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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輿情觀察:打擊娛樂八卦之後,「小粉紅模式」走向終結了嗎?

2017年過去一半,一系列變動和管控,將走向何方呢?


在粉紅一代的動員中,重要的其實不是他們「粉」誰,而是如何「粉」。粉絲意味着投入網上的偶像戰爭,意味着想像自己和偶像之間的親密關係。在機械複製的時代,任何偶像都是文化工業的產品,一個偶像倒下了,新的便可以很快再生產,更何況無數的選秀節目、綜藝節目早就儲備了大批隨時可以替換的偶像。圖為今年五月,視頻直播網站「斗鱼」於武漢一個公園舉行活動,吸引大量粉絲棒場。 攝:Wang HE/Getty Images
在粉紅一代的動員中,重要的其實不是他們「粉」誰,而是如何「粉」。粉絲意味着投入網上的偶像戰爭,意味着想像自己和偶像之間的親密關係。在機械複製的時代,任何偶像都是文化工業的產品,一個偶像倒下了,新的便可以很快再生產,更何況無數的選秀節目、綜藝節目早就儲備了大批隨時可以替換的偶像。圖為今年五月,視頻直播網站「斗鱼」於武漢一個公園舉行活動,吸引大量粉絲棒場。 攝:Wang HE/Getty Images

進入夏天,中國多地備受高溫煎熬。中文互聯網上的輿論環境,也在酷暑中翻滾。隨着十九大會期臨近(儘管仍然沒有確定具體時間),中共高層政治正愈發耐人尋味:郭文貴爆料是真有影響,還是只算民間八卦材料,有待觀望;而一系列事件讓六七月暗流湧動:異見人士、未獲釋的諾獎得主劉曉波爆出罹患癌症隨即離世;原先「隔代欽定」的接班人孫政才則快速落馬,震動官場。2017年過去一半之後,一系列變動和管控,將走向何方呢?

意識形態管控:從年輕化到保守化?

這兩個月來,意識形態控制之變最為明顯。7月1日前後,一篇6月份的舊文章意外在中文互聯網上走紅,這篇題為《在高速路上倒車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的網文,通篇充滿了政治隱喻式的文字:「倘若在你乘坐的車上,司機準備開倒車,你應該及時發聲制止。不要覺得事不關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最重要的是,你絕對不能為了眼前的一點利益,覺得能夠節省時間而添油加醋、助紂為虐,慫恿司機倒行逆施。」

文章瘋傳之後即遭刪除,但人們轉載文章,傳遞出的資訊明顯:中國社會很多方面正在倒退。不過,這種倒退不僅僅針對自由派知識分子們尋求自由民主或公民社會的論述,也意味着中共的統治實踐也在退回更暴力粗放的傳統壓制方式。

如果問起2015年之後最令人矚目的維穩技術是什麼,我們一定會舉出把娛樂和政治結合起來的共青團,與他們動員起來的「網絡社運化」愛國群體,即很多人口中的「小粉紅」。

「小粉紅」們和往日「愛國憤青」不同,平日裏這群人更關注娛樂八卦、電子遊戲、享樂生活,而在動員時,共青團中央微博這樣的宣傳機構,將追星、粉圈戰爭、動漫、手遊和愛國的符號結合起來,在網上製造出國家主義意識形態聲浪。比如盛極一時的愛國動漫《那年那兔那些事》,就和團中央展開合作,而共青團中央在知乎問答中更將網遊和中國現代史結合起來,聲稱朝鮮戰爭就像一場守護自己家園的 Dota 遊戲,以叛逆少年的姿態守護民族主義。

然而兩個月來,這套文宣系統遭到了不少衝擊。

風暴肇始於5月底,先是不少傳媒的娛樂版接到通知,要求不准報導明星八卦。接着在6月7日,「嚴肅八卦」、「毒舌電影」等一系列娛樂向微信公共平台,在北京市網信辦的一紙通告之下關停。關停娛樂號令許多人大惑不解:難道現在的維穩模式不是「讓人民娛樂至死不理政治」嗎?為什麼要對最具維穩效果的八卦版動刀呢?但官媒毫不介意,6月15日,《人民日報》更刊出評論稱《娛樂要有邊界意識》,稱「讓高雅的文化佔領陣地,低俗的東西才不會有市場」。

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起,娛樂追星被網信辦打擊之後,「男子天團」中國男子乒乓球隊也成為新的犧牲品。6月24日,男乒球隊突然集體罷賽,以抗議劉國梁被調離總教練席位。數年來,乒乓球男隊在網上塑造出「鮮肉隊員」、「國球無雙」的「網紅」模式,吸粉無數。罷賽消息傳來,粉絲們紛紛應和,對體育總局及總局領導罵聲一片。然而有關方面毫不介意,不但嚴厲譴責罷賽行為,還最終使得隊員們發布道歉聲明。事件過後一個月的7月24日,劉國梁的老上司,體育總局副局長蔡振華公開表示之前「一言堂家長制的體育管理模式」不能再持續,言外之意是要毫不留情地改組「劉家軍」。

