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情怯。
七月訂好回烏魯木齊的機票,歸期臨近,躁鬱不安。
倒不怕物是人非、回不到心中的故鄉,那種情愫於我們早已是奢侈——穩定高於一切,市民生活空間被無限壓縮,空出的地方由維穩大軍填滿:沿街叫賣的烤肉黃面店不見了,原地長出幾百米一個的治安聯防亭。全副武裝的警察和半吊子保安掃清一切不安定因素,也掃清記憶中的二道橋、三道巷。
我的害怕像是多年未踏足醫療機構的人,將要奔赴一場全面而嚴格的身體檢查。在探測器具掃過皮膚臟器之前,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安全,是否足夠「愛國愛疆」。而如果被發現確是「偽劣產品」,也無法得知將會面臨何種處罰——畢竟,大部分本該公開的「新聞」,在被曝光之前就因「涉及國家秘密」或「影響社會安定、民族團結」而煙消雲散了。哪怕是眾所周知的「七·五」,想要知道那天發生的一切,所憑藉的永遠是人們的口耳相傳,整個城市的脈絡都搭建在血腥的都市傳說之上。
「七·五」事件
404
互聯網是現代人們生活、工作、交流、娛樂的重要平台,每個網民都有責任和義務維護好、使用好這個平台。烏魯木齊「七·五」事件發生後,從通信管制到逐步開放期間,廣大網民給予了充分理解和支持。
另一層不安則類似幽閉恐懼症,且發病已久。早在2009年7月,「七·五」發生不久,全疆「信息戒嚴」,除了新疆內部的幾個網站外,其他網站幾乎都無法訪問,於一般用戶而言,這無異於物理斷網。
想像你長期居住在一個四個德國大小的局域網世界裏,沒有人知道屏幕上 404 鑄就的大門(編註:HTTP 404 錯誤訊息代表客戶端在瀏覽網頁時,伺服器無法正常提供訊息)什麼時候會打開。新疆和「口裏」(編註:「口裏」是新疆漢話中對內地省份的稱呼,意指現甘肅省嘉峪關以東的中國各省)的邊界,在長城嘉峪關之外,又多了一重關卡。
那個夏天我在香港,暴徒沿街砍人的錄影是在巴士車載電視屏幕看到的,當晚和家人通電話,驚覺我知道的資訊比他們所有人都多。
沒過幾天,想要知道家人是否平安,就需要肉身「翻牆」到深圳——香港屬境外地區,無法打電話回疆。那兩個月的週末,我都在羅湖邊檢排隊過關。大約第四次,中國海關工作人員沒有直接放行,他看着出入境紀錄訕笑:「你戶籍這麼敏感,還出入境頻繁,讓我很難做啊。」半晌指着身份證地址欄說:「你這個家庭住址像是胡謅的,『天山區』,還真有人住在天山裏啊?」
我知道這不是分辨滿山遍野的蒙古包的「天山」和作為行政區劃的「天山區」的時候,只類比:「廣州不是還有天河區嗎?」他不搭話,又問:「你是少數民族嗎?」我指給他看「民族」一欄上「漢族」二字,他仍不罷休:「為什麼你長得像呢?」我被氣出膽子,揚聲問他有沒有見過少數民族。他只得悻悻在通行證上敲章扔回給我,哼哼兩句,「你不是恐怖分子吧?」我不知是好笑還是好氣,小官大過天,只搖頭往前走。
那時深圳的小商店裏還有四毛錢一分鐘的公用電話。我把從外媒和港媒上看到的資訊說給母親,她不為所動。只兩個月,她已從無政府社會狀態中的惶恐轉回大國子民的從容,還屢屢打斷我,「別胡說啊,現在電話都被監控着,不要散布謠言。」商店牆上的電視在播新聞,時任中國外交部發言人秦剛對外國記者說,策劃「七·五」事件的三股勢力在境外用手機和互聯網煽動串連,為了維穩,斷網有它的必要性。
