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廣州繁華的淘金路坐一站地鐵,來到小北街頭,Gordon Mathews發現自己置身於這樣一個景象內:身邊熙熙攘攘而過的,幾乎全是非洲人和阿拉伯人,肯尼亞、幾內亞、布吉納法索、塞內加爾、馬里……他們來此不為別的,就是「生意」二字。狹小的街道上滿是一排排露天擺放的女式服裝,上面插著一塊寫有「15」(元)的紙牌。街邊一溜煙是伊斯蘭、非洲或阿拉伯餐廳:「African Food」、「土耳其燒烤」,這些中英夾雜的餐廳名牌掛在一座座四、五層樓高的民宅下。鬧市裏的城中村,異域人間,煙火盛開。
61歲的Gordon Mathews是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教授。在香港住了23年、來自美國的他,早給自己取了個中文名:麥高登。麥高登三個字,在香港讀社會科學的學生裏無人不曉,2011年出版的《世界中心的貧民窟:香港重慶大廈》(下稱《重慶大廈》),更成學生們必讀之作。此書一洗王家衛《重慶森林》裏重慶大廈暗影幢幢的迷幻影像,呈現出這座被視為藏污納垢的城市「貧民窟」之真實面貌:一個錯綜複雜又井然有序的「低端全球化」(low-end globalization)中心。
「低端全球化」是麥高登近十年研究的題目。他對此的定義是:「人與貨品在低資本投入和非正式(半合法或非法)交易下的跨國流動,常與發展中國家聯繫在一起,但實際上在全球均有發生」。簡而言之,當一個非洲商人懷揣兩萬美元現金到異鄉做買賣,把諸如手機、皮革、成衣等仿冒品運回家鄉時,他便成為「低端全球化」大潮中的一員。而這,正是在重慶大廈、廣州小北每日上演的景象。
2017年底,麥高登出版The World in Guangzhou:Africans and Other Foreigners in South China’s Global Marketplace(《世界在廣州:南中國全球貿易市場中的非洲人和其他外國人》),用人類學家樸實細緻的筆觸,在中國官方宏大的「中非友好」敘事之外,寫下個體非洲商人在中非貿易裏真實的樣貌。有趣的是,當春晚小品《同喜同樂》演繹出一派中非人民和睦相處、文化交融之景時,麥高登在書裏拋出這樣一個問題:中國會出現她的巴拉克·奧巴馬嗎?
「為什麼我們不直接去廣州?」
在研究重慶大廈期間,麥高登發現,不少在重慶大廈認識的非洲商人,都開始跑到廣州做生意。2012年,《重慶大廈》出版翌年,習近平提出了「中國夢」,而在遠離京畿、粵人常自嘲為「南蠻之地」的廣州,龐大的非洲商人群體,也在追尋他們的另一種「中國夢」。
在廣州的非洲商人歷史,可追溯至上世紀九十年代。1998年亞洲金融風暴,把非洲商人從曼谷、雅加達帶到了廣州。位於小北附近的天秀大廈,以及廣園西一帶,出現不少前來尋找商機的非洲商人。這個來華貿易的非洲風潮,在2008年一度達到高峰。一名中國批發商人告訴麥高登,這是因為當時的廣州處於簽證審批較寬鬆的時期。
49歲的 Ali Muhamed Ali 來自索馬里,他給自己起了個中文名叫「穆雅利」。7年前,他在重慶大廈認識了麥高登,之後為這位教授在廣州的研究提供了不少人脈線索。這天穆雅利穿著整齊的西裝,在香港方寸小而整潔的辦公室裏等待記者。他精神抖擻,侃侃而談。他近日在閱讀的書籍,被豎起來擺在辦公桌的顯眼處:Xi Jinping: The Governance of China(《習近平談治國理政》)。
10年前,穆雅利在香港開了一家運輸物流公司,幫助在當地做生意的非洲商人把貨物運回家鄉。大約5年前開始,他發現顧客們紛紛從香港遷往廣州,一個叫小北的地方。「不多久,所有的顧客都去了廣州,於是我把公司也搬過去了。」
穆雅利說,非洲商人往廣州遷移,核心原因是,那些在重慶大廈出售的商品,其實都是中國製造的。而當時的中國,簽證逐漸比以往稍微更開放一些,同時有更多航班從非洲各國直飛廣州,這一切都令他們覺得:「為什麼我們不直接去廣州?」
現在,穆雅利在小北有自己的辦公室,請了10個職員。從那裏出發坐20分鐘地鐵,便到他在白雲區的貨倉,面積有8000呎(約等於740平米),主要是成衣,包括女士的裙子、牛仔褲。工人們將顧客運來的貨物打包、裝箱、運往碼頭,漂洋過海回到非洲。每一年,他們能運500個集裝箱的貨物。穆雅利說,相比那些能運1000箱的大公司,這屬於中等規模的生意額。
