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新專欄「疾病王國」從病患第一身感受出發,重新感知身體,理解生存意義。
鍾玉玲,人類學碩士。曾任職編輯,業餘參與文藝活動策劃。現為人類學研究員,研究時代變動下的日常生活方式。
對於我這種由於免疫系統疾病導致肌肉活動受限的病人來講,是不能輕易地抹去病人的身份,重新回到原有的社會生活中,去扮演原來的社會角色的。手術完成出院只是康復的第一步,更漫長的路在後面日常的治療,即是打針吃藥。
每天三次定期吃藥,每次定量吃幾顆,我的身體已經自我「規訓」出「吃藥時間表」,每個月定期覆診打針,手背上的靜脈地圖是最好的標記。病人的生活,就是圍繞藥物精確地進行。身體也在藥物的調節下運轉,藥物成為身體的必需品。身體感受在覆診檢查結果的資料面前,是多麼的虛弱無力,只有精確的數字,才是我和醫生交流的砝碼。用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話來說,在「健康」的名義下,我作為病人的身份和身體,已經在現代醫學的規訓下不斷重複生產出來。
另外一件被醫生堅決反對的事,就是從事任何體力勞動。所以,自我出院開始,每次覆診的病歷上寫的醫囑都必有「保證休息時間,儘量不從事無必要的體力勞動」。這對於我來說不算是什麼困難的事,甚至比打針吃藥更簡單。不從事體力勞動對於每個現代人而言簡直就是終極的人生追求。自工業革命後到現今的資訊時代,知識的崇高性受到社會熱烈的擁戴,社會分工促使腦力勞動者與體力勞動者之間形成日漸尖銳的對立,甚至有人主張用機器消滅體力勞動,使從事體力/腦力勞動成為一個社會階層性的隱喻:只有從事腦力活動的人才值得尊重愛戴,只有他們才是這個社會進步與文明的主導者,而那些默默無聞地進行體力勞動的人是沒文化、沒知識的下層人士。一下子,整個城市的人都變成是坐着的人了。
從身心二元中突圍
這便是所有腦力勞動者,特別是知識份子,還有我這種學生的悲哀。我們一邊高舉旗幟反對笛卡爾的身心二元論,一邊成為最忠實的實踐者。從中學時代開始,我對體育運動深惡痛絕,特別是最討厭長跑。當時我差點要去和校長理論一番。但躺在病床上兩個月後,第一次下床的瞬間,雙腳幾乎要跪在地上,那一刻,我頓時懷念在大地上奔跑的自由。很難想像有一天,人類進化到「頭腦發達,四肢簡單直到萎縮」時會是什麼心情。
於是,我開始盤算一個突圍的辦法。或者說,我要重新掌握身體的控制權。柏拉圖(Plato)提出「身體與心靈」之間要保持一種平衡,因而任何醉心於數學等智力活動的人都要參加體育鍛煉來訓練身體。據說蘇格拉底(Socrates)還曾經通過定期的舞蹈訓練來鍛煉身體。
我相信並不只有歐洲人才提倡身體訓練,用身體來修煉精神,亞洲人更加精於此道,瑜珈、坐禪、太極等,都是通過「修行」來達到「覺悟」,此可謂是最高的哲學境界。日本人也是通過儀式練習,如花道、茶道等等無意識機械性技能的重複實現專注的價值。在禪宗佛學的信仰中,人的身體才是貯存知識和技能的容器,而非文字語言。古印度人認為通過身體姿態的修煉融入到日常生活的實踐中,可以加強宗教道德信仰,達到「身心調和、天人合一」的境界:在冥想中消弭欲望,在呼吸間遺忘自我,每一個動作姿態都是讚歎自然的造物。
儘管我時刻沒有忘記自己作為病人的身份,但我還是報了一個瑜珈班。第一天去上課的時候,發現這裏基本都是中年婦女的天下,而我的瑜珈老師是一個年輕瘦出肋骨的女孩。大媽腰間的肥肉和老師的肋骨之間強烈的磁場吸引了我上課時大部分的注意力。當我盤腿坐好,閉上眼睛,老師用語言指引各種動作姿勢。她的聲音刻意放得很緩慢,很悠長,鑽到我的耳朵裏,使得我不由地產生了一種抵觸的情緒。現代人另一個頑固的通病就是由廣泛的不信任產生各種抵觸、懷疑、批評的免疫機制。
視覺排擠其他身體知覺
我很努力地集中精神才能趕走腦中這些思緒,而老師則是不斷地提示我們注意呼吸。呼吸,是每個人每一秒中都在進行的肌肉運動,但從來沒有獲得人的關注,然而呼吸的節奏和深度卻能明確地反映當下人的情緒狀態。相較於瑜珈修行中的體位練習,關注呼吸是更為重要的一環。通過對呼吸的調整來控制情緒的過度起伏,達到一種虛靜正是瑜珈所追求的。
課上老師不斷地用語言提示我們清空思緒,口中吐出詩句般的文字實在讓我驚訝。但說了一句真正打動我的話卻沒有任何詩意可言:
「要學會不只是用眼睛來觀察身體,而是用心去感知身體的變化。」
莫里斯·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莫里斯·梅洛-龐蒂,法國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思想家之一,法國存在主義的傑出代表),曾經提出「身體圖式」(body image)的概念,試圖達到消除身心長期分離的狀態。這種觀點認為,身體有一種特別的功能,用以聯結各種運動知覺,即身體能將感覺轉換為肌肉運動,又瞬間讓不同感覺之間互相交流,正是這種功能使得人類在世界中自由地進行感知與活動。這種觀點承認身體為世界內部存在的一種形式。
我必須承認,即使眼睛長在我們身體的前部,永遠不能直接地看到自己的身體,可這種「缺陷」的地位使它能敏銳地捕捉外部世界,而視覺卻也往往不能感知到真實世界的全部。但這毫不阻礙它成功地排擠其他身體知覺,成為當今稱霸時代的感官。暫且不說現代生活中各種螢幕媒介,自印刷術的興起,城市中文字和圖形的氾濫早已到達頭昏眼花的程度,而城市生活中各種結構場景更是有利地發揮了視覺的穩定性。
重新調整知覺行動
西美爾·格奧爾格(Simmel Georg) (西美爾·格奧爾格,德國社會學家,哲學家)在研究日常生活中身體的地位時就說過,眼神不僅是輔助交流、表達情感的工具,眼神實際上具有監測控制他人與自我關係的社會性。老師說的用眼睛來觀察身體,從生理學上是不可能達到的,但它隱含了另一個更加引人深思的含義:自我的鏡像與他人的目光。把他人的目光自我內化加速了身體的存在感的失卻。
當我告訴醫生這種想法的時候,她顯得很不適。特別是當得知我對瑜珈的堅持更加讓她不解。因為這顯然不是最佳甚至可能是最差的康復辦法。我沒有任何數據可以說服她,我只是隱隱感到身體在發生一些變化。也許我的堅持是在於它修復了現代生活與日漸荒廢的身體知覺之間的平衡。現代醫療的理性將身體的象徵意義早已榨取乾淨,我只能用自己的辦法來尋找新的精神世界。
既然人居住在身體當中,通過訓練來調整知覺行動,即使你把身體只當做是工具,那麼改善這個工具也必定能更好地認識這個世界。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但對身體訓練的執著,並非是我人生的最終追求。只有親身經歷每一天的生活,將行動與感受再次融入到生命體系中,才能重新獲得疾病奪去的身體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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