三百多天後,網開了,但比「口裏」各省管得嚴,那些在其他省份時通時不通的網站,在新疆表現穩定——永遠打不開。有次回家前,經驗十足的同事幫我設置了 VPN 和 Shadowsocks,這些在北上廣暢通無阻的「翻牆」利器,到了烏魯木齊立刻啞炮。有天我好不容易翻牆出來,在微信朋友圈炫耀,引來多條回覆。其中有位在自治區政府做文秘的高中同學,留言問我是怎麼「翻牆」的,抱怨自己已困在牆內多年。我只覺荒謬,想起《盛世》裏,陳冠中筆下那位英明神武的共產黨高官非法國礦泉水不喝的情節,感歎我同學到底級別不夠,爭不到一口純淨水。
物理封鎖是手銬腳鐐,戴久了,扎穿肉身,一點一點困住人心。打不開網站才是常態,手機信號不行就做點別的。人們無師自通,揣摩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能聽,什麼聽了就該忘掉,這個最為凋敝的省份,硬是培養出政治覺悟最高的臣民。常常在我發布微信朋友圈後沒幾分鐘,就收到家人的短信——「快點刪掉,別沒事找事。」有個相親未成情誼在的軍校教導員也不時提醒我,打電話、發微信不要肆無忌憚,他恨鐵不成鋼:「最可憐就是你們這種在境外被洗腦的人,根本不知道疆內情況多麼嚴峻,只知道說風涼話。你們說什麼,我們都知道。」
不消審查機器運行,全景監獄眾生平等,是犯人也是獄卒,你看我,我看你,用恐懼和關愛相互綑綁,遠離雷池。
「兩面人」
「兩面人」思想上同宗教極端同流合污;政治上腳踏兩隻船,牆頭草、兩邊倒;表面上積極堅定,私底下態度曖昧;嘴上感黨恩,內心報私仇;入黨宣誓跟黨走,關鍵時刻信宗教,有的甚至與分裂分子相互勾結、沆瀣一氣,支持、參與、組織暴恐活動。
收拾行李那天,劉曉波剛去世。我時不時刷下朋友圈,目擊「一國兩制」的風貌:不斷截圖傳播死訊、發布悼文的朋友和「兩耳不聞牆外事」的朋友,共存於同一個屏幕之間,只是騰訊用技術手段把兩者隔開,「牆內」用戶看不到「牆外」用戶發布的敏感資訊和圖片。科技蜃樓,既幻又真。
我心中一動,用谷歌搜索「新疆」、「VPN」、「網絡審查」等詞彙的組合。在自由亞洲電台「少數民族」欄目看到這樣一則新聞《新疆居民被要求30日內交出手機、U 盤受查》。內文配圖是烏魯木齊某個小區社區發放的通知截圖,督促居民在8月1日前,攜帶身份證、手機、電腦等物品去街道登記檢查。
報導訪問了一名居住在哈薩克斯坦的新疆哈薩克人,這位不願具名的受訪者表示,的確有哈薩克族人被要求自我約束,減少與境外哈薩克人和土耳其人的交流。我趕快更新一下知識庫,原來哈薩克族也敏感了。之後,我在百度貼吧烏魯木齊吧找到一條很短的貼子,講在街上被警察攔下要求交出手機過檢的經歷。「到底要檢查什麼?」事主在文末問,沒人有答案。另有一條2015年法國廣播中文部的舊聞,說下載國外即時通訊軟件如 WhatsApp、Telegram 的新疆手機用戶,會被關閉手機號碼,需要自己和警方聯繫才能恢復。
我打開手機,相冊裏十幾張劉曉波的肖像,瀏覽器上還顯示着自由亞洲的新聞報導;WhatsApp 最後一則對話我在和一名作者商量怎麼寫香港本土派遊戲;桌面上一堆新聞應用的圖標,首當其衝是被禁兩年的端傳媒,置頂新聞是《目睹一場死亡之後,你可記得,劉曉波是誰?》……如果機場審查手機,那我下一站是去派出所還是父母家?
在哈薩克斯坦轉機的幾個小時裏,我和朋友打招呼說我可能會消失半個月,再把我判斷敏感的程式與內容統統刪掉。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機,只覺得世界一點一點被吞噬。
早晨的阿斯塔納機場陽光暖人,紀念品店開張了,掛出來一排世界博覽會主題的T恤。我想買件印着「Proud to be Kazakh」的綠色款送給收集字母T恤的朋友。付錢前一秒,我想起那個匿名接受訪問的哈薩克人。如果入境時,邊檢問我為什麼身為漢人卻要宣揚自己是個驕傲的哈薩克人,我該怎麼解釋呢?
