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 《Coco》(港譯:《玩轉極樂園》)前,特意在包裏塞了很多紙巾。看 Pixar 電影我似乎很難不哭,從《Up》(港譯:《沖天救兵》)、《Inside Out》(港譯:《玩轉腦朋友》)這樣的大片,到《Partly Cloudy》(2009)這樣五分鐘的短片,它擊中人心的每每不是偉岸,是非常普通的人類情感,夫妻幾十年的相濡以沫,遊子的思鄉,成長之後追憶往日時光。每每是這些普通,讓人卸下情感的防禦,不假思考地痛哭流涕,讓心變得柔軟。
我毫不懷疑《Coco》也會如此。事實上,那些紙巾沒有浪費,電影最後,小男孩呼喚著老祖母 Coco、讓她不要忘記父親的愛時,洶湧的親情好像從心深處一下子冒出來,我哭得簡直像面對外婆的葬禮。
外婆去世十年了,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她就像電影裏的老祖母 Coco,神志不清,終日微笑著在椅子上打盹、曬太陽。有時我們在她手裏塞一個布娃娃,她就抱著。她在生命的末期像一棵安靜的植物,坐在她身邊,像坐在深山中一棵古樹下,什麼也不說,就很美好。偶爾我問她是否認得我,她總是露出慈愛的表情,問我是誰,然後繼續曬太陽。一直到她死亡,她都是如此安靜。我愛她。
看《Coco》,看到Coco,想起外婆。擦乾眼淚走出影院,還有恍惚感。
但是幾天後,再回味這部電影,卻很明顯地與以往不同。我有一個習慣,如果是我喜歡的電影,我一般會去影院看至少兩遍。《Up》我看了三遍,《Inside Out》我看了四遍。《Coco》我甚至不想再看第二遍。那種感動如潮水退去後,竟有一種空空如也的感覺。
如果按故事原型來區分,Pixar 電影大部分可歸為「成長故事」。即以主角的一段關鍵性成長經歷為主線。成長故事,必然包含了某種程度的告別,以及對昨日之舊我的回望,甚至否定,在這種痛苦裏,精神破繭。《Up》也是成長故事,只不過成長的主角不是那個胖男孩,而是老爺爺。他的舊我伴隨妻子去世而凋謝了,他失去了生的意志。改裝飛屋、試圖飛到天堂瀑布,那不是一次快樂冒險,而是像生命走到盡頭的大象,要回到密林深處終結。在電影裏,他經歷了兩次對舊我的捨離。一次是童年偶像的幻滅,自己親手打敗了他;一次是胖男孩讓他有所牽掛,放棄了飛屋(象徵墳墓),回到人間。他完成對妻子的悼念與告別,建立了新我。這是他的成長之路。
《Inside Out》的成長是雙線的。Riley 經歷了一次痛苦的離別(死的力量),在離家出走又歸來後,在家人愛的鼓勵下,她接受了生命裏必須有「告別」這個痛苦(把死轉化為生)。而 Riley 的頭腦小人 Joy,也從完全不理解悲傷存在的意義,到經歷(與粉紅小象)永別的痛苦後,明白了人生的悲喜共存。這兩條線都是從死亡(離別)出發,跨越悲痛,走向新生。電影裏最催人淚下的是粉紅小象的犧牲,他為了 Riley ,自願留在遺忘深淵,隨風消逝。看到這一幕的觀眾,雖然會痛哭流涕,但會從心底默默地接受,死,其實是生的一部分。昨日之死為了成就明日之生,生而為人,也必須去直面死亡與告別。Riley 和 Joy 是通過這種轉化實現成長的,這種雙線並進、互為內外的敘事是如此美妙。
這兩部電影,其實都在說,人怎麼面對死亡。《Up》故事是接受離喪和幻滅,活下去,擁抱他人。《Inside Out》是接受離別與童年永逝,面對悲傷,繼續前行。兩者都是那麼溫暖而有力。那麼,《Coco》是否告訴了人們如何面對死亡、從死亡走向新生?恰恰相反,《Coco》很用力地講了一個,人類如何拒絕死亡的故事。一個「反成長」故事。
《Coco》的世界設置,正與死亡有關。導演構建了一個完整的死後世界,一個與活人世界一般無二的異域,這裏就像一個狂歡城,脫離肉身束縛後,靈魂在此存續的能量動力來自生者的悼念。只要家族中還有人祭奠著祖先,並在祭壇上供奉祖先,他們就能永生於此,並且年年亡靈節(類似中國的中元節)走過花橋,重返人間。假如陽間的後人遺忘了祖先,他們就會真正「死去」,徹底消亡。小男孩 Miguel 誤入亡靈世界,按照劇情設置,他只要得到祖先的祝福就能回到活人的世界。祖先需要孩子祭奠才能永生,孩子需要祖先祝福才能還陽,在這裏,生死的動力是糾結纏繞的。這產生了第一個問題:這部電影的世界觀裏,什麼才是真正「生」的力量?
