經8歲了但還不能去上學…好在家裡有她最愛的兩條小狗。

  4. Very strange story. Something is missing because China has a very good human rights record.
    According to the UN Declaration of Universal Human Rights, China leads America in 26 of the 30 rights enumerated. Why not print the court charges instead of a sob-story?

  5. 好悶,好難過,正直的人真的不容於中國嗎?

  6. 虽然一直以来都在通过“有線中國組”的报道了解709的太太们,但是真正读到她们的抗争故事以及她们为此的付出和牺牲时,真的是深深受到了触动………四位坚强而勇敢的女性,能够坚持不懈的直面残暴的法西斯,不畏惧任何形式的打压报复,进行一场几乎可能胜利的抗争。我想,她们的故事,应当被更多的人所听见,让她们不再孤单前行……

  7. 看的時候很難受,直接在地鐵上流了眼淚。

  8. 看的人好難過。如果能有更多人看到這篇報導就好了。

  9. 无法全文截图。似乎每次遇到一定长度的文章就会出现这个问题,小编能不能帮忙解决一下?

  10. 江雪老師的文筆真的又精進了,「王全璋,她的丈夫,……」 文字好乾淨

  11. 呢个係篇文章入邊提及嘅嗰部nhk紀錄片:https://youtu.be/9HqcF3VHx6E

  12. 端編輯有考慮公開這篇嗎?其他華文媒體上的報導不多,這篇報導意義深重。

  13. 年底了 端的水平终于又恢复到之前了。12月的报道质量都有保证

  14. 可还记得郭利?
    “我一教(别的家长),就会成为第二个赵连海,他反过来咬一口,他说是郭利教我这么说的,郭利教我这么做的,郭利把证据给我让我伪造…… 中国人,中国的环境,就是这么恶劣!”
    再看小区门口的那些妇女,真是很直观了。

  15. 所以李文足和王峭岭怎麼還沒被抓捕呢?

  16. 希望端能持续报道,小编也辛苦了

  17. 再check一下,这篇有段落重复

    1. 謝謝您提醒,這不是重覆,是分段的藍字引文(您可參考網頁版),但可能是app顯示不正常。我們來排查,謝謝了。

  18. 加油

  19. 關注→支持→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