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秋天,我帶著一大一小旅行箱,搭機前往印度首都德里。接下來的日子,我將在德里附近一所大學擔任華語講師。
猶記出發前,我張開雙臂想和父親擁抱道別,父親反應卻不像以往,「不用了,」他別過頭,搭了電梯離去,後來我才得知,他有多麼擔心。台灣的其他親友們反應兩極,特別對女性人身安全感到憂心。行前,我查了各大網站、網友分享的資訊,愈看愈驚心。家人知道攔不了我,便告訴我:「沒辦法適應就回來,不要硬撐。」
如果這是一場硬仗,我竟然撐過700多個日子了。愛恨交織、苦樂參半,就像印度的多樣與複雜,無法一言以蔽之。
台灣政府推動新南向政策,印度,逐漸佔據版面。但對於印度,外界仍存有許多疑惑與刻板印象,似乎仍是個神秘難解的國度。
這兩年,由於工作環境,我常與當地人交流。我亦熱愛旅行,在印度絕大部分的旅行,是獨自完成。如何與印度共處?是我到現在都還沒完全解開的疑惑。關於階級、性別、工作效率、守時概念、拒絕的藝術、善辯的風氣、社交手腕及生活哲學,在這些文化衝擊之中,我逐漸學會生存。
關於階級:「按一下按鈕,傭人就知道你在找他」
姑且不論印度社會是否還存在種姓制度,在大城市,大部分人都說,種姓制度已不存在,只有結婚時父母會在意,也有學生向我形容:「種姓制度如同種族歧視,表面上大家都說沒有,但其實,深藏每個人的心底。」
剛到學校不久,到銀行申請帳戶時,經理找我面談審核文件。我將文件擺上桌時,其中幾張紙從桌上滑落,當我低頭要去撿,卻被經理當場阻止。「不用不用,有人會來撿,」他說。隨後,一名送來茶水的男子,果然彎下身,幫我撿起紙張。
還有一次,維護宿舍的主管送來一個像遙控器的小型按鈕。他說:「按一下鈕,傭人就知道你在找他,不必還親自跑去叫人」。
「種姓制度如同種族歧視,表面上大家都說沒有,但其實,深藏每個人的心底。」
這是個主僕制度鮮明的社會。在印度社會,主子和傭人之間,界線分明、尊卑有別。傭人的房間通常會與雇主的處所隔離,傭人不會和雇主住在同個屋簷下,就算同一層,房間格局也不同。
對於中產階級的家庭,花錢僱傭人不用花多少錢。一個月花約1000盧比(約新台幣500元;人民幣100元;港幣120元),就能請人到家煮飯,一次花約200盧比(約新台幣100元;人民幣20元;港幣24元),就能找人到府打掃。很多家庭是不必洗碗的,因為他們請專人洗碗。「花點小錢就能請人代勞,何必浪費時間做這些事呢?」印度朋友告訴我。
曾有擔任助理的印度學生,在活動中協助我和同事洗切菜、清洗餐具。想不到,事後他表示感到不舒服。主修工程的他說:「這樣的工作應請專人負責,你能想像要工程師做這些事嗎?」同時,他又對我強調了一遍印度階級分明的文化。
友人在台灣的一所大學工作,她曾對我吐苦水,寫信與印度多所大學接洽拜訪事宜,信件卻像石沈大海,難得收到一封回覆信,卻赫見一句:「請妥當寫信!」
友人只好商請一級主管再次去信,內容相差不遠。原先毫無回音的學校,全在兩天之內就回覆。她這才明白,待遇,會因頭銜而有別。我們歸納出這個無奈的現實:與印度人談合作時,要記得,頭銜很重要,若你不是somebody,很抱歉,連見面都難。
關於性別:我曾在男人注視下如廁……
最近網路流傳一則影片,內容用實驗為名,呈現一名中國女子獨自走在路上,被男子們盯著看的畫面。這部影片引起網友關注,出現許多「就像野獸看獵物一樣」、「虎視眈眈」等言論,又掀起一陣對女性在印度「非常不安全」的風向。
「印度人確實對白皮膚有種迷戀,」我的印度學生們不分男女,看完影片後,這麼告訴我。「白皮膚,就是美的象徵」,在他們的世界中,短頭髮、短洋裝的外表,都是與傳統印度女性大相徑庭的外觀,確實容易引來注目。而這種注目,就連印度女性,也常覺得備感威脅。