然而安檢出乎意料的快,下一秒我已上了父母的車,噓寒問暖之後,我隨口說虛驚一場,根本沒有人檢查手機。媽媽坐在駕駛座上,從後視鏡裏投來深深一眼:「小區裏的人已經說了要交筆記本和手機過去排查,你走在路上警察也可能隨機抽到你,手機上要是有不乾淨的東西就收起來,不要招搖。」爸爸倒不在乎:「不要大驚小怪,查的又不是你,查的是『兩面人』。」沒等我追問,他加了一句:「你手機上有沒有反黨言論、暴恐視頻?」
暴恐視頻
必須把嚴厲打擊暴力恐怖活動作為當前鬥爭的重點,高舉社會主義法治旗幟,大力提高群防群治預警能力,築起銅牆鐵壁,構建天羅地網 。
什麼是暴恐視頻?這是我接下來幾天連續追問的問題。鄰居、保安、家人、路人,沒人有準確答案。奇妙的是,也沒人認為這是個問題——「暴恐就是暴恐嘛」,似乎一切都不言而喻。
一個退休的阿姨認為,暴恐視頻是指當年「七·五」暴亂時,全市各處監控攝像頭記錄下漢族人被砍殺的慘象。事後,這些片段被剪輯成 DVD 在漢族人之間廣泛傳播。為什麼看過這樣的視頻就有問題呢?「政府不願意長這夥人的志氣啊,萬一有人覺得(維族人)了不起呢?」
一個待業青年說,在新聞網站上看過「暴恐視頻」,「暴恐」就是字面的意思——暴打恐怖分子,是公安和武警與恐怖份子血戰,視頻中一位警察不幸受傷,看得他咬牙切齒。
還有人說,「暴恐」是中東流傳過來的極端教義,用來招募人去 IS (伊斯蘭國)之類的恐怖組織進行軍事培訓,然後再回疆發動「聖戰」。它的載體不僅有視頻,也有文字,甚至還有出版物。雖然說得有聲有色,但到底都是聽說,信源全都是「朋友的朋友」。
表弟在私企工作,他說檢查電子設備的新政頒布一個月,自己在單位就已經被查了三次。這項針對手機、筆記本和家用電腦全面排查工作於7月進行——在新疆,每年總有幾個敏感日子人們格外注意,一般都是某個節日,比如春節、國慶節等,人們擔心恐怖分子會在那天幹一票大的。而由於「七·五」事件,2009年之後整個7月都變得風聲鶴唳。從目前公開的信息,無法得知這項政策的具體細節,但就我自己的見聞,機關單位、私營企業,甚至退休人員和無業人士都會被排查,前幾個主要由單位負責,而無業人士會由戶籍和暫住證所在的社區、街道工作人員負責。除了這樣地毯式排查外,駐紮在街道上的警察也有權攔停行人,要求你出示手機,進行現場檢查。
怎麼查?「就是拿一台類似刷卡用的 pos 機,接上數據線,很快過一下,沒事就還給你,有事就帶走。」表弟說着就把手機屏幕解鎖,桌面上有個叫「淨網衞士」的應用。他說,這個應用也是要求要裝的,如果不安裝也會被人懷疑涉恐。我問他,「淨網衞士」是做什麼的?「我哪知道,反正叫你裝你就裝唄,放心,反正抓的不是我們這種人。」離開新疆後,我在幾家科技網站上讀到,「淨網衞士」可以在手機中自動定位並刪除「有害數據」。
安檢
回家半個月,只要出門,從小區大門就要開始過關。陪家裏老人去公園晨練,要過安檢;去醫院看病拿藥、去學校接孩子,要出示身份證過安檢;去服裝店買衣服、飯館聚餐,要過安檢;去規模稍大的髮廊理髮、美甲店做指甲,要過安檢;去電影院看戲、網吧打遊戲,都要過安檢……
在市內任何停車場進出或者泊車,都需要全車搖下車窗露臉,如果安檢人員認為有必要,還需下車登記檢查和打開後備箱檢查。而從烏魯木齊駕車去往外地,則會在高速公路沿線的崗亭被警察攔停,乘客挨個下車進入路邊剛建好的檢查站,拿出身份證登記,再視警察判斷,或直接過安檢門、或接受聞訊。
「現在科技厲害的什麼一樣,你電腦上有什麼,警察都一清二楚。我們單位有人電腦上有『不乾淨』的東西,心虛刪了,第二天警察就找上來了,你刪都刪不掉。」
「我朋友的女朋友去國外旅行,兩個人視頻通話,說着說着網就給斷了。然後派出所給他打電話,讓他帶著電腦去所裏解釋。」
「別說愛上網的年輕人,我們家老爺子退休都多少年了?那天晚上社區街道辦的人上門發表格,讓他登記家裏的電子產品。」
「退休的也要查。那天我們都下班了,網監的人還讓我們去老幹部家上門排查,搞到半夜才回家。」
以上幾段對話是我和家人外出就餐時,從臨近幾個桌子飄來的。這家北京路新開的清真食府,老闆是福建人,食客都是漢族,只有一個在走道裏跳民族舞的年輕姑娘是伊犁來的哈薩克族,她特別和我強調,自己跳得是哈薩克族舞蹈,和維族的不一樣。