官媒在6月抨擊全球手遊產業榜首的《王者榮耀》。 7月初,《人民日報》更連續刊發兩篇評論文章,稱《王者榮耀》「陷害人生」,對手遊進行監管刻不容緩,騰訊以推出防沉迷系統回應。圖為2017年7月22日,江蘇南京,一場王者榮耀的全省總決賽在一個廣場上舉辦。

官媒在6月抨擊全球手遊產業榜首的《王者榮耀》。 7月初,《人民日報》更連續刊發兩篇評論文章,稱《王者榮耀》「陷害人生」,對手遊進行監管刻不容緩,騰訊以推出防沉迷系統回應。圖為2017年7月22日,江蘇南京,一場王者榮耀的全省總決賽在一個廣場上舉辦。攝:Imagine China

與此同時,官媒也聚集起一波力量,抨擊剛剛在6月拿下全球手遊產業榜首的《王者榮耀》。 7月初,《人民日報》連續刊發兩篇評論文章,稱《王者榮耀》「陷害人生」,對手遊進行監管刻不容緩,騰訊以推出防沉迷系統回應,然而市場已經恐慌,導致騰訊股價一度急挫。令人疑惑的是,儘管輿論場上的聲音多數反對「一刀切」批評,把問題引向「家長孩子要多溝通多交流」和「反思家庭和學校教育」等話題,但官媒仍然窮追不捨,大有將反遊戲沉迷進行到底之勢。

打擊娛樂、打擊遊戲、打擊「硬氣」的男乒球隊抗議,似乎監管方的一招招,都在針對用這些渠道動員民族主義力量的共青團文宣。不僅如此,共青團自己也似乎被要求「轉換風向」,如7月8日,共青團中央配合《人民日報》刊文《沉睡中的大學生:你不失業,天理難容》,抨擊中國大學生不努力不上進,這篇文章,似乎根本在打擊團中央自己辛苦經營的基本盤,打擊好不容易樹立起來,代表年輕人說話的新形象。

在這一切背後,似乎隱含了一種趨勢:新媒體戰術營造的「年輕愛國者」,遭到了無趣的「保守中年官僚」的反撲。那麼,「小粉紅」會因此分崩離析嗎?

網絡監管,並未傷及「小粉紅模式」

兩個月來發生的一系列事件,的確對新一代愛國人群造成了影響。7月裏,視頻網站大規模下架、VPN 管控,很多對國家主義抱持粉紅色幻想的年輕人都大呼「閉關鎖國」。有不少評論人就此判斷:「小粉紅」模式將受到重大打擊。

然而真的如此嗎?

認為關閉八卦網頁、下架視頻就會帶來「小粉紅」群體的改變,忽略了這群人的動員結構。

在粉紅一代的動員中,重要的其實不是他們「粉」誰,而是如何「粉」。粉絲意味着投入網上的偶像戰爭,意味着想像自己和偶像之間的親密關係。在機械複製的時代,任何偶像都是文化工業的產品,一個偶像倒下了,新的便可以很快再生產,更何況無數的選秀節目、綜藝節目早就儲備了大批隨時可以替換的偶像。因而,禁止幾個公眾號,禁止幾個藝人,只要不根本傷及討論粉絲的土壤(整個偶像產業),就不會傷及粉圈生態。這一點,在早年封殺何韻詩、周子瑜等人的時候,便已經很清楚了。

更何況,在「小粉紅」們眼中,「祖國才是大本命」,只要中美之間的「戰爭表演」繼續下去,以祖國為粉的愛國「偶像產業」便會生生不息。就在人們大罵「開倒車」之後不久,中印邊境問題便又點燃了小粉紅們的熱情,在論壇上,微博上,許多人都在興奮:是不是要打印度了?是不是大閲兵就是為了給點顏色印度看?

另一方面,共青團為首的文宣方向其實仍在繼續。6月23日,中央電視台發起「厲害了我的國」活動,鼓勵網友上傳視頻宣揚國家多麼偉大,7月,團中央在浙江和婚戀網站合作舉辦「八分鐘約會」式相親大會,更是把成家、過日子和愛國宣傳路線結合在一起。奧迪二手車在國內推出性別刻板印象濃重的廣告之後,《環球時報》時評「耿直哥」也跟進,加入女權隊伍批判廣告,收割女權運動成果。回頭看看,7月初包含了反同性戀內容的《網絡視聽節目內容審核通則》也被《環球時報》批判為「讓中國在海外沒面子」。可見,貼合市場,以草根、網絡語言,利用一部分進步聲音的團宣模式,仍然在繼續發揮作用。