在穆雅利貨倉的墻上,寫著「我們不運仿冒品」,他說這是自己為公司制定的政策。「說實話,每個供應商搬進來至少20個大尼龍麻袋,我們只是運輸公司,不可能逐袋打開,只能抽樣檢查。」
「我的顧客主要把這些衣服拿回去肯尼亞的鄉村出售,那裏的人才不會管你是不是仿冒品。」
麥高登說,廣州是重慶大廈低端全球化的延續。重慶大廈研究的最後一年,人們不斷告訴他:「重慶大廈就像小池塘,而中國就像海洋。如果您想繼續研究,去南中國吧。」
帶著見識海洋的想法,麥高登帶著兩名研究助理,楊瑒和Linessa,踏上廣州之旅。他們走遍小北幾乎每一個角落,與來自非洲不同國家的商人們交談。不少非洲人顯然對兩位年輕女助理更感興趣,麥高登一旦稍微離開一下,助理們就會被非洲商人團團圍住,原來他們聽到之前麥高登與助理們用英文對話,希望了解更多這兩位通曉英文的中國女人。這時麥高登會自然而然地與他們聊起天來,介紹自己的身份,把他們拉進採訪之中。麥高登和助理們隨身帶著錄音筆,詢問對方是否願意被錄音;如果被拒絕,他們在聊天結束後就趕緊跑到不顯眼的地方,互相複述剛才對話的內容並錄下來。47萬字,這是他們整個研究採訪所得到的錄音稿字數。
「百年後,經濟學課本將書寫中國仿冒品對全球化的貢獻」
在正式展開廣州研究之前,麥高登就已經去過小北,當時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附近的天秀大廈——一座充滿皮革、電子用品、甚至假髮等各類商品的建築。在這點上,它與香港的重慶大廈是相似的:來自非洲、中東的商人,聚集此處,根據手頭能有的現金購買各式仿冒品。
人們對全球化的想象,往往是「高大上」的跨國企業,在全球各地開有分公司,西裝革履的精英喝著咖啡、談著合約、發發郵件、開國際連線會議。但在這些圖景的背面,還存在著一個低端全球化,與簽合約、發郵件等工作模式處於兩個不同的世界裏。
「我從未寫過任何書面合約,」穆雅利說,「一切都基於信任和聲譽。比如有顧客來找我,請我幫忙看管十萬美元現金,我會說,『好』。但如果他叫我簽什麼協議,我會覺得有點被冒犯了。」
這些非洲商人非常珍重自己的名聲,無論是物流還是中介人,通常都不會為自己打廣告,而是依靠在家鄉的口碑獲得生意,並衍生出另一種與本職工作看似不太相關的功能,麥高登稱之為「文化經紀人」(cultural broker):當從未踏足中國的非洲商人在現代交通網路下,24小時不到便來到完全陌生的國度時,他們最需要的,是能夠帶領他們學習如何在這裏生存下去的「老鄉」。比如,廣州哪裏有尼日利亞餐廳?哪裏能夠租住旅館?生病了該怎麼辦?被警察攔下時該回答什麼?怎樣續簽簽證?哪裏能夠找到貨品供應商?在與中國女孩交往前該留意什麼?物流公司和中介要想攬獲顧客,首先要就一系列問題答疑解惑。
除了不簽合同、靠口碑做生意之外,低端全球化貿易往往涉及非法的部分——他們所交易的貨品通常是仿冒品,也就是俗稱的「山寨貨」。這令低端全球化陷入法律與道德的辯論之中。
2013年的新春,麥高登帶著一位西非的物流商人參加學術會議。會上,一群來自美國的教授希望了解在中國發生的貿易和全球化問題,於是西非商人誠實地回答,自己的生意有時會將仿冒品運回非洲。教授們當下便開始譴責他的行徑,甚至質疑他有沒有參與人口販賣。
後來西非商人對麥高登說,自己曾在一家美國公司工作,目睹已婚的美國同事每晚喝酒、和不同的女人上床。「作為一個穆斯林,我永遠不會這麼做。對,我運仿冒品。在我的國家,每個人都用仿冒品,但那並非不道德的。」他問麥高登:「誰是更有道德的人,是我,還是那些美國人呢?」
麥高登是這些仿冒品使用者的堅定辯護者。每到這種辯論時,他都會說,這些非洲國家的人民,完全買不起你們國家昂貴的名牌,如果中國可以用低價製造出這些貨品的仿冒品,為什麼不?這並沒有傷害任何人。
「並不是發達國家的人更有道德,或者發展中國家的人比較沒道德,而是在不同的情況下,人們做所能做之事,去達到生存的目的。」
「他(麥高登)和那些西方人不太一樣;他雖然仍會覺得和版權問題有關,但事實上,他是一個真正的辯護者:他支持非洲人使用仿冒品的權利。」穆雅利說。
麥高登在新書裏寫道,在中非商人互相產生的各種矛盾以外,一個無法被忽略的事實是:中國在製造讓發展中國家能夠買得起的貨品。他對記者強調:「一百年後,經濟學課本將會書寫中國在21世紀對世界經濟全球化的主要貢獻,那就是中國製造的仿冒品。沒有其他國家做到這件事,只有中國,將全球化的貨品帶到世界的每個地方。」
中國會出現她的巴拉克·奧巴馬嗎?