印度確實是父權社會,女性普遍被認為是弱勢、需要被保護的族群。因此,公車上有女性座位,德里地鐵也有女性車廂,到了夜晚,女性乘客明顯減少。我的女學生幾乎不夜歸,若夜歸,也一定有男性親友送到家門口。
有一回,我和男性朋友搭乘地鐵一般車廂,男性朋友逕自要求其他男性乘客讓位給我,該名乘客立刻讓座。在路上若遇到有人搭訕,也常有熱心的路人出面制止、替我解圍。好幾次,我搭計程車回家,司機會等我進入住處後,才離開現場。女性身份固然不便,但身為女性,我不能否認,自己因此受到諸多保護。
只是,遇到節慶時,眾人無酒不歡,需特別留意。每當遇到節慶,學生常說:「待在家最安全,出外要小心。」例如,某年灑紅節(Holi),大家彩粉潑成一片,我的德國女性友人就在光天化日下,遭到路人襲胸。
當我拉起裙子、蹲下身時,竟與男子四目相接。
是幸運,也是處處留意,我目前沒遇過這樣不愉快經驗。只有一次,在搭夜車旅行期間,我下車要找洗手間,一名狀似車掌的印度男子帶我去公廁。時值深夜,公廁關閉,他便指著一旁廢棄空地的草叢,示意我在那兒如廁。
實在尿急,且我觀察到附近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我於是走進草叢。見他佇立在我面前,我揮了手請男子離開,他卻沒打算走,再次要他避開時,他終於轉頭離去。但當我拉起裙子、蹲下身時,竟與那名男子四目相接。
原來他不死心,跑去另一頭,就是要望著我,我當下又驚又怒,卻又覺得可笑,想像他究竟能從我的如廁畫面得到什麼?走回車的路上,男子跟著我,想裝作沒事發生。我直衝回車上,縱然憤怒得覺得該說點什麼,但我知道,那也是徒勞。
我常和學生聊到性侵事件,學生直指,最大主因是印度社會對性教育的嚴重不足。性慾,是人的天性,但印度社會對性的壓抑與禁忌,反而導致許多問題。例如,在印度,色情網站被封鎖、婚前性行為被認為不恰當、性交易非法,許多性侵犯更藉逞慾來展現權力。
我在德里待了一年半,三個月前,我到了較保守的省份Haryana。印度同事建議我,就算是大白天,也不要單獨上街;大部分的時間,若是女性外出,一定要搭車。
「等有天女性在夜晚時,能安心行走在路上,印度才算真正獨立。」
不變的是,從鄉村到都市,所有人都同意,「父權」是難以動搖的觀念。在這裏,的某些鄉村,甚至對女性祭出「榮譽處決」(編注:榮譽處決又稱名譽殺人,指被害人遭家人、家族、部族或社群,以「維護家族名聲」之名殺害。)即使在校內,女學生穿著短裙、露出臂膀的夏季服裝,出去參加派對時,一定讓男性送到家中。
「等有天女性在夜晚時,能安心行走在路上,印度才算真正獨立。」一名印度女學生在今年的印度獨立紀念日當天,寫下這句話。
關於效率:「等一下幫你打電話……」「現在就打!」
我向來不喜歡麻煩他人,但在印度,需要不厭其煩三催四請。
拿工作簽證的人,必須在抵達印度14天內辦好居留證,逾期會遭罰錢,出入境也會有問題。
兩年前,我出入辦簽證的機關多次,仍因缺少一份重要的學校文件而申請無果,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每當詢問處理進度,校務人員總安撫我:「明天就有了」。但每一個明天過後,又是遙遙無期的等待。
當地人提醒我:「在印度,任何事都要催!」我硬著頭皮每天追問,對方告訴我:「好,等下幫你打電話。」我態度轉為強硬:「現在就打!」
一件簡單的事情,最後演變成需要由校警出面「溝通」,我更得每天打電話詢問進度,對方總是以「明天我會再確認」、「官員請假沒上班」搪塞。事有蹊蹺,有天我親自到辦事處走一趟,發現官員不但就在那兒,而且我的證件早就辦好了。
