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0日,在我所身處的法國(或者毋寧說是歐洲),發生了三樁值得一提的事情:劉曉波的遺孀劉霞在經歷八年軟禁之後,終於走出國門,乘機經芬蘭抵達德國;法國著名電影導演呂克·貝松(Luc Besson,洛·比桑,盧·貝松),被多位女性業內人士指控性侵;法國足球隊在世界盃半決賽中擊敗比利時,成功晉級決賽,法國街頭陷入狂歡。
三樁看上去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件,在我身上,在這個夜晚,卻產生了一種切實的關聯。雖然這種關聯脱離開具體語境,可能並不容易把握。
一種自由,和它面對的未知
在我的朋友圈中,很多人同樣關注劉霞的命運,甚至實時轉播這場「勝利逃亡」的進展。當她在赫爾辛基轉機時,多位朋友已經開始在微信轉發她開懷大笑的照片。隨後轉發的還有另外一張:當她終於抵達德國時,被人拍下一張背影,而前景則是柏林機場的德英雙語標誌——「出口」(Ausgang/Exit)。
在轉發這張意味深長的圖片時,我寫下兩句話——「通向自由的出口,更多考驗的入口」。
的確,抵達柏林,意味着劉霞長達十年的「抗戰」終於告一段落。從這個Exit出去,意味着她將生活在更安全友善的環境中、接受更加周到的醫療服務、建立更加豐富的人際交往。以及更重要的:更少迫害、恐懼和孤獨。
如果說在這場抗爭的初期,劉曉波和劉霞「將牢底坐穿」的英雄主義氣概還有極大鼓舞作用,「走」還是「不走」尚且構成一個問題的話;那麼進入後半段,尤其是當劉曉波離世之後,幾乎所有人都看到,鑑於劉霞的身體和精神狀況,這種「堅守」已經不再有意義。真正的問題變成:即便要走,如何才有可能擺脱這個鐵籠的桎梏?
我們絲毫不懷疑,無論此前曾經有過多少爭論,對於遭受巨大哀痛、心力交瘁的劉霞來說,為自由而流亡是唯一可行的人道選項。但如今,這個自由的Exit也同時意味着更多考驗和挑戰。在一個沒有言論審查、同時又具有足夠新聞價值的環境中,劉霞將成為公眾好奇心的最佳獵物、媒體聚光燈的理想目標。她作為遺孀、鬥士和詩人,會被人反覆讚美、歌頌,甚至推上神壇。如果那裏有一張空椅子,而他的主人注定一去不復返,那麼劉霞或許是唯一有資格坐上去的人。
通过這個自由的Exit之后,劉霞將成為公眾好奇心的最佳獵物、媒體聚光燈的理想目標。她作為遺孀、鬥士和詩人,會被人反覆讚美、歌頌,甚至推上神壇。
但正是在這種逐漸走高的過程中,隱藏着一種「失重」的危險:在嚴酷的重壓之下,劉曉波和劉霞成為反抗的旗幟;而一旦外界壓力陡然消失,這種未知前景卻也讓人戰慄。從早期的魏京生、柴玲,到後來的陳光誠、艾未未,無不是以「殉道者」的英雄形象通過那扇自由之門,卻在壓力解除之後,迅速捲入是非爭議的漩渦中。如果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在失去劉曉波之後,我們幾乎很難承受起劉霞作為「未亡人」的形象破滅。
說到底,也許這最終未必出於他們自己的錯誤(儘管每人都不無可議之處),而是我們的人性使然。在這條黑暗隧道中,我們太期待有一位英雄出現,點亮火把,在每一個岔路口都做出正確無誤的指引,但也許這本身就是英雄所不能承受之重,而我們在遷怒過程中,又輕易地卸下自己的道德和理智負擔。
在劉霞遠行當天,《環球時報》著名的「單仁平」不失時機地發表社評,用一貫的陰陽怪氣筆法,要求「西方輿論莫逼這位女士投身政治」,聲稱「西方的一些力量如果能『放過』這位女士,而非一味消費她,逼她做所謂『人權鬥士』,也是一種該有的克制。」