麥高登在書裏主要處理兩個問題:一是非洲商人來廣州如何做生意,二是如果這些人留下來,會怎麼樣?「我就想看看,非洲人會否留下?中國會否改變單一民族文化環境?」這些發問,都把麥高登的研究引導至一件對人類而言非常重要的事情:婚姻。
根據廣州警方的數字,截至2017年2月,在廣州的非洲人數為10344;麥高登的估算則在一萬到兩萬之間。如果他們能夠留下來、結婚生子,將對廣州未來的文化多元環境產生極為重要的影響。
麥高登說,非洲商人與當地的中國女子結婚,通常能帶來經濟上的好處:非洲男人可以聯繫海外非洲顧客,而中國妻子則聯繫中國廠商,這是經濟上雙贏的局面。「我不會說這樣的婚姻就不真誠,只是他們結婚的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經濟上的好處。這不是什麼壞事,我就是因為經濟原因結婚的呢!我當時在日本,聽說結婚能獲得的簽證比我原先的更好,那我說『我們結婚吧!』」真的嗎?「當然!我結婚37年了,非常開心。」他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經濟利益未必能抵擋中國家長的情緒。Cam(化名)是一名來自中非的商人。他比麥高登和兩位中國研究助理更了解小北:他認識那裏所有的人,能用流利的普通話向他們問好;那裏的中國人會稱呼Cam的中文名字。Cam擁有長期居住權,和當地的警察以及政府官員關係良好。可是,當他與一位廣州女孩談戀愛後,卻被對方的家長拒之於門外。這段戀情的終結令Cam感到難過,他對中國人有了新的認識:中國人始終會區分不同種族的人。Cam覺得自己與中國的世界,始終有一步之遙。
即使非洲商人能跨越中國父母這一「障礙」,他們可能還要面對簽證問題。雖然官方稱外國人在廣州能拿到永久居留權,但麥高登從採訪中發現,對很多非洲商人而言,即使與中國人結婚,在廣州要獲得永居權,仍是困難重重。「對於那些合法逗留的非洲人,他們需要不斷去續簽;對於那些已經逾期的人,事情可以非常嚴重:他們可能已經有妻子兒女,但一旦被警察發現,仍會被遣返回家鄉。我所認識的非洲朋友裏,就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在種族與簽證問題以外,不少非洲商人可能也並沒有想要視廣州為家。麥高登說,自己所認識的非洲人裏,不少人並不想在廣州「生活」(have a life),而是想在那裏「謀生」(make a living)。
「老實說,我們來這裏就是為了做生意,這不是我們的家。」穆雅利說,2000年時,他在杜拜的國際物流公司工作,當時杜拜也到處是前來尋求商機的非洲人。「那時很多非洲人說,杜拜要變成非洲了。然後呢?他們離開了杜拜,去了印度尼西亞——同樣地,他們又離開了。曼谷?他們來了,又走了。香港,六、七年前妳可在重慶大廈見到許多非洲商人,但現在也少了。如今,他們來廣州了。下一個五年會怎樣?沒人知道。也許是越南,也許是印度。」
他總結道:「非洲人的貿易是非常流動的。他們從地球的一端來到另一端,尋找更便宜的貨品。」
但來廣州尋找中國夢的非洲商人大潮也許將要停息了。珠三角工人薪金的上漲,廣州警方對非洲人簽證嚴查、對非法逗留外籍人士愈發加強的打擊行動,以及習近平對民族主義和文明秩序的強調,都令麥高登覺得,在廣州的非洲商人很快就要消失了。
「我猜廣州政府更希望看見的,是一個低端全球化活動更少、非洲商人更少的城市。
因為他們認為非洲商人做的是質量低劣的商品生意。這真糟糕,我很同情這些非洲商人。」
「如果他們認為非洲商人是低端人口,這是非常錯誤的看法。這些人能夠從自己國家飛來廣州,就說明他們並不窮困。他們其實是非洲和阿拉伯人裏的中產階級,不少受過高等教育。」麥高登說。
不僅如此,他還提出了另一個重要的觀察:中國的企業正往非洲發展,建立當地的工廠和代理商,以取代在中國的非洲商人。
一名索馬里的物流商就告訴麥高登,杜拜現在也出現中國的企業,「你無法跟他們競爭……我聽說在烏干達,中國大使館的人告訴申請簽證的非洲人,『當你可以在杜拜甚至非洲的供應商買到所有東西時,你為何還要去中國?告訴我們你需要什麼,供應商會運去給你。』」
