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從葉問住過的深水埗大南街展覽場地跑到香港島鰂魚涌的另一展覽場地,那個在百米範疇內同時建了殯儀館、政府合署、酒店與工廈的空間,感覺甚似江記關於「香港」的新作《離騷幻覺》的汨羅結界。
那是香港動漫畫家江記口中「送給這城市的科幻動畫電影」,去春曾公開首個片段「汨羅篇」——這讓他們在日本的 Digicon6 2017 Asia 奪得了 Gold Mention 大獎。轉入今春,第二片段「刺秦篇」公佈,也開始為這片展開了[眾籌計劃][1]:目標八百萬港幣。用於預計歷時兩年、由50人的團隊製作長達 80 分鐘的完整影片。而眾籌同時,亦有《離騷幻覺》的一系列展覽、講座、音樂會與放映會各處發生。
以上資料講完,其實記者所去,即是展場之一。問江記為什麼是屈原而不是其他人,他回答這是緣份。再問江記會不會讀完屈原全部作品,他回答屈原在他的故事裏是個祭司和結他手。再再問江記會不會擔心有人懷疑資料來源,他回答屈原沒有來過香港。按江記近日做了不少訪問,上過電視節目,怕有答案與坊間一樣,忍不住與記者開個玩笑:要官方答案還是認真答案?聽到這句,不枉我們相識十數載。
## 香港總有意想不到的觀眾 ##
「念書時看過帛畫,覺得春秋戰國時代的人無論用色和構想都很大膽、很前衛。他們想像那些通往死後世界的交通工具,有像飛船的,人物有似外星人的。」江記提起屈原那個時代的藝術創作,在各門藝術鑒賞的學習歷程,似為他早早形成各種創作觀念,並實踐在作品裏——從《瑕疵鞋》藉童話來創作獨門的殘酷哲學、《大騎劫》以漫畫視角與香港另一漫畫家智海一同參與香港文學另類演繹,到《Pandaman》類英雄在虛擬香港跳躍登場,未計四格漫畫與短篇動漫創作,江記創作生涯隨《汨羅虛擬》改編為動畫《離騷幻覺》的眾籌企劃,看來無所根據而偏又刺激吸引的創作,正航向另一階段:以眾籌方式尋找潛在觀眾,由觀眾來支持他們推動這場動畫界的小運動。
江記本名江康泉,七十後港產動漫畫家,臉書的自我介紹中寫「沒有分辦喜劇和悲劇的能力,令人哭笑不得」。許多人記得江記筆下的丁丁企鵝,而他出版的經典之作還有《瑕疵鞋》、《飯氣》、《Pandaman》、《真多Man》、《兩個人的洗衣街》等。三年前,他與英國BLUR樂隊合作推出關於香港的《香江模糊記》。Penguin Lab則是他在2009年與藝術家羅文樂成立的多媒體製作機構,出產了令他們在香港獲得不少獎項的動畫短片《哈爾流動肥佬》及《松節油之味》,後者還入選了第16屆日本「digicon6 Awards」。
在這場運動中,同行有二:導演李國威、崔嘉曦。二人曾在ifva「鮮浪潮」發表動畫作品,有為品牌製作風格化的動畫廣告短片,有探討囚徒式城市生活的傑作,有諷刺美國主題樂題來港經營的幽默短片⋯⋯他們覺得,在香港這個地方,總有意想不到的觀眾,這就是將作品改編為動畫電影(而不是在網上播放)的原因之一。
## 用色是獨門功夫 ##
李國威受訪時說,改編江記作品的趣味,莫過於將漫畫本來一格一格的敘事,構想「如何說故事和剪裁」、「在充滿noise的色調用哪種顏色連貫」、「如何控制故事時間」⋯⋯他希望觀眾可在大銀幕前經歷:「觀映是特殊的經驗,在手機和電腦看,很難圓滿。」尤其《離騷幻覺》「奇花異卉」的色調狀態,似乎是源自帛畫的那種顏色,或會大大改變香港人對香港動畫電影的既有想像?