在我看,姑且不妨將上頭這番話視為來自對手充滿惡意,但並未全無意義的提醒。只不過,這種提醒本來同樣可以來自道義和理智健全的同道,而不是留下一片空白,任由騸人評說。
一段神話,和它破滅的往昔
同樣在7月10日,在歐美國家如野火般奔突的#Metoo運動,再次引爆一枚重磅炸彈——法國著名電影導演呂克貝松,被多名女性演員、助理等業內人士指控有性騷擾乃至性侵害行為。
這樁醜聞的份量,絲毫不遜於作為好萊塢#Metoo運動起始點的哈維·温斯坦(Harvey Weinstein)事件。甚至可以說,這位美國影業大佬,終於有了從外表到行為再到江湖地位都旗鼓相當的法國同行。從1980年代以來,呂克·貝松獻出《尼基塔》、《這個殺手不太冷》、《第五元素》、《聖女貞德》、《的士速遞》、《颶風營救》、《露西》等一系列叫好又叫座的商業電影。尤其自2000年以來,他以「歐羅巴影業」工作室為基礎,幾乎憑藉一己之力,打造出可以和好萊塢相媲美的法國商業片生態。
相比之下,2011年的《The Lady》是呂克·貝松最凸顯現實關懷的一部作品。這部昂山素季(Aung San Suu Kyi,翁山蘇姬)傳記片雖然不乏西方式的浪漫化想像,情節剪裁也受到影評人的質疑,但仍算一部歌頌女性英雄氣概的佳作。電影在昂山素季剛剛從軟禁中獲釋的背景中上映,這位異議運動領袖的媒體形象達到頂峰。
如今人們卻發現,在銀幕上將The Lady塑造為近乎神明的大牌導演,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卻是一個視女性為玩物,以主演機會或者戲份為無形壓力,性騷擾、性暴力甚至強姦無所不為的大鱷。所謂「商業導演的人道情懷」,如今看上去無異於笑話。我們只能期待劇中飾演昂山素季的楊紫瓊,在劇外能夠免遭厄運。
神話破滅的不僅僅是呂克·貝松,同時也有這位The Lady——昂山素季本人。
自由可以參差多態,對自由的壓制卻總是類似的。在軟禁期間,昂山素季獲得1991年度諾貝爾和平獎,但緬甸軍政府拒絕放行,因此昂山素季成為繼納粹德國的奧西茨基(Carl von Ossietzky)、蘇聯的薩哈羅夫(Andrei Sakharov,沙哈諾夫、沙卡洛夫)和波蘭的瓦文薩(Lech Wałęsa,華里沙、華勒沙)之後,又一個無法領獎的和平獎得主,比劉曉波的類似遭遇還要早近20年。而在1995年獲釋之後不久,昂山素季得知丈夫身罹癌症,卻因為擔心一旦出國無法再回到緬甸。為了這個政治舞台,她犧牲了見丈夫最後一面的機會。個人與家庭的人倫悲劇,凸顯出權力的冷酷無情,也正因如此,造就了昂山素季巨大的道義號召力。
當年大聲疾呼「富有同情心和愛心的民主政治」的諾獎得主,變成了冷酷權力自身的一環。
然而,當緬甸終於迎來民主「變天」之際,外界卻發現這位Lady的聖潔光環逐漸黯淡。由於法律上存在選舉資格障礙,昂山素季僅擔任部長和資政職務,但毫無疑問她是新政府中的絕對權威和主腦。而執掌權力次年,緬甸就發生羅興亞人道危機。昂山素季被指袖手旁觀,甚至在緬甸面臨國際壓力時為之辯護,聲稱絕大多數的羅興亞人並沒有被暴力影響,軍方紀律嚴明且行事自制。這種辯詞,和當初壓迫自己的緬甸軍政府的邏輯幾乎別無二致。當年大聲疾呼「富有同情心和愛心的民主政治」的諾獎得主,變成了冷酷權力自身的一環。