最關鍵的是,團宣系統的受眾,集中於 1990 年代後期出生,二三線城市的中產階級。在北京驅趕外地人口、大城市限制樓市的今天,二三線城市仍然堆砌着經濟泡沫——樓市受到的調控影響小於大都市,種種限制政策也尚未影響到這些城市的廣大中產。精英階層的焦慮也未必反映在他們身上,這些人是習近平時代「中國夢」的最大受益對象,當中的年輕人,則是中國互聯網「小粉紅」的主力軍。在現有的政經結構下,他們仍然享受着時代的紅利,網絡上的罡風吹過,並不見得會折動他們的愛國心。共青團的文宣「老幹部化」了幾天之後,又恢復了年輕向的宣傳口徑,而剛結束的閱兵,也帶來了新一波的文宣攻勢:在朋友圈轉發自己照片同《建軍大業》人物的合成劇照,在微博上讚歎解放軍戰力之盛,又蔚為壯觀起來。

2017年7月,一系列事件似乎都標誌着一個更「黑暗」的時代已經到來,從 VPN 管控,到已經可以確定引入一線大城市的地鐵手機「暴恐資訊檢查」,再到加強的媒體控制等等,原本社會中尚能喘息的縫隙,似乎在一點點被堵上。

2017年7月,一系列事件似乎都標誌着一個更「黑暗」的時代已經到來,從 VPN 管控,到已經可以確定引入一線大城市的地鐵手機「暴恐資訊檢查」,再到加強的媒體控制等等,原本社會中尚能喘息的縫隙,似乎在一點點被堵上。攝:Zhang Peng/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

我們會迎來更「黑暗」的時代嗎?

進入7月,一系列事件似乎都標誌着一個更「黑暗」的時代已經到來,從 VPN 管控(蘋果剛剛下架中國商店的全部 VPN 程式)到已經可以確定引入一線大城市的地鐵手機「暴恐資訊檢查」,再到加強的媒體控制等等,原本社會中尚能喘息的縫隙,似乎在一點點被堵上。

更不用說,從今年開始,意識形態層面的審查日復嚴格。6月,中央巡視組發布報告稱中山大學等大專學校意識形態工作不力,要求加強,7月,國務院成立「國家教材委員會」,將統一的教材審查擴展到大學層面。似乎管控互聯網的種種努力仍然不能讓當局放心,下了決心要撲滅意識形態上的任何火苗。

這的確反映出了某種管制手段上的變化。

過去幾年中,當局一直在實踐兩種鎮壓反對力量的手段。其一是通過一整套暴力維穩的體系,用層層級級的「網格化管理」,將觸角伸到社會最基層的位置。這種體系的最極致之處,便是新疆維族:村村都要組織定期的升旗、集會,每個人的手機和電腦硬碟都在政府試圖監控之列,每個人的出入境都被嚴格控制。

其二是一套經濟實用的「看不見的手」,比如把牆砌高,讓翻牆變成一件成本極高的事情——又比如推動一個愛國的「公民社會」,讓它自發去定位敵人,攻擊異己(最顯著的例子便是小粉紅),這種手段主要在漢地,對大部分普通民眾使用。兩種手段的交叉結合確保了社會得到控制,也確保了維穩經費開支不會太過重負。

然而新的一系列強制措施,看起來是要將漢地的第二種控制方式也逐漸轉為第一種。新疆實行的手機檢測轉到內地一線城市,看上去像是這種變化的先導。不過,倘若當局真的實行這種「新疆模式」的普遍化,那就意味着要投入海量的資源、經濟上將承受極大代價。無論是封殺 VPN 還是檢測手機、硬碟,終究要面對「成本—收益」的不可持續。因而,這些監管模式儘管雨勢頗大,但最終還是很有可能變成一場臨時的「運動」。就像北京整治「開牆打洞」一樣:封上了店門,店家還有別的辦法維生,執法人員暴風驟雨般來,而他們一走,便又有新的生意從封住的牆縫裏長出來。

然而我們也無法對政府的「經濟頭腦」太過樂觀,假如「十九大」維穩模式變成穩定的經濟產業,那麼要指望會後它煙消雲散,恐怕不太現實。我們可以知道的是,財税會一直是維穩體制的問題,而官僚體制終究會無法同時應對反腐、維穩和「精準扶貧」帶來的強大壓力而疲態盡顯,恐怕也在預期之內。只不過這些問題會何時到來?誰也說不準。

可以確定的是,兩個月來的一系列管控,已經讓許多人感到恐慌。維穩機制已經以反恐之名在新疆內部製造了新的日常「恐怖」,這種隨時會遇到檢查、管控,隨時觸及紅線的荒誕,和恐怖主義給人帶來的無時無刻的危險感,似乎形成了完美的鏡像。如果真的是這樣一個時代到來,我們能做什麼嗎?

大概,我們只能和面對恐怖主義一樣,不要被不知道會來自哪裏的恐懼嚇倒,而是繼續生活——該討論政治,就討論政治,該出門坐地鐵,就出門坐地鐵。

(楊山,媒體人,中國政治觀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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