不得不認同江記與屈原的緣份——《離騷幻覺》沿用《汨羅虛擬》的色調製作,那種用色,本來就很屈原:屈原喜歡香草喜歡蘭花喜歡奇服,《汨羅虛擬》就是奇花異卉怪服染料聚合的顏色,江記稱它為「紙紮色」,由此形成作品與屈原本尊喜好的這種巧合與契合。崔嘉曦在《離騷幻覺》放映會後分享時,則形容江記這種用色是在挑戰動畫製作:「製作動畫是需要為人物和場景『造影』(為事物造影子);現時看到的版本,是經歷相當繁複的過程與漫長的時間才完成。」
記者有觀察香港動畫發展,江記今次用色的嘗試,無疑是獨門功夫。回顧當年《老夫子》動畫製作,故事有奇想有穿越,同為單元式的漫畫改編,同為穿越古今的故事,用色規矩,老少咸宜。看謝立文與麥家碧動畫作品,偏向深沉的社區描畫,都用冷暖色對比來突出人物。《離騷幻覺》原著《汨羅虛擬》是單元漫畫,在《明報週刊》發表時,是在香港漫畫家共同園地輪番刊出,相隔幾周才刊一次,難用故事敘述方式創作;有時只有一個人物幾個畫面,連一句對白都沒有;其後,開始採用動畫看到的那種色調。讀過《汨羅虛擬》,訪問過,再來看《離騷幻覺》放映會,在大熒幕上觀賞,感受畫面色調密度與敘述技巧,始明白他們強調「要拍成電影」的原因。
>不少美國電影、日本動畫以至電子遊戲,都在香港取景——暫稱之為「場景香港」——它往往只取元素,把不同時代的香港(甚至上海)拼貼建構,香港觀眾看來親切,意義卻不大。
## 假設極權在香港 ##
《離騷幻覺》籌備經年,故事從秦始皇年代開始REBOOT,虛擬一個永續帝制,描述一個不滅政權如何掌控世界,在極權國度裏,人與人工智能機械人如何自處;一旦有機械人擁有古人記憶,會與這個永續政權發生怎麼樣的衝突,又會與古時愛過的人發生什麼事。假想秦王封帝至今,香港會是怎樣的香港:有屈原記憶的機械人在柴油火車上與粵曲搖滾歌手對峙,有象徵香港的新舊品牌在市貌中穿插混搭,物象轉換令我想起日本的今敏動畫,《刺秦篇》鳥籠令我想起黑澤明《亂》要傳位的老諸候⋯⋯江記說,聯想是難免的,他自己都有聯想到《攻殼機動隊》與《第四類接觸》(The Fourth Kind),本來想保留「汨羅江作為穿越時空的通道」(《汨羅虛擬》),後來看到《羅馬沿場》已做過了,索性刪去。取與捨,是明確的。至於觀眾聯想到什麼,它們與創作有沒有關係,則要等《離騷幻覺》80分鐘版本推出,才有討論空間。
不少美國電影、日本動畫以至電子遊戲,都在香港取景——暫稱之為「場景香港」——它往往只取元素,把不同時代的香港(甚至上海)拼貼建構,香港觀眾看來親切,意義卻不大。《攻殼機動隊》真人版上映時,網上就有過一場討論,考證場景從何來自九龍城寨。至於《離騷幻覺》場景,並非純粹「場景香港」的拼貼,而且是個在未來同時是已逝去的香港。江記說,「香港(本土作品)是有陣味的。你看歷來許多香港電影,你一放到外邊播,掩住導演名字,不用告訴他們是香港人拍的,都會認得」。而記者所見,1990年代經典港產片,大約就是種政治無力感移情於娛樂,放任至上;主權移交後,香港發展至今,似乎是在看不見未來的同時,懷念逝去的那個香港?
觀乎《離騷幻覺》的「場景香港」,是長生不老秦始皇治下的香港,至於屈原作為祭司、結他手,他的身份為當時的香港人帶來了什麼?江記形容屈原是個萬人迷。在屈原本來的時空,先是貴族後是官,是永遠的忠臣並注定成為失意詩人;在江記的設想中,真屈原做事影響了這麼多人,產生那麼多儀式(龍舟競賽與拜祭食品),寫了那麼多詩作,鼓動人心,與祭司有點吻合。古代祭司在儀式奏響音樂,用今日的視角看來,不就是結他手的工作?問到屈原在動畫裏演奏時,臉上塗了一個「示」字,江記說這個只有一兩人留意到,大約就是人設(人物設定)方面想有更鮮明的效果。
>《離騷幻覺》場景,並非純粹「場景香港」的拼貼,而且是個在未來同時是已逝去的香港。1990年代經典港產片,大約就是種政治無力感移情於娛樂,放任至上;主權移交後,香港發展至今,似乎是在看不見未來的同時,懷念逝去的那個香港?