而這種角色轉變和神話破滅,也引發了國際社會的反彈。英國和愛爾蘭地方當局,已經撤銷了曾經頒給昂山素季的「牛津自由獎」和「都柏林自由獎」。一些媒體也發出呼籲,要求諾貝爾獎委員會褫奪她的和平獎頭銜;而在請願網站change.org上,要求褫奪昂山素季和平獎的聯署已經達到44萬人。
一場勝利,和它尚未抵達的終點
7月10日晚,數萬法國人走上巴黎街頭,不是為了革命,而是因為在剛剛結束的世界盃半決賽中,法國隊以1:0擊敗比利時,時隔20年後再次殺入決賽。
聽着窗外震耳欲聾的汽車喇叭,看着電視屏幕上歡騰的人群,友人笑稱:「好像他們已經贏得了世界冠軍似的」。
這句平淡無奇的感慨,正說出了其中耐人尋味之處。球員和球迷當然有理由快樂,每一場勝利都值得歡慶,但放在世界盃這場漫長戰役中,他們在忘情的同時,卻並不知道最終的結局是喜是悲——就7月10日這一晚來說,他們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的決賽對手是誰。這種快樂是瞬時性的,植根於人的本能當中,並不需要預見未來,而且極端健忘。
這種快樂是瞬時性的,植根於人的本能當中,並不需要預見未來,而且極端健忘。
木然呆望着對手慶祝勝利、甚至潸然淚下的比利時球迷,或許已經忘了,就在短短四天之前,當他們力克奪冠熱門巴西的時候,也曾經歷過同樣的狂喜。那時並沒有一個先知告訴他們,四天後你們就將坐上「俄羅斯山脈」(Montagnes russes,過山車或雲霄飛車的法文名稱),從天堂直墜地獄。
另一方面,這場在俄羅斯舉行的世界盃,也再度讓人回想起那句遙遠的Panem et Circenses(麪包與馬戲)。對於古羅馬的統治者來說,如果能夠保證「麪包和馬戲」(泛指從街頭雜耍到血腥角鬥等一切娛樂活動)的充分供給,那麼統治就有了基本保障。而在將近兩千年之後,這種統治術並未有根本改變——因為人性未曾改變。
莫斯科體育場中淘汰西班牙的萬眾歡騰,或許可以讓普京長出一口氣;而巴黎街頭的忘情歡呼,對馬克龍也不是壞事——雖然可能要安排警察來處理一下燒車的小問題。而俄羅斯人因為遭受制裁導致的經濟停滯與政治僵化,以及法國人面對經濟再度失速的巨大風險前景,在這些瞬時快樂面前,似乎都不值一提。
而對中國來說,雖然沒有資格進入世界盃這個大馬戲場,但同樣不缺乏「麪包和馬戲」——無比迅捷的網絡點餐和網購、快手、抖音、《創造101》、《厲害了我的國》……完全可以讓人遺忘原來還有中國足球隊這回事,也遺忘了在所有的「麪包和馬戲」之下,還有過一對夫婦曾經遭受過十年的軟禁、羈押和分離,而其中的未亡人,終於通過了那個自由的出口。
所有人都有權享受自己的勝利,但所有人的勝利,都還沒有抵達終點。
第一张配图下的说明文字出错了。法国上次杀入决赛是在06年(对手:意大利),只有12年啊,又不是夺冠。
法国夺冠了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确切无疑的坏消息,却没有多少好消息是确切无疑的。
不想把人往神坛上拱就不要没完没了各种煽情,一边觉得聚焦在媒体的镁光灯下会把她异化会给公众不切实际的期望,另一边搞个圆桌在那里畅想“你要对她说什么”。当然又或者你们的文章只是打算给读者看的,编辑自己倒是一点自省的意思都没有,那当我什么都没说。话说刘霞到了德国之后也没有多少具体的内容访谈之类的出来吧,倒是你们连北大飞那种纯粹一部分中文互联网小圈子里掐架的文章也拿来蹭个热度,自己完全不觉得羞愧吗?
一开始的“麪”不是“麪”,是“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