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生死觀

超執筆:認知障礙症,盜走婆婆的竊賊

記憶是彌足珍貴的片段,是我曾活於這世上,與人交流的見證,但若我無法捉緊這些拼湊出生命意義的碎片,我存在的意義又是甚麼?

圖:Alice Tse / 端傳媒

Cheuk

刊登於 2018-02-24

#超執筆#生死觀

【編者按】作者Cheuk,愛多管閒事的醫科生。有一款模擬外科手術的電子遊戲叫「超執刀」,他執刀,更喜歡執筆。

新年伊始,趁著假日到處拜訪,能與好久不見的親友碰面固然開心,但看到年邁的長輩身體狀況急劇衰退,多少有點感觸。

「這個是誰?」華髮稀疏的老婆婆指著一個中年男人問道。

「媽,我是你的兒子。」我的契爺(乾爹)溫柔地答道。

連日夜照料她的親生兒子都認不出,看來都不會認得我。

「哪這個高大的俊男又是誰?」這次她指著我。

「他是你的契孫。」

我只能以苦笑面對這讚美。

「哪麼他倆誰英俊瀟洒一點?」我母親突然插口。

「我不知道。」契婆一邊搖頭一邊揮手,十分識相地迴避了這個問題。

「那今天是甚麼節日?」母親繼續問道。

「星期三。」她的答案換來一陣笑聲,這天其實是年初一(星期五)。

「那現在是甚麼月份?」

「二月或者十二月。」

「甚麼叫二月或者十二月?」

「總之就是有個二字!」契婆開始失去耐性。

「這裏是甚麼地方?」

「我不知道!不要再問了!」契婆拿起水杯差點想潑到我們身上。

「那我們繼續玩數字卡好嗎?」契爺見勢色不對,趕忙提出建議。

「好啊!」她手舞足蹈,笑逐顏開,就像一個得償所願的活潑小孩。

我有時候會懷疑,究竟是誰偷走了她的靈魂,只留下一具熟悉又陌生的軀殼?是歲月嗎?

不知不覺,契婆住在護老院已經快半年了。我記得契婆二十歲結婚,之後便當全職家庭主婦,與丈夫住在村屋,一住就是七十多年。買菜、煮飯、水電煤等家頭細務都由她一手包辦,還得照顧四個孩子和十多隻貓狗,直至近年丈夫身體變差才聘請家傭幫忙。

好景不常,她的記憶力在兩年前開始衰退,先是忘記了把物件放到哪裏,又會轉眼便記不起剛剛說過的話,到最近甚至不認得身邊的人。她逐漸無法照顧自己的起居飲食,財政及其他雜務都要交由別人打理。本來性格隨和的她,情緒亦變得不穩定,整日碎碎唸,發忟憎(脾氣)時更會破口大罵,作勢打人。家人因為擔心她的狀況,帶她去看醫生,得到的診斷是認知障礙症(Dementia)。

認知障礙症又稱「失智症」,前稱為「老人痴呆症」,是最常見的老年疾病之一。很多人以為越老越傻、越老越懵是必然現象,但認知障礙症其實並非正常老化,而是因為患者的腦細胞出現病變而急劇退化及死亡,導致腦功能衰退。患者會逐漸喪失認知能力,主要問題包括記憶力衰退、智力及語言能力退化、自理能力下降、出現心理行為徵狀(Behavioural and Psychological Symptoms of Dementia)等等。研究發現,在人口老化嚴重的香港,每10名70歲以上長者,便有1名認知障礙症患者,85歲以上的患病率更高達三成。認知障礙症的主要成因為原發性的阿爾茨海默氏症(Alzheimer’s Disease),其他成因包括血管性認知障礙症(Vascular Dementia)及散播性路易氏體認知障礙症(Dementia With Lewy Bodies)等。

這病症一點都不罕見,我相信很多人都有接觸過認知障礙症患者,或者家人便是患者之一。一想到有天我老去的時候都有可能患上同樣的疾病,恐懼便油然而生。我不想忘掉我的至親,不想失去與他們快樂生活的回憶,不想退化到連生活都無法自理。

沒有記憶,存在又為了什麼?

如果只能二選一的話,我會寧願患上癌症還是認知障礙症?如果不能兩者兼得的話,我會寧願失去的是健康身體還是寶貴的記憶?

當然,我們並沒有選擇的權利,但這不代表我們不能思考自己該如何老去,如何死去。人們經常談論人生,訴說夢想,計劃退休,但在死神叩門前,我們都甚少會想及有關死亡的事。未來的事沒有人能預測到,但當我們知道死亡即將到訪,而我們還有清醒的頭腦之時,我們尚可為自己做最後的計劃。

可以想想自己想一個要怎樣的喪禮,免得到時親友自作主張辦了個不合你心意的,害你泉下有知氣得暴跳如雷;可以試著動筆寫遺書,想想有甚麼說話想留下,有甚麼人想感謝,有甚麼事還沒完成。寫遺書並不是因為你準備結束生命,而是因為你想審視及總結到目前為止的人生,為此刻的想法及感動作個紀錄,然後繼續踏上旅途。即使最終的目的地未如你所想,又或途中出了些意外,這些旅途上的日記都會成為最好的禮物,讓生命以另一種形式延續於身邊的人的心裏。

思前想後,我還是寧願忍受肉體上的痛苦,也不想一天一天逐點失去自我。假若有一天,記憶衰退到一個地步,我再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該做何事,再也不起孩子的臉孔、老伴的笑容、自己的名字,我還算是我嗎?這些彌足珍貴的片段,是我曾活於這世上,與人交流的見證,但若我無法捉緊這些拼湊出生命意義的碎片,我存在的意義又是甚麼?

或許到了那個時候,我已經無法再有如此複雜的想法,無法再作出邏輯緊密的判斷。返老還童的我可能只注重吃喝玩樂,把親切的家人當成陌生人,家人的擔子因我逐漸失去自我照顧能力變得越來越重,但同時我亦不自知地成為他們的精神寄托,我究竟是為誰而活著?

雖然這是認知障礙症較後期才會出現的情況,但現時的認知訓練及藥物治療只能稍為減慢腦退化的速度,記憶力嚴重衰退、失去自理能力等問題在壽命較長的患者中仍是無法避免,我們只能冀盼未來的醫學發展可以為認知障礙症患者及其家人帶來一些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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