## 屈原撐起的一把「傘」 ##
在江記看來,創作有時真的不需要強調身分。你是哪個地方的人,接觸過什麼作品,創作出來的、呈現出來的,來得自然:似無秩序無章法的胡作非為,沒有包袱,佛系地做事自有傳承;不守規矩,頑皮跳脫,聯想無邊無際,就是香港。作品在日本獲獎後,江記沒有想過要怎樣做才可獲得世界更多地方的認同。他覺得只要創作著,就有它的觀眾和市場:「我們當然是用商業角度——而且是三間公司一同運作的,可是『市場』從來不是既有的東西,你去找它,就找得到。 『市場』 應該是:你相信這種作品總有需求,不管人數多與少——說人數少,有時只是不符預期;它也就是 『市場』啊! 」他口中的市場,就是指如何發現「觀眾」。他深信每做一件事,自有知音;你永遠不會知道「觀眾」在哪,要做的就是創作後,到戲院放映,「觀眾」自然會在。這就是市場。
「全球動漫有兩個主流,一個在日本,一個在美國。在這兩個主流以外,歐洲與俄羅斯動漫風格明顯不同,一樣有自己的客路。」就算全世界每個作品都做3D,作品成敗與3D未必有關;作品想表達什麼、呈現什麼思想、建立什麼世界觀⋯⋯才是吸引觀眾的關鍵。於江記的創作而言,《離騷幻覺》並不算是「新」作品:它既是《汨羅虛擬》在雜誌專欄連載後改編而成的(部份)動畫作品,又是《瑕疵鞋》#1#2《大騎劫》《Pandaman》的延伸——「在題材上,都不算是第一次做。在創作《汨羅虛擬》前,本來是想畫《瑕疵鞋》#3,都忘記了是讀了一本《楚辭植物圖鑑》之後,還是之前,忽然覺得可以將屈原放在作品裡,就畫啊畫啊⋯⋯」
>似無秩序無章法的胡作非為,沒有包袱,佛系地做事自有傳承;不守規矩,頑皮跳脫,聯想無邊無際,就是香港。
有人說過,每隻蝴蝶都是一朵花的靈魂,回來,是為了尋找牠自己(炎櫻,張愛玲的港大同窗)。有人寫過,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卞之琳)。你的前生若是花,回到人間,蝴蝶只是你的身體,你的靈魂才是花,沒有變過;你的眼下是風景,若有人在樓上,你也不過是別人的風景,你以為自己掌握一切,你自己亦不過是別人所掌握的。屈原被楚懷王「拋棄」後,成了詩人。到他要決定投江的一刻,他不會猜到有人美化他的死亡,不會猜到有人冠以「愛國詩人」的光環並以他名義制定公眾假期,不會猜到楚國南方將會有個叫香港的地方,有個叫江記的人,召回他的靈魂,編到自己的漫畫作品,成為眾人風景。
江記本來是想試試將BL元素放進去,畫出來的卻又畫不出(他理解BL的)那種女性慾望投射(記者忍不住插個話:古代君臣在精神層面上都是BL關係啦,貶謫都是類近失戀感覺的被拋棄吧),尤其當時有許多人在討論屈原與楚懷王之間到底還有什麼關係,覺得他們如果都活在另一時空,發展出什麼關係,應該很有趣?談到劇本,江記特意邀請詩人劉芷韻幫忙,擔任編劇。現時公開的故事內容,都是一條一條線的狀態;要將它們扭在一起,成為一根粗繩,需要作家幫忙——到底要不要對白、哪部份要有哪部份不用,都需要有作家參與。還有一直與江記合作的音樂人阿靈(樂隊Teenage Riot成員),為動畫配樂,以音樂敘事。眾籌計劃目標800萬,在訪問當天,剛踏入第二階段。就要看看屈原在香港的號召力;哪怕有時會佛系的玩笑,創作講緣份,倒是真的。香港風風雨雨,《離騷幻覺》正在撐起一把傘,團結一群關心香港動漫創作的讀者群。
後記:前文所說鰂魚涌魔幻空間,記者抵埗後誤闖同座另一電梯,開門竟是封起整個場所的木板,而木板的另一面,才是真正的展覽場。記者循偉大攝記(攝影記者)指示,終於來到採訪現場,與江記先來個擁抱:好久不見。《離騷幻覺》在記者眼中,其實是借用作為一具屍體的香港——帝制下被扭曲被掌控、事事不容自主的狀態,把靈魂注入機械人,在客體裏思考主體,在歷史正被改寫的當下虛擬歷史。腳下這片新鎮地曾有多少輪船穿梭?現在又有多少香港人前來送別親友?或有多少遊客暫駐?或有多少公務員前來上班?香港空間的混雜,本來就可引起我們無限聯想。《離騷幻覺》正為我們整理出一個看來不可能的未來,作為今天香港的刺青:深刻皮膚的人造線條與畫面,留給百年後的香港人細讀——沒錯,它定會是香港經典,走不掉的。
[1]: http://www.kickstarter.com/projects/kongkee/dragons-delusion-the-animated-sci-fi-project?ref=466180&token=610c0e08
很想看看了
錯字:《羅馬浴場》打成沿場了
前幾天看過汨羅篇和刺秦篇,非常激動,想支持片子可以在這裏捐款:http://kck.st/2GFOcQX
對文中講述的,「『香港味道』會從作品中自然流露出來」,深有感。汨羅篇裏有一個少數有對話的片段:在汨羅江邊,有人問屈原:「我真係好佩服你,個江水咁凍,你都有勇氣跳入去。」 聽完這句,我腦中迅速出現周星馳港式無厘頭幽默的電影對白,會心一笑,這就是香港作品的味道。
短片裏還有一個設計很有趣,屈原的「靈魂」是卡帶,當卡帶彈出時,靈魂散盡。這是我個人的理解,想知道江記為什麼選擇「卡帶」作「靈魂」的代表。
很期待完整電影會如何,加油加油。
屈原不見容於世道又哀江山之易色。我相信,對香港人來說,真的就是這麼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