有一次,住處的冷氣壞了,管家說:「別擔心,技工明天早上會來修。」到了隔天,我果然被放鴿子,時間一改再改,我頂著攝式43度的氣溫,一刻也不能等。我死纏爛打,每小時追問一次進度,冷氣終於在這個「隔天」被修復完成。
回首來時路,我從一開始只懂得傻等、萬事忍耐,變成如今絕不接受延遲、不隱忍任何不滿,且我學會了,在任何情況下,一開始就要清楚明瞭表達訴求。與人合作,我養成逐一紀錄習慣,若牽扯到金錢,更要留下白紙黑字,以免對方不認帳。某種程度上,印度漸漸改變了我。
關於時間:不到最後關頭,永遠可能有變化
印度人沒有守時觀念,常令外國人捉狂。觀察身邊所有人,對遲到這件事,都習以為常。
某次,有重要訪客來學校參訪,原先應允要參加的主管遲了半小時還未到。「怎還沒來呢?」我焦急地問,一旁的印度老師及學生聽了笑說:「你不知道,在印度,愈『大咖』,愈要晚到,這才能顯示他的重要性。」
除了遲到,很多事總在最後一刻才確認。即便如此,印度人還是一臉不疾不徐。有一次,我應邀參加學生的畢業舞會,直到前一天,都沒人知道舞會確切時間,到了當天,我終於問到表定時間。
當我準時抵達,學生還正在布置場地,最後整場舞會比預定時間整整晚了2個小時。我習慣了一個鐵律:任何事情到了最後一刻可能都有變化,永遠記得保持彈性。「既來之,則安之,」我常這麼提醒自己。
關於拒絕:我在街頭,嚷著叫警察
華人個性較溫順謙和,遇到騙子、糾纏的商人,常難以脫身。經過兩年洗禮,我已經練就一身堅定不移的拒絕之策。
瓦拉納西(Varanasi)是印度教徒心中的聖城,也是著名的觀光勝地。我隻身前往當地旅遊時,一名男子揮手要我靠近恆河旁的小祭壇。「請問多少錢?」「免費,」說完,他將粉末往我額頭一畫,接著將鮮花製成的花圈往我脖上一套,然後領著我走近恆河,如他指示,說出家人和自己的名字。只見他喃喃有詞,要我將手上的鮮花往恆河撒。
「請給錢,」他雙手合十。「你不是說免費?」我問。「點額頭免費,儀式要錢。」他答。
使用者付費,我只好無奈地掏出一張百元鈔票。對方卻秀出整整一疊千元紙鈔嚷著:「一千元!大家都給一千!」我堅拒,兩人僵持不下。「不然,一人一百,」他指著一名同夥對我討價還價。
「不要,就一百,你們兩人分。」我說。他不從。我提高音量:「再這樣我就要叫警察囉」!」對方見我態度強硬,轉而放棄。臨走前,他又轉過頭,我以為他要開口辱罵,想不到對方只是握了我的手,告訴我:「祝有個美好的一天。」
外國人被漫天要價,是常見之事。有一回,我在前往機場的半途中,人力車伕突然獅子大開口,像我索討比原價高出10倍的價格。我們爭執不下,他甚至不時和經過的騎士攀談,要他們評評理,一起說服我多付他車費,最後,同樣在我示意「要找警察來」,爭執才落幕。
關於善辯:「試了再說」的生存法則
我已經習慣,在印度,一不經意,自己就已經進入戰鬥模式。這裏不像華人社會,視溫良恭儉讓為美德,在印度社會,敢辯、敢爭取是王道,所有人都會告訴你:「試了才知道。」
這是我和學生常出現的對話:「老師,可以幫個忙嗎?我缺課太多,要被當了。」「如果對中文沒興趣,建議你選修其他語言。」「可是,我真的對中文非常感興趣。」「但我這學期從沒見過你。」「我上學期出席率100%。」「你這學期都沒來耶!」「我奶奶過世 ! 」「奶奶過世,所以一個月不能來學校?」
而學生的理由也千奇百怪。有學生上課遲到,告訴我:「因為我在冥想,太專注以致忘卻時間。」「我昨天捐血,今天頭暈沒辦法來上課。」「我做完瑜珈後全身痠痛,沒辦法來學校……。」
經歷這一連串敢辯、敢試、敢爭取的過程,瞠目結舌之餘,我甚至對印度人愈挫愈勇的態度感到有些佩服了。後來,我也「有樣學樣」,遇到某些不確定狀況時,先試了再說。沒試,你永遠不知道結果。
關於社交:年僅13歲的女孩,專門負責接待我……