北京路號稱是烏魯木齊綠化最好、市容最美的一條路,商人們把飯館開在城北這一片,為的倒不只是空氣含氧量——城北這塊是漢人眼中公認的安全地區。
「七·五」之後,一向對外宣傳各民族人民心連心,「大雜居、小聚居」的烏魯木齊,居住版圖慢慢洗牌:維吾爾族和其他少數民族一路向南,漢族則在新開發的城北買樓。旅遊聖地大巴扎,原本是江浙商人的聚集地地,眼下因為臨近二道橋清真寺,早已是重兵把守之地,少見漢商。公交大巴雖然配好了監控鏡頭和安保人員,有經濟能力的漢人還是選擇買車,以避開接觸黑衫長袖的穆斯林。
自從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英國脫歐、歐洲各國右翼在選戰前蓄勢待發以來,我每天都可以在網上看到揮舞納粹旗幟的極右翼人士照片。但完全沒想到,現實裏見到密度如此高的極右翼人士,是在烏魯木齊市北京路的一家烤羊肉店。
要形成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讓「兩面人」無處遁形。人民戰爭一直以來是我黨戰無不勝的法寶,也是反恐維穩鬥爭最終贏得徹底勝利的基礎。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抱怨安檢和審查帶來的不便,有人嘻嘻哈哈當作奇談怪事,也有人忿忿然被摸身檢查有辱尊嚴。但耐心聽,你會發現,最令他們生氣的其實是沒有被豁免於這項例行公事之外。
「為什麼查我們,暴恐視頻漢族人也看不懂,也沒有哪個漢族人願意去聖戰不是嗎?」受害人的感覺呼之欲出,引發一片附和。
一個穿制服的公務員忙出來擺事實、講道理,指出如果安檢只針對某個民族的人會傷害民族團結,不能這樣做。大家臉上都訕訕的,不知是覺得沒意思還是不敢說。公務員不緊不慢又接一句,「你們也別生氣,其實路上安檢什麼的,你們也知道,窗戶搖下來,一看你是漢族人,都讓你過了吧?大家心裏都明白呢。」
這話真不假,我在去烏魯木齊市旁昌吉州的路上,就被警察攔住車。打開後備箱例行檢查後,他們指示我去路邊的一個簡陋的小房子登記身份,進行排查。「我沒帶身份證。」我告訴坐在門口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工作人員,他點點頭,讓我往前走。到檢查窗口處,我又重複了一遍,對面三個年輕人笑嘻嘻看着我,讓我背一下身份證號碼,又和我說了幾句關於全球氣候變暖的閒話,就讓我走了。
「你過的安檢和我過的安檢完全不一樣。」好友 S 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遠嫁歐洲後,這次帶丈夫回來探親。她打算沿天山自駕,帶丈夫領略西域風情。誰知風景沒看到多少,一路盡被安檢搜查。每次他們把車窗搖下來,丈夫那張異族臉就引起對方警覺,「他們可能覺得他是少數民族」。於是在漢族露臉就可以通過的地方,他們不斷被攔下車,進檢查站、填表、問話,解釋自己為什麼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裏。後來他們明白,外國人並非敏感對象,只是亞麻色頭髮和淺色皮膚讓人誤以為他是少數民族,於是每次過檢查站,S 的丈夫都舉着護照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說:「外國人、外國人」,果然對方不再嚴防。S 愧疚於如此的區分優待,她念念不忘,「在一個檢查口,對方看了一我們一眼,對同伴說,不是維族,讓過吧。」
四處排查,嚴密監控,這種非戰地地區的高度警戒狀態自然受到 S 丈夫的批評和諷刺。S 一面生氣故鄉的這種醜陋,一面又為安檢人員辯護,不願丈夫攻擊他們。她眼中,這些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未必希望做這樣的工作。中亞城市三、四十度的高温,烈日曬在頭上讓人發昏,都是出來混口飯吃,誰又是從小立志要以檢查後備箱和手袋為生呢?
