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後效益主義尖端,我們還可以擁有純粹的愛情嗎?陶國璋的「愛情哲學」課

「輕不着地」,是陶國璋老師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個口頭禪,形容現代年輕人無從覓得沉重感、必然性乃至陷入「怖慄」(dread)⋯⋯
風物

——編者

這代年輕人置身「後效益主義的尖端」,較願意接近事物的「本真」,或許是戀人超越「求不得」 或「怨憎」之苦 ,甚至尋覓Pure Relationship的出路⋯⋯

翻箱倒櫃,拭去灰塵,封面印上 「Today Happy?」的筆記簿重見天日,字迹密麻麻,像斷片記憶,那些年旁聽「愛情哲學」課的光影依稀躍然紙上——

「輕不着地」,是陶國璋老師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個口頭禪,形容現代年輕人無從覓得沉重感、必然性乃至陷入「怖慄」(dread)。學生如我學懂了,卻不代表能擺脫日常情愛的瑣碎,虛浮,但心頭至少還是裝載了名為「了解自我(Know Thyself)」的一把滑翔傘——既然無處着陸,不如以澄明目光去凝視,睜開眼,俯瞰「愛情」這塊麥田迷宮。

那是2012年初春,香港中文大學山城校園花開花落之時,我開始走入陶國璋老師的「愛情哲學」課堂。彼時人文館一隅,容納近百人的課室,每逢星期二下午便熾熱沸騰,同學或散坐梯級,或倚牆而站,只求佔一席位旁聽。

若要從「官方語言」理解這門課,可算是一種不浪漫的罪名。香港中文大學規定各院系學士生須完成通識教育學分要求,其課程編號UGED2891中的「UGED」,意指它隸屬「自我與人文」範圍,亦即「讓學生探索人類價值信念的多樣性,反思人類行為的意義,從而加深對自己的瞭解。」無需認真考究此描述是否得到實踐,事實是此課造就五湖四海的同學聚首一堂,討論交流,價值碰撞生出火花。畢竟無論是高舉理性如科學、法律,抑或擁抱情感如文學、社科,大家在情路上不過殊途同歸。

中大開辦「愛情哲學」課的起源,有指可以追溯至哲學系張燦輝教授於1990年代回流香港作開荒牛的時節。他曾在訪問中提及這門課程的目的「並非旨在培養學生成為愛情專家,乃是讓學生能對生命、對愛情有更深邃的省思」。 翻查近年課程時間表,「愛情哲學」在每個學期皆榜上有名,卻陸續由三至四位不同導師任教,當中以中大哲學系講師陶國璋最為人熟悉。

為青春時光求問愛情,夠浪漫了吧?但老師初次見面,便向各位同學解構愛情的「180日效應」,戀人相處的快樂程度,原是隨半年光景遞減至平淡;接下來又引述生物學家 Helen Fisher 指所謂「一見鍾情」純屬生物本能的美麗誤會;又講到希臘神話美少年 Narcissus 的鏡花水月自戀型態;再以光禿樹枝放進鹽湖形成美麗結晶,借喻愛情不過是人類主觀投射幻象的「結晶」(Crystallisation)理論⋯⋯

其實覺悟之後,會有一個認識的階段,即是由對方認識自己,會對愛情深入很多。

但上述種種,卻又並非全然批判「浪漫」,否則我們何以執迷於尋找失落的另一半及原初的「共生結合」(Symbiotic Union)?何以因無法駁斥從科學觀看愛情之合理、卻又觸不到愛情之長久而嗟嘆?何以為了《戀人絮語》中的少年維特在夏綠蒂面前自形孤獨、時喜時悲而心神起伏?只是這門課渴望學生理解的,遠不止此。它還希望學生能夠理解如「悲觀主義」哲學家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的吶喊:「人生就如鐘擺,在無窮盡的痛苦和無聊之間擺盪」;希望學生能夠懂得孤獨自處而排拒寂寞的可能;以至希望學生識得形形色色的「愛」:Eros(感性情懷)、Philia(理性關愛)、Agape(博愛)、Confluent Love(匯流愛)、Liebestod(至死之愛)、墨子「兼愛」、五倫「人情」,等等。

歸根究柢,所謂「愛情哲學」,並非指向唯一終極道路,而是透過涵蓋生物學、心理學、宗教、哲學、歷史以至文藝理論等領域的知識和理論,拒絕歌頌或貶抑,坦誠面前眾生色相的愛情盲點。還有約一小時的電影選輯,陶國璋老師捋起衣袖,侃侃而談,淡然說個冷笑話,又自述起與一位女子的故事「彩蛋」(印象中是無疾而終⋯⋯)。他常啜一口茶,便繼續說下去⋯⋯門縫日照隨時光推移,三小時的課從不覺漫長。