印度人很注重打扮,不論來自哪個階層,都懂得看場合穿衣,襯衫該燙就燙,髮油該塗就塗,絕不會讓自己邋遢現身。
「寧願淋雨,也不願穿醜雨衣 !」
幾次暴雨,常看印度人躲在橋下避雨,少見人穿雨衣。學生視之為理所當然,笑稱:「寧願淋雨,也不願穿醜雨衣 !」
我先前任職的學校是一間知名私立大學,學生家庭多半為中產階級,正式場合及節慶,師生必定盛裝登場。
上課時,學校教職員中男性多穿襯衫、西裝,女性則穿傳統紗麗,年輕女性穿著則較西化。上台報告時,多數學生會穿襯衫或西裝,模樣正式,夾腳拖不可能出現在課堂。有些重要場合,教師甚至會要求學生著正式服裝出席。節慶時,所有人必定華麗現身。
除了衣著得宜,印度人也非常在乎社交。印度人與親友關係緊密,普遍自信、外放,從小就常與親友齊聚一堂歡度節慶,唱歌、跳舞、主持都得學。我幾乎少見印度人上台怯場。印度人對社交能力的訓練,自幼訓練有素。我有次參加婚宴,友人還交代姪女專門負責照顧我這名賓客,這名姪女年僅13歲。
關於生存以外的事:生活,更懂隨遇而安
於是我發現,生活,沒有所謂必須奉行的「準則」。有些人認為印度人沒效率、沒責任感,也許印度人看待我們,會覺得生活緊繃、急躁、沒耐心。
相較於台灣、日本講究高效率,服務至上、使命必達,然而在印度,地大物博,基礎建設還不足,且許多事依賴人工、紙本,加上印度人個性樂觀、不拘小節,常會讓台灣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聽他們說「慢慢來,急也沒用」、「放鬆,別氣,生氣也無助於事」。於是,旅居印度兩年,最大的改變,應該是更懂得隨遇而安。
所有事情到最後,結局總是美好的,若不是,那代表還沒結束。
相信「All is well」,事情到最後一刻總會解決,與其把心力放在憂慮、發怒,倒不如專注在解決問題上。停電了,但電總是會來;錯過了公車,但因此與不同的人事物相遇;忘了訂票,但最後一刻,還是趕上了。
我因為受一部寶萊塢電影「如果愛在寶萊塢(om shanti om)」吸引,來到印度。也許就如同我最喜歡的那句台詞,「所有事情到最後,結局總是美好的,若不是,那代表還沒結束。」
@kes 日語中就是寫「車掌」的,台灣人這麼寫沒有毛病
最後那句電影的引言應該出自於金盞花大酒店。Everything will be all right in the end. And if it is not all right, then it is not yet the end.
真的是文化差異,這種什麼都要爭,充滿不確定性的生活方式對我來說太累人了
謝謝賜卷。認識了印度許多
一名狀似「車掌」的印度男子帶我去公廁。
寫錯字。
在这里,的某些乡村,甚至对女性祭出“荣誉处决” …… 这里是不是多了一个逗号?
想起我那些敢於爭取工作機會和交際的印度同學。看來不只是英文好和情商高的問題,人家文化就鼓勵這樣
一開頭就用和我們華人社會原全相反的經歷來表達,我會記得這篇文章在寫什麼
佩服作者到訪印度的勇氣
從你的文章瞭解了很多印度的風土人情
希望有機會到訪印度和應用從妳文章上學會的知識
这篇文章让我对印度了解了很多
前幾天在泰國結識五個印度遊客,來自 Kerala,一個姑娘和四個男性朋友在東南亞遊玩半月。姑娘的穿著打扮典型傳統印度女性,但性格外向且敢於嘗試(不會游泳卻毫不猶豫跳進 Khwae Yai River 和大家一起漂流,脫下外套跳進泥地不顧形象 mud fight,半夜和大家圍坐在樹屋裡抽大麻…)走的時候她對我說「父母同意我出來旅行,因為我保證他們回去就結婚。可是我不想結婚,我想做舞蹈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