「石榴籽」
希望你們全家繼續像庫爾班大叔那樣,同鄉親們一道……促進各族群眾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在黨的領導下共同創造新疆更加美好的明天。
只要出門,就要不停地過滴滴作響的安全門,汽車後備箱總是開了又開。但不知是否因為我是漢族,每次過檢,我都能察覺到安保人員的敷衍了事,或曰善解人意。不過再怎麼敷衍,維穩都是一個茁壯成長的產業——從宣傳廣播,到監控裝備,從便民服務站到 BRT 車站的安保,還有武警、公安、聯防、保安、民兵預備役,也解決了不少就業問題。隨便在街上站五分鐘,就能看見兩、三輛警車和巡邏車從眼前掃過,天橋底下的警察也真會三不五時拉住行人要求檢查證件、手機。在這個穩定第一、發展第二的地方,人才流失、商業凋敝,就連旅遊業也因「七·五」聲名在外,不復當年盛勢,還有什麼產業更加穩定持久呢?
當年大學畢業,也有幾個同學回家工作,大部分都進了本地機關單位。有個一心創業的,把零售、餐飲和旅遊都試了一遍,全面潰敗,根本沒人消費。他於是轉道北京,不久風生水起。有天開車我路過他當年開店的街,在北門,曾經最熱鬧的市中心,果然門可羅雀。做生意的朋友連聲叫苦,怎麼做呢,好不容易賺到的錢,又要買安檢門,又要花錢顧安保,都是開銷。
「凡事不能只看錢,用生活不便換人身安全,沒什麼好抱怨的。難道要讓新疆變成伊拉克、敘利亞,你才開心?」面對我的質疑,家人只當是幼稚的小孩說胡話。他們最愛用的論點就是我離開多年,而他們有人經歷過「七·五」,有人在南疆駐村,有人認識知道內情的警務人員,更加清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漸漸我學會了只聽不說,在本就幽閉的西域把自己也封閉起來,換一點安生。
離開家又坐飛機,一路繞道。烏魯木齊市幾條主幹道如今都在挖路,為幾年後將投入使用的地鐵做準備。工地四周照例豎起寫滿政治口號的白色廣告牌。固然有全國千篇一律的泥人張胖女孩賣萌闡釋「中國夢」,但吸人眼球的還是本地特色:比如習近平的金句「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國家有力量」,放在一個「各族人民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的此地無銀之境,張力十足。
在烏魯木齊本地打電話,大部分人的手機彩鈴是一首旋律有明顯民族特色的童聲演唱歌曲《中國人的宣言》歌詞。電話接通後一群小孩合唱:「這是東方文明的詩篇,這是中國人心靈的宣言,這是我們入學的第一課,從小記住我們的價值觀……」我還沒反應過來,又聽到一個成年女人開始宣講:「烏魯木齊正在爭做全國文明城市,不亂丟垃圾、不亂貼廣告……」。
近機場的地方又見安檢,我們搖下窗戶慢慢開過去,而旁邊的少數民族一家,在路邊被攔下回答質詢。一路向東,我轉了好幾趟機,網絡漸漸恢復,到了上海機場的時,Gmail 提示累積了幾百封信,我抽時間一一回覆,但到了香港機場才把它們一一發出去。
這一路像時光機,但不知是從過去飛往未來,還是從未來回到過去。
觸摸世界的政經脈搏
你觀察時代的可靠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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