整個電影的矛盾構建在 Miguel 的夢想上。他的家族因為祖上的悲劇,嚴禁族人碰音樂,不准聽,不准唱,不准想。但是 Miguel 的夢想是成為音樂家。他只能偷偷地躲在暗室裏彈琴。而在亡靈世界,要得到祖先祝福,他也得一並接受祖先的要求——回去後不許碰音樂。如果把夢想視之為一種「生」的力量,那麼電影從一開始就告訴你,家族可以讓你「死」,家族有權力殺死孩子的夢想。這種壓倒一切的家長權威,實際上貫穿了整部電影,直至最終也並未從邏輯上消解。Miguel 甚至為了讓曾祖父的靈魂能夠「活」下去,答應以永不碰音樂為條件重返人間。他願以自己的夢想為祭品,以自己「死」,換祖先「生」。
他很幸運,祖先因為解開了百年前的誤會,主動取消了音樂禁令。Miguel 是因為祖先的恩寵和允許,才得以無條件地重生,最終彈起了心愛的吉他。這個故事的結局很美滿,卻很無力。第二個問題是:家族權力為什麼是不可動搖的、以及它在故事邏輯裏有被消解嗎?
上下兩個問題指向的是同一件事——如果家族要一個孩子死,他要如何活下去。故事不再是主角面對一個外在的死亡事件,而是主角自己就快要死了。這並不是一個紙上空談的假想,現實中,想殺死孩子肉體的父母固然極少,從精神上壓倒他們,卻存在普遍性。不允許孩子追求自己的夢想是一種精神上的「死」。電影告訴觀眾,這樣不對,家族不該阻止 Miguel 玩音樂,但是它展示的解決矛盾的關鍵,卻不是 Miguel 自身的反抗精神,而是一次誤會的解開。因為禁令自動解開了,Miguel 自然不需要再去反抗。實際上,他的冒險之旅是一次逃避,他想尋找另一個支持他的祖先來解決問題,卻並未經歷真正的成長之痛。他沒有面對真正的「死亡」。
甚至於,他也沒有真正地經歷童年偶像的幻滅(成長故事裏非常關鍵的一環),嚴格來說他的偶像只是從A人換到了B人。
其中的第三個問題是:假如亡靈的世界依然充滿了鮮花歡笑、萬人演唱會、豪華娛樂城(甚至也有貧民窟),那麼這種死亡是否還能夠被稱為「死亡」?
顯然,不能。因為導演還設置了一種接近於人類概念裏的死亡——被遺忘。和《Inside Out》裏記憶深淵中隨風消逝的小粉象一樣,被遺忘的靈魂真的「死了」,他們消亡,他們徹底不存在。而導演對這種真死亡的態度不加掩飾——這是悲慘的、可憐的、毫無意義的、應該竭力去輓回的。
於是,Miguel 家族裏的祖先再也不會死亡,他們借由兒孫祭奠,在亡靈歡喜城快樂生活。那裏與其說是死域,不如說是一個豪華養老院,靠兒孫匯款,老人們過著好日子,逢年過節還能回家小住。而被兒孫遺棄者則淒然離世。這裏諱談死亡,人人都渴望永生,死亡只屬於貧民窟裏的失敗者。
Pixar 用了兩部偉大電影構建的生命觀,在這部電影裏悄然倒塌。
儘管如此,關於祖先的存在,《Coco》還是貢獻了一個美好的念想。祖靈因我們的思念而存在。這具有療癒性。就像某些心理治療方法,如德國的家庭系統排列,會引導案主對逝者說出,「你離開了,但你在我心裏永遠有一個位置。我接受你已死亡的事實,我會承續你的生命好好活下去」。亡靈不應視為生命的延續,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存在(或不存在)。我們只有從心底裏接受,深愛之人真的死亡了,徹徹底底地從這個世上消逝,某種療癒才能發生,「生」的力量會在「死」的土壤裏發芽。
而這種力量,最終會幫助我們面對自我的死亡。
(李南心,出生於上海,心理咨詢師。以寫作和攝影作為內在探索、外部觀察的方式。)
【編者按】:原文刊於南園心舍,原題為:《尋夢環遊記》,拒絕死亡的反成長故事,端傳媒經授權編修轉載。
说的一点没错。为什么必须直面死亡?因为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有儿童才会处处逃避。整个电影设下了宏大的矛盾伏笔:家庭权威压制梦想,儿时偶像的幻灭可能,以及死亡带来的人的消解。Coco故事讲的不错,可解决这些戏剧矛盾的手法是,”我刚刚和你开玩笑呢!”,把诸般矛盾纷纷撤销。Frozen珠玉在前,它是怎么处理公众对Elsa魔力的恐惧的呢?简单一对比你就能发现,Frozen没有像Coco一样走个低龄大团圆路线,“公众打消了对魔法的误会,Elsa和Anna快乐地生活在冰雪城堡”。这就是作者所批判的Coco的点了。乍一看也不错,可是毫无玩味之处,故事的处理技巧仿佛在给小孩子讲童话,让孩子相信圣诞老人真的存在,家庭权威对梦想的压制也可以靠消除误会解决。虽然每一个成年人都知道,根本不是这样。
作者不懂墨西哥特有的生死觀和家族文化,可惜了!
作者怎麼會如此輕視家族對個人無可脫離的影響?既知道家庭系統排列,更是心理咨詢師?戲裡各人都有這麼多不同而且深刻的成長,怎會是反成長?怎麼一定要是前兩套戲那種成長才算成長?令人懷疑作者作者本人是不是在逃避甚麼?
電影主題為什麼非要“直面死亡”才是偉大的呢,現實中有多少人能夠像英雄主義的電影主人公一樣那麼強大?像COCO這樣構建一個意料之外卻情理之中的極樂園,才是迪士尼皮克斯的過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