中國會出現她的巴拉克·奧巴馬嗎?回到最初的問題,麥高登給出樂觀的長遠預期:「非洲人留在中國,並不容易。在可見的未來,中國當然仍是單一文化的。但長遠來講,發展中國家的人想去發達國家。這是為什麼墨西哥人會想去美國,這是為什麼那麼多非洲人想去歐洲,這是為什麼中國大陸人過去一段時間想去香港,即使是非法的。」
「20%的富人想建起墻來把80%的窮人阻擋在外,但這堵墻將會失效,窮人會繼續打破墻壁進來。」
他熱切起來,絡腮鬍子下綻開燦爛的笑,語速飛快:「人們想要更美好的生活。這是不可阻擋的。這種趨勢,將會令世界每個城市最終都成為一個文化熔爐。這是世界的未來,而中國也將如此。這種文化的相互融合是一件美好的事。但這不會是下個十年出現的景象,可能得等上一百年了。」
後記
麥高登對低端全球化的研究,始於一幢重慶大廈,十多年前他在那裏做義工,漸漸認識越來越多大廈裏的各國人群。走進重慶大廈,無論是印度餐廳的老闆,還是賣電子產品的商人,加納人、索馬里人、印度人、尼泊爾人……他們紛紛向麥高登打招呼,稱他為教授,詢問他的近況。《重慶大廈》一書,令他聲名鵲起;而他在大廈裏每週末為避難者、臨時工和商人們教授的課程,十二年來,從不間斷。在他的課堂上,來自加納的特朗普死忠粉絲,會與來自索馬里的避難者唇槍舌劍,激辯美國政治風雲。這處於香港繁華中心的大廈和裏面這小小的課堂,也許很好地勾勒出麥高登心中,對百年後世界文化大融合的想象。
大家要知道,在重庆大厦里,你可以看见一群穿着不同程度遮住羞体的穆斯林女子一起咯咯笑一起逛街。两位从沙特来的女子,遮羞体剩得只剩下眼睛,但还是跟一个东主聊得非常投机
種族歧視是人類本性之一。
「人們想要更美好的生活。這是不可阻擋的。這種趨勢,將會令世界每個城市最終都成為一個文化熔爐。這是世界的未來,而中國也將如此。這種文化的相互融合是一件美好的事。但這不會是下個十年出現的景象,可能得等上一百年了。」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80329-mainland-african-in-guangz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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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的願想固然美好,不過就算百年後達到的話,過程中都會充滿衝突,動盪不安。人類個別族群總會有排他性。
很好的一篇文章,令我對很多不同的事有一個不同角度的新看法。也許我也要直接拜讀麥高(加)登老師的重慶大廈。
收不到中国的便宜货也没有关系,非洲当地的制造业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发展起来。治标不治本的事情太多,一时痛苦假如能带来更好的长远结果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JOEHK 我倒是認同麥教授的說法。全世界的大城市都在變得越來越相似,從高樓大厦、基礎設施、生活方式、語言文化…當然也不可能十年內都變成一樣,肯定要上百年啊
「人們想要更美好的生活……可能得等上一百年了。」
我不同意這種講法。這是豪無根據,也是沒有指望的複合式想像。
鼓励大家去看书
作为广州人,虽然马路偶然会碰到非洲商贩,但对他们的世界并不了解,很感谢这篇文章
希望新书尽早有中文版
當你自以為比有些人更道德的時候,其實可能只是因為他們更貧窮。
贫穷是物質上的負擔,更是精神上的枷鎖。
強迫所有的人遵守同樣的道德規範,就是剝奪了貧窮者的一部分生存權利。
三元里
廣州沒有”廣元西“,猜測此處應是三里元附近的”廣園西路“。
我们需要很多这样的教授!
写的真好。端的选题都太好了。
有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