陶國璋老師曾於1970、1980年代在新亞研究所師承新儒家代表人物牟宗三,涉獵道家、康德等中西哲學,又出版書籍推動普及哲學。他在中大講授「幸福論」、「電影、哲學與人生」、「中國文化要義」等通識課程,但滿座之選,還是當數「愛情哲學」和「死亡與不朽」兩門。「死亡與不朽」一課,學生間普遍耳語流傳金句謂「九個『死亡』,一個『不朽』」,意思是此課只有一成機會取得佳績。老師自小蒙受腎病煎熬,感悟生死份外真誠確切,課程中他精闢的電影分析,參觀解剖室與殯儀館等「特備」環節的安排,亦大獲學生好評。

來到「愛情哲學」一課,也是務求令學生能從多種途啓發思維,即邀來「明星」客座講者,也有自身經驗分享。例如他邀請以入世講佛見稱的衍空法師談「愛的風險管理」(印象中我讀書的當年因事取消⋯⋯);也請來有「性博士」之譽的香港大學精神科教授、香港性教育促進會副主席吳敏倫,分享在香港教育框架下如何戒除以非人化或輕蔑化等扭曲手段談性;還跟學生分享他與妻子從筆友相交至恩愛四十載的非凡經歷:「弄清楚想要甚麼,不要沉迷於鋪天蓋地的愛情通病,卻不可能不需要愛情吧?」

我於課堂筆記中未能盡錄的書目和電影清單,也是老師為學生敞開的一扇扇通往文字、光影世界的門。還記得那時,我對他引用來闡釋「輕不着地」概念的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著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念念不忘,其後終開卷邂逅因六次偶然相遇、在輕與重及靈與肉之間牽扯的Tomáš與Tereza;我還在那些日子迷上了在課堂隙縫之間,窩在聯合書院圖書館看電影:《心跳500天》、《太陽照常升起》、《千與千尋》⋯⋯如是大長知識。

事實是此課造就五湖四海的同學聚首一堂,討論交流,價值碰撞生出火花。

除了十三堂星期二的課,還有一個晚上,令我難以忘懷。那是陶國璋老師在一節課公佈的「夜話」環節:邀請同學在四月某夜,到訪其辦公室,暢談愛情疑難。猶記得當時,我自身陷落迷惘惶惑,平素因性格使然,我甚少向他人敞開心扉,惟獨那次卻浮起難以名狀的傾訴念頭,是逞強?是信任?我記得自己由新亞書院步往馮景禧樓,路程不遠,腳步伴隨月色,卻屢次躊躇。最終,還是叩了門,從昏暗走廊踏進燈亮房間,與另一在場的女生娓娓道來各自的愛情篇章。

那次「夜話」的細枝末節,於我已漸趨模糊了。只記得我們三人逐一分享,質詢在香港充斥著社會經濟要求的現實愛情下,能否找到想法一致的靈魂伴侶(Soulmate)?尤其我們「想得太多」會否弄巧成拙?無解不等於絕望,陶國璋老師傾聽後,不徐不疾地分享,提及這代年輕人置身「後效益主義的尖端」,較願意接近事物的「本真」,或許是戀人超越「求不得」 (無法與心愛的人一起)或「怨憎會」(勉強維持關係卻怨懟相處)之苦 ,甚至尋覓Pure Relationship的出路。此情此景,儘管少年目光逐漸被現實「削平」而銳利不再,依然未敢忘記。

正如陶國璋老師年前接受中大學生訪問時表示,經歷憧憬階段的消逝,戀人並肩走進「隧道」,要不就散失彼此,要不就朝着遠處隱約一點光匍匐前進:「其實覺悟之後,會有一個認識的階段,即是由對方認識自己,會對愛情深入很多。」

有一種覺悟叫學習。若求問愛情,如霧裏看花,完成一整學期的課也未必能讓你神奇地豁然開朗,但踉蹌跌倒後,至少能舔舐傷痕、沉穩腳步。更不用說《西藏生死書》、黑格爾的「主人奴隸辯證法」(二者可謂橫跨陶國璋老師各門各課的「集體回憶」)等貫穿課堂、指涉情愛以外大千世界的文本,令人能夠在其感召下,以坦誠和理解為定向座標,繼續迎向未知的冒險。

作者花兄,迷戀文字,卻疏於筆耕;抗拒(被)植根,唯有游弋於世

讀者評論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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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本想看看内容,成了浮萍般的追思。

  2. 或许是透过爱情我们应当认识到自己,进而更加深入地认识世界,这样何尝不是维系爱情的一种方式。

  3. 与标题联系多少?

  4. 編輯,尤其是紙媒級數的編輯,是跡近失傳的奢華工藝。相信這裡除了要求極高的寫手,還有要求更高的編輯,及更多被寵壞的幸福讀者。感恩。

  5. 對吳敏倫的介紹用詞是否欠妥?如果介紹其在大學的職位,應該是大學-學院-學系,如果是介紹他在醫院的職務,是用醫院名-專科。將大學和專科(甚至不是全名)黏在一起提供,讀者是可以理解,但從文字邏輯角度就不是很順暢。實在懷疑那幾個字是否從wikipedia 拷貝粘貼的呢⋯⋯(好想去端編輯部以搗亂的方式向責編詢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